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正好是聚在一起的几桌客人,各自都有作陪。绣烟顿住脚步,忽然就近找了方桌子把手上东西放下,给唐蒄满上整杯酒,笑道:“我要上船去了,稍后便有人来接应姑娘你的。相识一场,你就先喝了这个吧。”
“我不是来喝酒的,我……”唐蒄抬手想挡开,绣烟就反握住她的手臂,温声软语劝诱道:“这是我们缀景楼的规矩,进得门来,就势必要喝上两杯。姑娘你合我眼缘,这酒喝不醉人的,你就赏个脸吧。”
这时候放走她,谁能确保真会有人来接应自己呢?唐蒄心里发愁,拒绝道:“不是,我真的不会喝酒……”
绣烟似是失意,低声问:“姑娘是嫌我倒的酒脏?”
她都说到这份上了,总不能再拒绝。唐蒄看那酒杯不怎么大,想来装不下多少,遂接过那杯酒来,闭上眼睛一口干了,被那辛辣的酒气呛得直咳嗽。
唐蒄艰难地咽口口水,问:“能先找个人带我去找付老板吗?金小姐在绻香的屋子里等他,不能耽搁的。”
绣烟脸上仍是那种对谁都含情脉脉的笑容,唐蒄怀疑她对着镜子练过。还没叫人带她去找付老板,那张笑脸就自顾自飘远了。唐蒄觉得有点站不稳,找了个靠近镜子的地方坐下,不知怎的开始对着镜子锻炼笑容来。
台上的琵琶声愈加急促高昂,搏得满堂喝彩。有几个魁梧大汉几乎要站上桌面,踩着碗盘声如洪钟地比划着,各人手里搂着缀景楼的姑娘,因着那些人生得实在高大,几个姑娘几乎是被他们捏在手里把玩。
连续做了几个表情后她才觉得荒唐,周围人潮来往,有几个吃着酒的眼睛贴在她身上,似乎是想上来跟她搭话。唐蒄忍着头痛站起来,意图找个地方等金萱嘉来找自己,于是悄声没入人海中,往不起眼的地方走。
像刚才那样恐怖的画面,她是再也不想看见了。唐蒄扭身绕进二楼,这里像是姑娘们梳妆歇息的地方,有几张矮凳和一铺被子耷拉到地上的床。整座房间里只有妆台称得上整洁,木地板翘起一角,差点把唐蒄绊倒。
她挪到镜前看了看,镜面已经污黄得辨不出真容,也不知道绣烟她们是怎么对着这么脏的镜子描画新妆的。看着镜子里不甚明晰的自己,唐蒄也觉得无端难以呼吸起来,她不想弄脏别人的床,只得继续往前走。
兴许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心跳得好快。唐蒄捂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忽然听见旁边的房间里穿来一阵微不可查的响动,便冲着那纸糊门扬声问:“谁在里头?”
里边的人没答话。唐蒄心知这人是害怕遇上坏人,便说:“我是绣烟姐叫来的,你是这楼里的人吗?”
那里头好半天没声响,像是有什么往门边挪动的声音,纸糊门扇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尚且稚嫩的眼睛来:“是绣烟姐姐让你来的?她为什么不来见我?”
唐蒄呆在原地,没想到烟花之地还会有这么小的小孩。这是绣烟她们跟客人生的……还是街上捡来的?
这孩子说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唐蒄觉得奇怪,一时见清醒不少,拉住她的手尽量和气地说:“你这样的小孩怎么会出现在这,绣烟是你什么人?”
那孩子勉强挤出个笑,说:“就是楼里的姐姐。”
唐蒄可怜她饿得面黄肌瘦的,在兜里摸索一阵,翻出之前在金先生府邸里免费带出来的烤饼,伸手递给这孩子:“拿着吃吧,这个我亲自尝过,很不错的。”
那孩子眼睛盯着烤饼,却伸手将它推开了:“不成。我昨个儿答应了慧婉姐姐,不能吃别人给的东西。”
慧婉?又关她什么事?见唐蒄面露疑惑,那孩子连忙解释道:“慧婉姐姐告诉过我,这座缀景楼里有很多坏人,吃了他们的东西,就要跟着他们回家当新娘子。”
唐蒄惊讶道:“啊?我刚才还喝了绣烟的酒呢。”
那孩子像是被她脸上的表情逗笑,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绣烟姐姐不会娶你当新娘子的。”
唐蒄对她这个说法心有余悸,就算是教育小孩不要吃陌生人东西也太过了些。这么小的姑娘留在这里实在可怜,她的思绪停在这里,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姑娘像是受过训练般快速地说:“何兰芳。”
“何兰芳?你姓何啊。”唐蒄笑着摸摸她的脸,“你应该不是出生起在缀景楼吧?你原来的家在哪?”
兴许是有人提前教过她如何应对这些问题,何兰芳答得尤为掷地有声。她果断而认真地说:“我家住在大香火桥,在菜市场买小白菜的那户人家隔壁。”
大香火桥——听到这个地名唐蒄就觉得头疼,她隐约觉得自己又要撞破什么了,便挠头说:“我听说那地方也有个叫何贵远的人。你们都姓何,是不是认识?”
何兰芳点头道:“何贵远就是我叔叔。”
你叔叔现在搁楼上死着呢。唐蒄努力不让自己说出难听的话来,别弄得自己跟专门报丧的似的。她仔细措辞一二,才说:“那你知道你何贵远叔叔现在在哪吗?”
“叔叔前些天吃多了酒,跟人打架跌进河里去了。”何兰芳缓慢道,“他说要娶我,后来又说要娶绻香姐姐。这几天没再见到他,应该是没空来这里了吧。”
“何贵远是你叔叔,还说要娶你?”唐蒄有点难以接受,犹豫着问,“是他把你带到缀景楼来的?”
何兰芳肯定地点头。这下又遇上大麻烦了。唐蒄了然地站起来,却忽地感到一阵晕眩,也不知道绣烟给她的那杯酒里放了什么东西,叫人脑袋昏昏沉沉的。
唐蒄讶于自己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她冲着何兰芳比划道:“我去帮你报警,你在原地等我哈。”
何兰芳没听懂她的话,不解地歪头看着她。但唐蒄此时也顾不上这些,磕磕绊绊地拉上门往外走。
做了太多事、受到太多冲击,连挪动脚步都费劲。身侧是秦淮河夜里沉静的黑色流水,连同两岸的红灯笼粉灯笼一并旋转着,搞得唐蒄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脚下的步子一歪,险些自己绊倒自己。唐蒄一头撞到栏杆上,正当她庆幸自己没摔进河里时,背后忽然伸出一双手,唐蒄回头只看见那人浅紫色的衣角和漆黑的夜空,那人已经使了十足的力道把她推到栏杆外面去了。
12 ☪ 水中
◎咕嘟咕嘟◎
宋迤和金萱嘉在屋里面对着尸体坐着,外头忽然就炸开了锅。两人立即推开纸窗往外望去,赫然看见远处的水中,唐蒄独自在水里扑腾着,不少人预备着去救。
在很小的时候,唐蒄也落过一次水。
那年她才五岁,跟着姥姥在河边洗衣服。姥姥洗衣服惯使棒槌,一下一下,打得皂荚水四溅。偶有几滴落进唐蒄眼睛里,她闭上眼睛去搓,就不小心跌进河里了。
姥姥老眼昏花,势必救不了她。她不记得自己那时是做了什么才活下来,只记得被大人打捞上来后大家责怪的神情,怨她掉进水里把姥姥吓到了,不够听话。
不知怎么,唐蒄就是没去学游泳。书上有个词叫望洋兴叹,她勤工俭学的时候去扬子江边捞从游船上抛下来的玻璃瓶,就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看着瓶子飘在江心,无论怎样伸长竹竿也捞不着的心理状态。
五岁那年,一定也像现在一样奋力挣扎苟延残喘。唐蒄看见花楼上的灯笼,换个角度看是如此地不一样。
她从肺里呼出最后一口气——或许她只是想叹息一声——挤压出最后一串气泡,逐渐没了跟水作斗争的气力,河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就要将她吞没了。
在暗沉沉的混浊黑水中,忽然由远及近飘过来一团暗红色的花蔓。唐蒄不敢睁开眼睛细看,只知道那团暗红色像是在水里嗅到她的气味般贴过来,当那东西搂住她的时候,唐蒄才察觉到那东西是有手的。
那人像是宋迤,又像是别人。闻到的气味既像是花香,又像是药味。水中光影模糊,叫她看得不甚清晰,只瞧见那件缀满花朵的宽大马褂在水中随着波纹起伏上下翻动,唐蒄陷在她的两臂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冬夜里的秦淮河没能因河岸上厢房中的情热暖起来,反倒是冷得彻骨。唐蒄想起以前听别人说起过,落水的人会失去理智,只知道拼命抓住身边的东西不让自己下沉,然后把周围可能搭救自己的人也拖进水底。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样做的,但她居然重新回到了水面上,虽然没能爬上岸,但好歹完成了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呼吸。大脑里寻回些氧气,她才想起确认把自己从水里捞出来的人是谁,金萱嘉站在岸边,用手拢成喇叭冲着这边大声喊道:“宋姨,快点把她带上来!”
唐蒄回头,才确认了圈着自己的是宋迤。眼下考量不了那么多,她先手忙脚乱地在宋迤的帮助下上了岸。她没有重新踩到地面上的出息,是四肢着地爬上岸来的,一翻身才在地上坐下,表情还是刚才的放空状态。
金萱嘉在她面前挥挥手:“傻啦?”
唐蒄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地回答:“没有。”
她答完才想起该做什么,飞快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补充上对话:“哦,差点忘了。谢谢你们救我。”
“你还是谢宋姨吧。”金萱嘉错身让开,露出正在挤头发上的水的宋迤,“是她第一个听见你叫救命的。”
唐蒄觉得难以置信:“我叫救命了?”
宋迤没能弄干净头发上的水,于是就披散着:“是。我们就没注意到你一段时间,你怎么跌到水里去了?”
“这个可就说来话长了。”唐蒄头痛地敲敲脑袋,好像这样能防止脑子进水似的,“绻香慧婉绣烟呢?”
“哪那么多人?”金萱嘉琢磨着她连续吐出的三个名字,“慧婉估计还在房间里,绻香是已经到画舫上了。”
唐蒄确认道:“画舫开走了?”
宋迤点头说:“嗯。当时画舫刚开出去不远,还以为画舫上的人会跳下水救你,结果全都是在看乐子。”
慧婉冬夜穿的衣裳有些份量,唐蒄只觉得身上沉重极了。她用力呼吸几下,扭头看向望着她的宋迤,这时才想起宋迤改换过装扮,同她一样穿着慧婉的衣裳。
唐蒄看着她脱了手套的手,心里忽然涌现出不好的预感来,确认道:“你刚才在慧婉姑娘房间里换衣服的时候,是不是也把你原本戴着的手套给摘掉了?”
宋迤诚实道:“是。”
“那你的手是抠过别人喉咙的手?”唐蒄骇得一下子站起来,指着宋迤对金萱嘉道,“她……我……”
金萱嘉觉得还是不要告诉她刚才在房间里宋迤又检查了何贵远的尸体,默不作声给宋迤使眼色。宋迤叹气道:“早知如此就不该救你,你得救了反倒还嫌弃我。”
“我没有嫌弃你,只是有点不能接受。”唐蒄支吾须臾,忽然把黑锅扣到金萱嘉头上,“都怪金萱嘉!是她跟我说什么什么酸汤饺子,我才想到那些画面的。”
金萱嘉懒得跟她见识,宋迤便说:“那你就把那些事忘了吧。否则下回就算我有心救你,你也会推开我。”
唐蒄取舍了好半天,才说:“你头发散了,我帮你把头发绑回去。”她爬着挪到宋迤身后,挽起宋迤的头发细细梳理,边梳边说,“猜我在缀景楼里发现了什么。”
金萱嘉道:“有话就快说,少在我们面前故弄玄虚。”
“呿,说就说。”唐蒄躲在宋迤身后,一字一句压低声音道,“我在缀景楼关起来的小房间里看见了那个死掉的何贵远的侄女,叫做何兰芳的小妹妹。”
宋迤回头看她:“何贵远的侄女也在缀景楼?”
“嗯,看起来也就六七岁的样子,她对这里不是很熟悉,但是认识绣烟慧婉她们。”唐蒄手里徐徐捋着宋迤的头发,小声道,“而且我听那小姑娘说,何贵远似乎还想娶她做老婆。叔叔娶侄女,这怎么可能呢?”
“兴许何贵远是想把侄女卖到缀景楼来,嫁娶只是哄骗她的说辞。”宋迤短暂地思索片刻,抬头道,“具体情况还要从慧婉那里问出,你先别扯我头发了。”
唐蒄松开编好的麻花辫,有点不高兴地反驳道:“我是在帮你结辫子,报答你把我从水里救上来的恩情。”
宋迤没说话,和唐蒄一起巴望着金萱嘉。金萱嘉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别在这里多留了。刚才医院来人带走了金峮熙和何贵远的尸体,我们留在这也没用。”
“非也,非也。我们还得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唐蒄摇头晃脑地说,“记得我提到的那个绣烟吗?都怪她逼我喝酒还推了我,不然我才不会掉进水里。”
宋迤侧目看她:“你是说,有个叫绣烟的劝你喝了酒,你是喝多了才掉进水里的?”
唐蒄肯定地点头,说:“没错。而且我觉得那个叫何兰芳的小姑娘很可怜,也许她在家里没人看顾,只好跟着叔叔来这里,要是叔叔没死,她就还能回家去。”
“你脑子进水了,这个猜想的可能性是多大?”宋迤好笑地看她一眼,毫不留情地说,“何贵远出门□□,做什么要带上家里一个跟他没多大关系的小丫头?”
唐蒄瞪着她,又碍着刚才的事情不能向她说重话。金萱嘉颇有闲心地欣赏这二人的不对付,最后干脆笑道:“这种时候还是请教我吧,保管让你们吓一跳。”
唐蒄好奇地问:“你有什么办法?”
金萱嘉竖起食指,做了个示意她噤声的动作。唐蒄将反应慢半拍的宋迤搀起来,三个人按照原路返回缀景楼里,又关上绻香姑娘那扇雕花的梨花木门。
绻香是这里的头牌,接待的都是像金峮熙那样的贵客。其中不乏百忙中抽空出来寻欢的,所以绻香房中电话机是必备。像唐蒄落水前看到的那种破败且死气沉沉的房间,应该是那些没名气又坏脾气的女人的住处。
金萱嘉径直到妆台边拿起电话,很是随意地拨了个号,那头没响几声就接通了。唐蒄好奇地凑过去听,没承想金萱嘉一抬手把她的脸挡开:“喂,是我。”
唐蒄眨眨眼,想去抢她手里的听筒,宋迤趁她不注意从后面扑上来,一下就将她锁住拖到远处去。金萱嘉看着被宋迤拽远的唐蒄,贴紧听筒自顾自地说:“怎么不行,原来不是我爸爸的意思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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