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欢把话说绝,侯亭照没有打断,他继续说:“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呢?前几天父亲还夸我孝顺。”
侯亭照在他脸上看不出情绪,他把缰绳一松,就这么把马留在侯亭照身边,一句话不说就往远处走。
他的话在侯亭照心里翻腾着,像烧开的水一样。金先生疑心深重,侯亭照也是决心已定,等他把唐蒄的伪装揭开,一切就都不言自明了。
反正金先生猜疑侯亭照有二心,恨他不听自己的命令。侯亭照只觉得金先生做起事来束手束脚,把金先生自以为是对唐蒄寄予的希望打穿了,督军才知道谁最明智谁最昏聩。到时无论是悲是喜,都是自己挣来的。
他把马带回去,金龙瀚已坐在金芍雪和金萱嘉身边,跟她们拿蜜饯打赌金先生和宁太太去了哪里。
唐蒄和宋迤不在,想必是结伴去哪玩去了。偌大的跑马场,闲逛还能遇见就是天亡唐蒄,他不抱惭愧,唐蒄这样的人死了也算不了什么,世上天天都有人死。
没过多久就看见唐蒄和宋迤的身影,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都不重要。侯亭照休息日也有带枪的习惯,看到金龙瀚回来的那天就准备着,他感叹自己的自觉。
“那个老师以前还被金小姐骂过,金小姐就这样指着她……”唐蒄一手拉着宋迤,一手做出指人的姿势,在宋迤停下步子看她时撞见侯亭照,她叫道,“侯先生!”
宋迤立即回头,跟侯亭照打个照面。侯亭照缓慢地走近了,唐蒄往宋迤身后藏,仿佛很怕他。她有没有看穿当天是自己,宋迤有没有告诉她真相,都是未知数。
还是先骗她和宋迤分开为好,免得宋迤再去金先生面前告状。侯亭照扬声说:“蒄老师,芍雪小姐找你。”
唐蒄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说话也像是刻意压低声音不被他听见。侯亭照手心渗出虚汗来,心想宋迤这说话的音量才正常:“我们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回去吧。”
唐蒄点点头,在侯亭照眼里鬼鬼祟祟的。
她要和宋迤走,得想个办法让她和宋迤分道而行,不该让她跟人待在一起多出个目击证人,更不该拖长时间横生枝节。侯亭照心里想着,不料和宋迤一起走开的唐蒄忽然回头,说:“侯先生,我想问一下上回我——”
上回什么?上回派人杀她吗?唐蒄话未脱口,侯亭照当机立断举枪射击,不能再让她说出别的来。
宋迤听见枪响还没来得及动作,唐蒄下意识拽着她的手将她往身前一扯,那子弹尖啸着从枪口喷出,冲开火药碎屑破开干燥的空气,准确打中宋迤的后背。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唐蒄惨叫一声,吓得站都站不稳,慌慌张张地扶宋迤,被她带得脱力跌坐在地。
杂音灌满耳朵,唐蒄好像说了句什么,她没有听清。唐蒄用手捂住弹孔,以为这样就能帮她止住血。热量从孔洞中争先恐后地流逝着,这感觉太熟悉了,就像以前,就像她拿到那些头发的那个晚上,她不敢回看的背后有无数寒锋向她袭来,不由分说地钉进骨血。
侯亭照还想动手,宋迤扳住唐蒄的肩膀要爬起来,侯亭照怕打到她,举起的枪口颤抖着,试图换个位置寻找别的角度。宋迤尽力靠近唐蒄,说:“我给你填了新词……”
“现在还说什么词?是海棠那首,我看见了。”唐蒄此时俨然没有闲心跟她说这些,搂住她大声质问对面的侯亭照,“侯亭照我跟你什么仇?你为什么要杀我?”
“不是那首,是新的,”宋迤控制不住低下去的声音,她凑在唐蒄耳边说,“冠冕摧身尚不及……”
唐蒄没有听她的话,以更高的音量盖过宋迤指责侯亭照:“你把宋姨打死了!”
宋迤有点想笑,她逐渐听不见周遭的声响,唐蒄的声音比任何声音都嘈杂:“金二愣不是,金二少!金二少我看见你了,宋姨被侯亭照打死了,你快来救我们!”
纵使她和唐蒄离得再近,唐蒄的声音也消弥得像清晨将散的雾气,很快就会被杂音吞没。在闭眼的前一刻,她听见唐蒄气急败坏地冲远处喊道:“你跑什么?不许跑,你要是敢跑,我就把你杀了!”
【📢作者有话说】
本期受害人是宋姨……
金先生是对的,蒄姐面对危险会拉别人帮自己挡枪,非常与众不同。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真的遇到虎,回头喊宋姨。
96 ☪ 寥廓
◎就挺突然的◎
来的时候不觉得这片跑马场如此大。唐蒄很久没有这么茫然过,她向来有明确的目标,攀附金先生就得奴颜婢膝,讨好金小姐就得涎皮赖脸,她都做得很出色。
是以前说了太多谎话,还为骗过别人而沾沾自喜。所以报应就悄无声息地来了,蛇一样缠上她。怎么偏偏显在宋迤身上?唐蒄手上血淋淋的,衣袖上濡湿的地方可以拧出血来。她一直没听见宋迤说话,只静悄悄的。
远远看见金家两姐妹蹲在地上,像是在捉草虫。唐蒄艰难地扶正宋迤的脸,说:“我看到金小姐了,你看。”
一只瘸了腿的蟋蟀在草里瑟缩着,金芍雪伸手要拿它起来,不防听见金萱嘉在身边说:“那是怎么了?”
金芍雪抬头看,只看见唐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挟着宋迤回来。金萱嘉反应极快,小跑过去帮她接住宋迤,宋迤从唐蒄手里跌落下来,像一团烂泥。
坐在旁边的金龙瀚急匆匆地跑过来,一时也有些恍惚,高声问:“你们干了什么,宋迤出这么多血!”
金芍雪跟着问:“老师你们去哪玩了?”
唐蒄无暇应付这两人,只抓住金萱嘉快速道:“来不及说这些,快送医院吧,我怕她活不成。”
金萱嘉同样六神无主,她推一把要碰宋迤的金芍雪,嘱咐道:“你别弄她,去喊爸来想办法。”
金芍雪知道事情重大,哦一声便跑开了。唐蒄坐不住,往四周张望几圈问:“先送宋迤去医院,司机在附近吗?还要等金先生来,宋迤有十条命都等不及。”
金萱嘉取舍须臾,说:“知道,我现在去叫人。”
金萱嘉站起来,赶着去找司机送人去医院。唐蒄捡过金萱嘉丢在地上的披肩,胡乱把宋迤身上的伤口裹起来,心里想着,怎么把她推出去了?就这么怕死?
眼下这情况金龙瀚看不懂,只知道大概率是侯亭照办砸了事。无论如何也扯不到他身上,他云淡风轻地倒了杯水,走到唐蒄身边说:“蒄老师别急,喝点水吧。”
唐蒄干笑两声,摆手掩饰道:“我不急,我不急。”她回过神来抱紧不省人事的宋迤,仰头说,“可是宋迤很急啊,再不送医院她就要死了。”
金龙瀚一歪手把水倒在地上,澹然道:“怎么会呢,宋迤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在这干着急也没用。”
唐蒄只觉得金先生家的人都不会说话,不再跟他多费口舌。她低头看着宋迤的伤势,自己也没多大把握地估量着,这里不算要害,打在这个地方应该不会死。
应该不会死。唐蒄在心里重复一遍,抬头看见司机开车碾过草地往这边来。她赶紧配合着金萱嘉把宋迤塞进车里,金萱嘉从车窗里伸出头,对留下来的金龙瀚叮嘱道:“三哥,芍雪把爸叫回来之后你带他们来找我。”
金龙瀚点头,唐蒄抓住金萱嘉的手,发着抖说:“是侯亭照,这都是侯亭照做的,叫他们小心侯亭照。”
金龙瀚微笑道:“是,小心侯亭照。”
他挥手告别,金萱嘉看着他的身影小到泯没到看不见,诚心安慰唐蒄说:“别担心,宋姨不会有事。”
“是我对不起宋姨,”唐蒄还维持着抱住宋迤的姿势,她颈上渗出一层汗来,口中也答非所问,“要不是我扯了她,她就不会被侯亭照打中。是我的错。”
金萱嘉不知说什么好,车里凝着一阵诡异的平静,车窗没将外界的声音隔开,就愈加显得车里气氛沉重。
他们家好像很喜欢这家医院,上次唐蒄被打破头也是在这里治的。来不及追思其他,宋迤躺在病床上被推进手术室里,就像船离开渡口,要去很远的地方。
唐蒄跟金萱嘉坐在门外,没等多久护士就把宋迤带血的衣物送出来。唐蒄懵然接过,宋迤藏在口袋里的枪从托盘里滑落,医院里人来人往,金萱嘉赶紧拾起来。
不多时金先生也到了,宁鸳迈着碎步跟在他身后。唐蒄愣着,金萱嘉率先迎上去:“爸,侯亭照人在哪里?”
金先生淡淡道:“侯亭照死了。”
唐蒄闻言抬头,金萱嘉不可置信道:“他死了?”
“就死在跑马场。”金先生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拨开金萱嘉,走到唐蒄面前说,“听说他开枪打了宋迤?”
“是。”唐蒄没站起来,说,“我就在旁边。”
金萱嘉心里想不通,追问道:“侯亭照怎么死的?是他怕督军追责,所以一了百了?”
“别人开的枪。”金先生扫她一眼,冷淡地说,“他手里的枪弹匣是空的,身上全是窟窿。”
别人开的枪?金萱嘉立时翻出塞进口袋里的宋迤带在身上的枪,取出弹匣一看,里头子弹一颗不少。唐蒄看着她,不由得笑道:“什么意思,你怀疑是我?”
“没有,我是怕宋姨身上的枪落在跑马场。”金萱嘉赔笑着把枪揣回兜里,又问,“芍雪她们呢?”
“我叫她们先回去了,”宁鸳从金先生身后露出头来,说,“今天的事谁都不想看到,只是二少爷……”
金萱嘉问:“他怎么了?”
唐蒄犹如被她点醒,说:“二少爷也是看着侯亭照行凶的,他能给我作证,就是侯亭照杀了宋姨。”
“我们没在跑马场找到他,我估摸着是他吓着了,丢下我们一个人回家。”宁鸳只顾着看金萱嘉脸色,迟疑着说,“载他的司机也不见,应该是真回家去了。”
金萱嘉没理她,唐蒄问:“侯亭照的尸体还在吗?”
“我等会儿叫人搬到楼下。今天这事不简单,你留在这里等宋迤醒,”金先生点了点金萱嘉,说,“她醒了就想法子把她弄回家里去,别留在医院,不好看护。”
金萱嘉对他的安排向来不会有异议,金先生在胸中斟酌几番,伸手拍了拍唐蒄的肩膀:“蒄妹妹。”
唐蒄被他拍得抖一下,金先生清清嗓子,在咳嗽声里断断续续地说:“你好……好好照顾宋迤。”
唐蒄呆滞地应下。金先生很满意,抬脚便走。宁鸳凑近金萱嘉,将手里的布包放到她手里,悄声说:“这有两件衣服,你和蒄老师身上都是血,找个地方换了。”
金萱嘉没跟她吵架,破天荒地接下她给的东西。待她跟金先生走后,两人借了护士的换衣间将身上的沾血衣服换下。唐蒄把衣服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说:“医生那边还要很长时间,我们去看看侯亭照的尸体。”
“这你都要看?”金萱嘉大惊失色,在唐蒄的冷眼里想了一会儿才附和道,“也对,也对。天底下没有这么凑巧的事,怎么他前脚害人,后脚就被人给害了?”
见她同意,唐蒄脸上的神色终于松泛些许,继续说:“趁着现在医生没空管,我们先去看一眼。”
经过这次的事情,金萱嘉觉得唐蒄恨极了侯亭照,他的心从来都寄放在督军那里,就算要杀唐蒄也能轻易脱罪。幸好他识相地先死了,不然不好给唐蒄交代。
侯亭照的尸体大咧咧地躺在停尸间中央,被裹尸布盖着。唐蒄一个箭步上去把布掀开了,血腥气冲得金萱嘉头晕眼花,后退几步道:“快盖回去,吓死个人。”
唐蒄把白布扯上去,只露出侯亭照狰狞的表情来。金萱嘉壮着胆子看了两眼,捂住鼻子小声说:“他死前是看见了什么东西,怕成这副模样?”
仿佛是要衬托她的焦躁,唐蒄倒显得很冷静:“恐怕是知道自己要死,吓得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这人在家里做过近一年的事,有时也叫他顺手带点东西,如今他就这么死了,金萱嘉心里还是有点唏嘘:“他身上没有异常吧,有没有多了少了什么东西?”
唐蒄挡在她面前粗略看了一遍,说:“我对他知道得不多,他找上我们的时候手里头除了枪什么都没有。”
“他平时就不带东西。”金萱嘉忍着恐惧看他的指缝,说,“手里干干净净,顶多就是点草场上的泥巴。”
“只是被枪打死,未免太便宜他了。”唐蒄草草将白布盖回去,愤愤不平道,“你当时是不在场,他杀了宋姨还想杀我,如果金二少没出现,他也不会被吓跑。”
“他被二哥吓跑?”金萱嘉只觉匪夷所思,急切道,“那时是什么情况,你务必详细地告诉我。”
“跑马场那么大,我想找个地方躲开他,刚好就看见金二少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坡上。”唐蒄想了想说,“我喊他来救人,他想跑,直到我说宋姨死了他才过来。”
“他居然想跑?”金萱嘉哭笑不得,“就这么一个人还能把侯亭照吓走了,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他们什么。”
“我觉得那时侯亭照的目标是我,我怕极了,顺手就把宋姨拉到我前头。”唐蒄说,“侯亭照好像没想伤害她,一时被吓住,听见金二少要过来才决定跑的。”
宋迤在督军那里有记名,他当然会怕。
金萱嘉默默思索着,唐蒄摊手道:“不管他的事,死了活该。”她说着,忽而换上严肃的表情,“宋姨会不会死?她流了太多血,会不会失血过多就死了?”
“她的事没那么紧急。”金萱嘉从杂乱无章的思绪里分出神来,“你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宋姨不会死的。”
唐蒄扭头就走:“你拿什么保证?你又不是医生。”
“我!”金萱嘉哽着说不出来,措辞了好一番才跟上去笃定地说,“我说她不会死她就不会死,你该高兴中枪的是她,如果是你被打中说不定就救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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