颜方毓:“你……”
容秋捂着耳朵大喊:“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
颜方毓无奈地摇了摇头,难得正色道:“此事事关重大,别耍小孩子脾气……”
见面前的小兔崽子依旧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颜方毓上手拉了拉容秋的手臂。
这小东西仿佛用了吃奶的劲在捂耳朵。
他连胳膊带脑袋晃了晃,手掌依旧紧紧贴着耳廓,半点没被颜方毓扯下来。
颜方毓又不是他大师兄,逗小孩儿倒是拿手,却从没干过哄小孩的活儿。
他的眉头很轻地拧了一下,紧接着倏然揪住容秋的衣领,将他拉进怀里,折颈贴上对方的额头。
他被容秋取下的额饰还未来得及戴上,两人的额心霎时毫无阻碍地贴在了一起。
识海相通,黑色的潮水围合而来,“咕咚”一声将容秋吞没了。
容秋的神魂本就不稳,再加上阵芯在侧,他像是陡然掉进了黑甜梦乡,一下子便回到了那种玄而又玄的感觉里。
半梦半醒之间,容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因果课教所中,还是在那片月宫陨落后的废墟里。
他似乎变成了一片游荡在漆黑海底的浮游生物,又似乎依旧能感觉到抵着自己的温凉额心、以及对方扑在他唇锋上的清浅鼻息。
与已凝出元婴的颜方毓不同,容秋神魂松散,落在识海中便如银河中的漫天星子。
此时更是意识稀碎,几乎只有本能,大大方便了入侵者的窥探。
颜方毓的声音在他四周响起:“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颜哥哥一直好好的!”容秋听见自己迫不及待地回答道,“我想要……和颜哥哥一直在一起。”
颜方毓的手指不自觉地蜷了一下。
忽然,他向前欺身半寸,抬手扣上容秋的后颈,将对方又向自己的方向压了压。
床榻之上的两人离得更近了,鼻尖碰着鼻尖,发梢绞着发梢,从远处看几近是在接一个亲昵的吻。
“只是这样?”颜方毓的唇舌裹着容秋的吐息,含混地问,“只是……我吗?”
像是有无数个容秋在同时说话,根本无需颜方毓多问,小兔子的心声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还要好好上学。”
“见没见过的东西。”
“吃许多好吃的食物。”
“跟老大他们一起玩——”
“如果——”颜方毓蓦然开口,打断容秋絮叨他幼稚的小孩子愿望,“如果,这些所有的东西与我之间,你只能二者择其一呢?”
容秋皱着眉头,身体在他的掌心下微微挣扎了一下:“不——不会的——”
“会。”
颜方毓再一次强硬地打断了容秋。
“一如此次。”他说,“若唯有我窥天而亡,才能保全你的书院、你没见过的东西、你没吃过的食物、你的那些朋友们……你还能说出‘不要管了’吗?”
他低沉的声音在容秋耳边和识海中一同响了起来,隆隆如崩雷、如滚石,振聋发聩。
“他们与我,你选哪个?”颜方毓紧紧箍着容秋的颈骨,近得几乎能咬到他的唇锋。他逼问道,“你要选哪个?”
容秋被他笼在怀中,似是很不安稳,眼珠在薄薄的眼皮后面滚来滚去。
他像是沉入一个无垠的噩梦里,却怎么都无法醒来。
识海中静谧无声,仿佛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容秋们不约而同地藏了起来。
电车难题。
是比“女朋友和妈同时掉水里了你救哪个”更加难解的论题。
若有一天薛羽把它引进修仙界,后附的标准答案大概会是:打死问这个问题的人。
容秋显然不会把颜方毓打死,但沉默其实也是一种无声的选择。
细碎如星光的意识沉入海底,似乎正拿着一杆秤,默默比较着颜方毓和那些鸡零狗碎的重量。
不知过了多久,在颜方毓忍不住要松开手掌的时候,他忽然听见星光亮了起来。
“想要颜哥哥。”
万千声音齐齐汇成一道,回答着那个遥远的问题:“我……只要颜哥哥!”
或许连容秋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就如同颜方毓因他腹中的“崽”对容秋多有容情一样。
在这漂泊的旅途中,鲜少长久离家的小兔子,其实也把他当成了唯一的依靠。
因此那语气听起来何其真诚,有那么一瞬间,颜方毓几近要毫无保留地相信了。
他扣住容秋后颈的手掌蓦地收紧,周身灵光忽然大盛,如银河星盘徐徐流转起来。
因为早知卜不出来,颜方毓后来再没在小兔子身上白费过功夫。
可此时此刻,他却像是实在想向天命寻求认同一般,再次问卜起来。
然而颜方毓的灵府才刚有损,神魂更是不稳,盈盈星光明了又灭,他连卦面都没构出来。
细如蛛丝的理智垂落悬崖边,将临渊的颜方毓又堪堪拉了回来。
一阵枯渴的灼痛缓缓从胸肺升腾而起。
颜方毓的肉身像是此时才重获神魂,如梦初醒般想起自己原是需要呼吸的。
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平复下来。
新鲜空气迅速扑入,令颜方毓有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懒懒抵着容秋的额头,好似一只归巢的倦鸟,团着羽翼安心休憩,鼻尖相蹭间,微颤的呼吸轻轻扑在小兔子的脸颊上。
不知过了多久,颜方毓松开了手。
怀中的容秋软软歪了下来,侧脸枕在他的小臂上。
小兔子双目合拢,呼吸绵长,俨然一副已经熟睡的模样。
他轻声呼吸时唇瓣会张开条细缝,上唇的唇锋微微翘起来,肉嘟嘟的,看着有点娇憨的可爱。
颜方毓托着容秋的脖颈,把他轻轻放在枕头上。
而面色苍白的仙君垂眸端坐榻边,静静看着旁边熟睡的人。
他就这么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冷不丁伸出手捏了捏对方的唇瓣。
睡得正香的容秋没有一丝察觉,他嘴唇被捏得扁扁的,像只无能为力的小鸭子。
颜方毓松开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轻轻摩挲了几下。
“原来是这种感觉……”他低声呢喃。
又轻又软,像团抓不住的流云,又像惹人沦陷的梦境。
他很喜欢。
却又怕这一切仅是镜中花、水中月,而自己已然沉湎于这种虚假的欢喜。
颜方毓遍游世间,遇到过无数善良的人。
他见过兄友弟恭、见过母慈子孝,也见过士为知己者死。
他相信这世上有那种浓烈的,毫无保留的爱意。
但颜方毓亦了结过无数恶人的性命。
更见惯了尔虞我诈,见过兄弟阋墙、见过父子相残,他的仇家遍布天下。
因此他纵使相信,却消极认为那爱会落在自己头上。
可那人忽然就出现了。
就仿佛蟾宫中裂开的那道口子,颜方毓本来无懈可击的心也裂开一条缝,然后一只小兔子趁机挤了进来。
因他笑、为他哭,能为他奔走、又为他受伤,说“我只要你一个”。
此时,他真将流云与美梦抓到了手里,却又无可遏止地开始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也许盼而不得时只有淡淡的怅然,而得到,却是恐惧失去的开始。
第105章
容秋浑浑噩噩,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甚至醒来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而同以往的许多个早上一样,颜方毓正坐在不远处的太师椅上闭目调息。
山野天高云淡, 即使是清早初起的日光, 也似鸭蛋黄般黄澄澄、明熠熠的。
颜方毓的半个身子落在朝阳里, 显得他的脸颊像是裹住糖葫芦的糯米纸, 苍白得似乎透明。
刚睡醒的容秋一向有片刻的迷糊, 他嘟囔着向人问了声早, 余光瞧见了旁边矮几上自己的灵璧。
他没思考为什么自己从不离身的灵璧会在那儿,下意识就伸手拿了起来。
“你的灵璧一直在震, 我怕把你震醒,便将它关了。”颜方毓的声音响了起来,轻飘飘慢悠悠的, “从前我倒还没发觉,你夜夜揣着这么大一块石头睡觉, 也不觉硌得慌吗?”
“唔?嗯……”容秋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手上已经习惯性将灵气打进灵璧。
“嗡嗡嗡——!”
灵璧陡然跟罹患羊癫疯一样狂震了起来, 数不清的消息蜂拥而至。
容秋被震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捋了捋灵璧上的信息, 目瞪口呆地抬起头:“我、我睡了三天?!”
“准确地说是两日两夜,”颜方毓说, “今天才是第三日清晨, 还算不上三天呢。”
两天两夜和三天两夜对容秋来说也没差多少。
他如遭雷殛:“我的课业、作业……还有,勤工俭学——!”
自进了清明, 容秋就跟个被抽打的小陀螺一样片刻不停地转,还从未旷下那么多天。
一时之间, 他竟不知道要先担心自己落下的哪一个。
颜方毓端茶碗的动作一顿,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你可真是个大忙人。”
容秋一怔, 这才想起来面前好像还坐着一个更需要关心的,立刻从床上跳了下来,朝颜方毓跑去。
然而他才在床上躺了三天,又是刚刚睡醒,腿脚软软的还不怎么听使唤。
才刚走了两步,容秋便一脑袋栽在颜方毓身上。
颜方毓忙把手中的茶碗举高,避开了对方的这一扑腾。
“怎么,一睡起来就要人抱?”他揶揄。
容秋一反常态地没对这句话做出什么殷切的反应,只趴在他的腿上抬起头,关切问道:“颜哥哥呢?好了吗?”
颜方毓一噎。
这小没良心的一醒过来就课业长作业短的,颜方毓心里多少有那么点不舒坦。
可等对方真的来关心他的时候,他反而又开始不自在了。
……不。
或许不能形容为不自在,只是……
颜方毓轻轻抿了下唇,似是而非轻轻地“唔”了一声。
就算是再没良心的小兔子,也能从这应答中听出对方的敷衍。
容秋干脆爬上颜方毓的膝头。
像从前攀爹娘胸口一样,丝毫没有距离感地倾身凑向面前的人。
颜方毓感受着腿上沉甸甸的重量,被猛然凑近的容秋逼得后仰。
他已然不是第一次招架如此大胆的小兔子。
然而此时此刻,似是有所心虚,又似是有所意动,连颜方毓自己都没弄清楚是为什么,只是下意识垂了眼皮,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你……”
他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一如那晚,颜方毓从自己的衣襟中捧出一张满脸泪痕的漂亮小脸,容秋也双手捧着颜方毓的脸,将人的脑袋捧起来,面向自己。
颜方毓被迫抬起眼睫,猝不及防撞进一双赤诚眼瞳。
将将化形的小兔妖还没被红尘污浊,似一片清浅的水,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下就能望到底,其中急切与关心情真意切,毫不掩饰。
“‘唔’是什么意思?”容秋认真地看着他,“是好了一点,好了一半,还是全好了?”
颜方毓翕动了一下嘴唇,没有说出话来。
他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几乎觉得自己要被灼伤了。
神思动荡间,颜方毓的思绪飘远。
飘回雪山那头的天衍宗,又冷不丁想起某次在老家山头上跟师弟的对话。
他们二人向来以互损为乐,这仙葩更是向来诡计多端,见在颜方毓面前秀师徒恩爱非常管用,便三天两头的招他一下,似乎是觉得颜方毓这副看不爽他又干不掉他的样子十分令人得趣。
那天薛羽拎着两壶小酒半醉不醒地晃荡到颜方毓的山头,非要和他一醉解千愁。
这招式新鲜。
颜方毓扫榻相迎,倒要看看这缺德玩意儿还能玩出什么花儿来。
就着小酒,薛羽说他晚上和他师父玩了“不心动挑战”。
所谓的不心动挑战,就是两人对坐而视,如果对对方心有好感,对视一会儿便会忍不住把目光转开。
薛羽把酒盏一拍,光打雷不下雨地干嚎:“他还一直看着我,他真是个渣男!”
颜方毓冷哂:“你再作?”
彼时颜方毓觉得,所谓“爱的人会转移视线”只是他师弟的离谱捏造。
瞧个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法会办了没有千场也有百场,百尺高台,万众瞩目,还被人少瞧了?
可此时颜方毓看着容秋的眼睛,竟然荒谬地生出一种……难于对视的感觉。
然而小兔子虽然向来温顺,这回却难得豪横。
在颜方毓才将将有侧首避他视线的意图之时,容秋便用力将颜方毓的脸庞转了回来,让人躲无可躲地看着自己。
“嗯?是哪种好呢?颜哥哥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他问。
小兔子在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病了一场,起了两天的高热。
此时虽然已经退烧,但呼在颜方毓颊上的鼻息似还是烫的。
不过纵使这呼气再热,却也没容秋的目光灼人。
少年人有张巴掌般的小脸,便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大。
这双大眼睛里映过清明的飞檐流瓦,映过连绵的山川湖泊,而这一刹那,却仿佛只能装下颜方毓一个。
容秋就这么专注、认真地看着他。
一个薛羽忽然从颜方毓心头跳了出来,吱哇乱叫地大喊“他还一直看着我,他真是个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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