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日不同往昔,今年的北疆实在是太难熬了,再不抢春祭,恐怕部落都熬不过这个春夏,那还谈什么秋收。
宣城。
今年北方的春天始终不甚明朗,风沙极大,每天都黄沙漫天。
崔绍用丝帕擦干净手上因为烧字条而沾染上的黑灰,转身问站在书案前的年轻人: “你大哥还是没有消息?”
“没有。”宁雨渐摇了摇头,离父亲宁浸月的葬礼过去已有四月之余,宁雨渐肉眼可见的消瘦了许多,神情也越发阴郁。
失去安西侯府和宁将军的声名后,这位年轻的宫中编修如今在同侪的冷嘲热讽中活得格外艰难。宁雨渐将自己目前所面临的全部困境全都算在了长兄宁风眠的头上,以前是因为宁风眠过于耀眼的光芒导致自己无论在哪都是个透明人,在哪都只是“宁将军的弟弟”,现在是因为宁风眠贪污军饷连累自己差点儿被革掉官职。
宁风眠!
宁雨渐袖中的拳头握得咯吱作响。
原本吏部是要弃掉宁雨渐的,好在崔绍把他保下来,说宁雨渐从来都是在宫中行走,也没有与宁风眠有共谋的证据,因为长兄贪污军饷而让无辜的弟弟受牵连,未免显得圣上过于苛刻。
“你兄长行动不便,靠轮椅行走的样子如此招人瞩目却至今在整个祝国境内都没有听说他的行踪,他是真的瘫痪了?还是真的归隐了?”崔绍坐回到书案之后,坐姿放松地看着宁雨渐。
“我……确实不知……”宁雨渐在崔绍鹰隼一般的目光注视下,很快就败下阵来,原本阴郁的脸上因为没能给出有效信息而染上一层愧色。
崔绍面无表情地看了宁雨渐许久,突然笑了起来道: “你和宁风眠倒是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宁雨渐很难判断这句话到底是在夸自己还是在贬自己,只得低头继续沉默。
“行,宁风眠这个人……”崔绍望着书案上放着的那盏明灯,久久不语。
灯火明亮,因为室内无风而燃烧得稳定炽烈,没有丝毫摇晃。
崔绍看着那盏灯,轻轻摇了摇头继续道: “不管怎么样,如果他是真瘫那就是没有用了,如果没有瘫痪的话,”崔绍顿了一下, “这欺君逃役之罪他也必死无疑。”
宁雨渐的表情抽搐了一下,最终也是什么也没说。
“雨渐,你过来,”崔绍抽出一张纸和一支笔递到宁雨渐面前, “来写封信,内容是春祭整月可猎。”
“我……”宁雨渐面露难色,就算再不懂边疆战事的人也知道春祭是什么,可猎一词不言而喻,这封信一出便是和外敌勾结的铁证!
崔绍笑了一下,立刻冷下脸来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用左手写。”
让一个惯用右手的人用左手写字,无异于稚子捉笔,任何人都不可能从这字迹中看出写字之人是谁。
雨渐的左手压在纸上,良久,才颤颤地写下几个歪斜丑陋的字: “春祭整月可猎。”
“很好,”崔绍满意地收回纸笔, “回去吧。”
宁雨渐沉默地拱手行礼,然后退了出去。他只是一个木讷的书生,没有大哥的能谋善断也没有小妹的可爱机灵,崔绍从来不和他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问他问题。
甚至上次在自己把一句自认为无关紧要的话告诉崔绍的时候,他也不知道这句话将会给宁风眠带来多大的灾难——又或者,他只是潜意识上拒绝知道而已。
而这一次,这一次的春祭,崔绍又想对大哥做些什么?
第90章 劫掠
“阿爷,今年春祭的贡品真丰盛呐!”牛车上一个刚开始束发的小子晃着腿晒着早春明晃晃的太阳,对身边正在赶车的阿爹感慨道, “比往年都要更多些呢!”
“可不是么,”爹爹胡子拉喳,在阳光下笑得十分骄傲, “今年春天来得迟,所以更是要虔诚一点,供奉得多一点才行啊!”
“可是这些大肉和稻米放在春神殿里慢慢烂掉,好像有些浪费啊……”小子回头看看漫长得简直看不到尾的牛车队,有些心疼地说着。
“咳!你这孩子,说话小心些,春神听到会不高兴的!”爹爹猛地打了一下鞭子,鞭子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春神是神仙,当然不会去吃真正的肉和稻米,春神是吸食咱们供奉的贡品里的精气,然后慷慨的春神就会把贡品留给山林里的生灵,保证整个山林都有活气啊!”
“哦,原来如此!”毛头小子恍然大悟,瞬间放下对贡品的心疼,又开始无忧无虑地晒着太阳,跟着有节奏的牛铃吹起了口哨。
这支春神贡品队伍是从光禄出发的阵仗最大的一支队伍,整支队伍放了满满当当的猪仔,牛犊,羊羔和鸡鸭鱼,稻谷和馕饼更是不计其数,浩浩荡荡地朝光禄北边的山林进发。
由于羯人和边境诸城达成的不抢春祭的约定,这支队伍甚至都没有找北疆驻军帮忙护送,只是抽选当地农户来押运贡品,几十户农家把这次春祭运送贡品的任务当做春游,拖家带口齐家上阵好不热闹!
此时已经走出光禄城外很远了,领头的那位健壮的农夫做了一个停止前进的手势,整个车队跟着停了下来,农夫跳下车来喊道: “走了许久了,都休息一下吧!”
然后递给自己身边跟着的小子一袋烙饼: “给后面老李家的闺女送去吧。”
后面那车李家的闺女正是这束发小子定下的妻子,两家比邻而居多年,两个孩子更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没有比这更合意的亲事了!以后想必也是恩恩爱爱的小家庭,两家老人也熟悉互相照应得好,说不定明年就能抱上小孙孙了!
“哦。”那小子有些脸红地答应着,接过烙饼转身就朝后面的牛车跑去。
“这小子!还装矜持,嘿,转身就跑得飞快啧啧!”农夫站在春日正午暖热的太阳下,叉腰眯眼望着儿子蹦跳着远去的身影叹道, “今年秋收时就该给娃娃们张罗婚事啦!”
突然,空中响起一声嘹亮的鹰哨,几道巨大的鹰影从车队上方低空掠过。
这是羯人驯的猎鹰!那农夫心中一凛,一股十分不祥的预感冲上头顶: “不好!快燃烟!”
说罢,那农夫立刻抽出腰间按惯例准备的信号弹,哆嗦着拉开引绳。
“咻——”一颗明红色的信号弹飞向天空。
“啰啰啰啰——!”一支羯人骑兵从不远处的树丛中冲了出来,领头的正是赫连翔!
“唰!”赫连翔横握大刀,快马一路过去,手无寸铁的农夫们接连倒下,刚长出来的嫩草茬立刻就全都覆盖上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红。
光禄城防哨塔上的哨兵如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巡视。北疆在去年冬天遭遇了十年难遇的酷寒,但奇怪的是羯人并未按惯例发难,甚至一次草谷都没来打过,让北疆边境度过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安稳冬天。
由于宁将军被祝文帝要求留家休养,没有了宁将军的北疆仿佛一扇没有了锁的门,大家在哨塔上的巡视也是格外的神经紧绷,不过奇怪的是,宁将军不在后,羯人反而一整个冬天都不曾来犯,巡视也渐渐从百般警惕到十分懈怠,仿佛一只因为紧绷了太久而最终失去弹性的弹簧。
哨兵无聊地打了呵欠,睡眼惺忪中突然看到远处的天空中闪现了一颗红色的信号弹,瞬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光禄城北的山林!送贡品的队伍出事了!”哨兵立刻吹响了警示号。
将军秦松带领队伍赶到的时候,整个贡品队已经没有任何声息,所有的贡品都被一空,甚至连拉车的老牛都没有放过。
“看看还有没有活口!”秦将军看着眼前惨状,皱眉命令道。
“是!”众将士领命四散而去。
“秦将军!这里还有活人!”远处一名士兵喊道。
秦将军快步向前,只见一个刚刚束发的年轻小伙子仿佛还在微弱的蠕动,可这年轻人的后背显然已被大刀贯穿早已毙命。
秦将军小心地将那名年轻人翻开,他身下居然还护着一名刚刚及笄的少女,少年背上的那道贯穿前胸后背的刀伤也刺破了少女的胸膛,很显然是那死神来临之际,少年拼命抱住少女,把她压在身下想护她躲过那可怕的刀剑,只可惜两个身形单薄的年轻人甚至都扛不住那大刀主人有力的一击。
但也多亏那少年不顾一切的护佑,让那少女得以残喘自此。
“是……咳咳咳……”那少女已经被刺破了肺,说话咳嗽间,大量的血沫从她口中涌出,把原本白皙的脸衬得无比凄惨, “是羯人!呼……呼……”
“姑娘!姑娘!”
那姑娘已经随自己的心上人去了。
秦松心情沉重地轻轻阖上那姑娘没有闭上的双眼,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低声吩咐道: “把乡亲们的尸体全都装敛好,带回去交给家属好生安葬,从现在开始,北疆防务进入特级戒备!”
“是!”
回程的路上,秦松皱眉不语,去年一整个冬天,为了保住秦松在北疆的地位不让宁风眠或是别的将军有机会插手北疆边防军,崔左相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让羯人各个部落都按捺住了来的念头,以至于秦松整冬竟无一例战事报至朝廷,虽然无法凸显军功,但是也让圣上十分满意秦松的震慑作用。
而这“威震北疆”的威望并不是自己一仗一仗地打出来的,而是缘于崔左相的部署。作为一名军人,秦松耻于这种因被人护佑而获得的声名,可也对此无可奈何。
我要为大祝国而战,要成为堂堂正正的北疆守护神!
很快,秦松的愿望就实现了,而他却并没能如愿成为北疆的守护神。
北疆地势和秦松曾经驻守的南疆毫不相同,秦松在南疆征战多年所积累的行军打仗经验在此没有半点可供参考之处,而赫连翔,却是羯人中少属能和宁风眠一战的猛将。
北疆士兵对秦松将令的不信任,以及秦松自己对北疆地势和羯人的不了解,导致在北疆军和羯人骑兵的战争中节节败退,羯人单方面完全背弃春祭不扰的契约,北疆诸城屡遭洗劫。
一个乌云遮月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一匹黢黑的战马驮着一个一身黑色夜行衣的男人,悄然离开了北疆驻军军营,朝祝国南方疾驰而去,继而悄无声息地融入无边夜色之中。
————————
崔绍: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我的棋子,谢谢。
宁雨渐:我反对!
秦松:我反对!
崔绍:反对无效,叉出去!
第91章 来客
“开阳的法子能成功吗?”宁风眠单膝跪在田埂上,一只手托着已经开始变得沉甸甸的稻穗问道。
“那是自然!”沈槐之站在宁风眠身边,看着还在絮絮地和将信将疑的农户讲话的开阳,十分肯定地答道。
开阳说的二季稻的法子和现在培育双季稻的方法十分相似,考虑到行江城水多且气温适宜,这个方法能成功的概率还是很大的。沈槐之以前的专业就是酿酒——虽然是酿啤酒——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其他酒类酿造的喜爱和研究,而酿酒一事,追根溯源其实就是对粮食收成的关心。
“小娃娃,你这法子实在是闻所未闻,你莫捣蛋!走开走开!”那农户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开阳不屑一顾,一个嫩生生的娃娃,手上连茧子都没长两个,居然敢来指点我们这些经验丰富的老农种田?莫不是疯了吧!
“伯伯,您就信我一次,这一季水稻熟后您就按照我说的法子来收割,保准您今年还能再收成一次,我不骗您!”开阳苦苦求道。
“走开走开!我按你的法子来?这稻子收成后,我就要翻地接着瓜果,若是按你的法子来,最后失败的话,瓜果收成也没有了稻子也没有了,你赔不赔我!”那老农不耐烦地把开阳挥开, “去去去,一边玩去!”
“老人家,你就信这孩子一回,保准您今年秋收傲世全村呢!”沈槐之眼看开阳委屈得眼角都开始泛泪光了,立刻走过去给自家孩子撑腰道。
“信这娃娃?”那老农嗤笑一下, “这娃娃怕是连锄头都不会拿吧!你们有钱人不要随意消遣人,我这若是信了你们,到时候稻谷也没了瓜果也没了,你们倒是赔还是不赔?”
“赔啊!”沈槐之坦然说道, “当然赔,老人家您给估个数,您这片田地,若是按往年一样水稻收割后再种瓜果的话,那瓜果收成能卖多少银子?”
那老农见面前二大一小好似一家人的三位公子均是衣着光鲜手脚洁净,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于是眼珠子一转,对着打头的沈槐之伸出三根手指,大胆说了个数: “三十两!”
“好,那便三十两。”沈槐之接过宁风眠递过来的钱袋,从里面数出三十两银子出来递过去。
“嘿!那我就按这娃娃的意思试试,”那老农掂了掂银两,笑着摇摇头, “你们这些有钱人呐,就知道宠娃娃,娃娃要什么你们就给什么,这要是放在我们农家,娃娃这样无理取闹的话屁股早开花啦!呵,到时候土地会教你们做人的!”
“这老人家,”沈槐之无奈笑着回头对宁风眠说道, “得了便宜还要嘴毒。”
“你给了他足够的银两让他无后顾之忧,农夫有经验恰又可以弥补开阳空有理论却农事生疏的短处,已经是两全之解了。”宁风眠走上前去,揽住沈槐之的肩, “走吧,去给咱们的开阳小少爷当钱袋吧。”
这一番游说过来,村中有近一半的农户都看在银钱的面子上,同意按照开阳教的方法来试一试种二季稻,其他的农户则觉得这三位公子爷是来寻开心的,说什么也不肯让步。
“哎,那就尊重大家的选择啦!”沈槐之一上午都在和农户们磨嘴皮子已经是口干舌燥,回到沈宅后就瘫倒在院中摇椅里,几杯清茶下肚,总算是周身舒爽。
总算是熬过了南方令人难受的回南天,气温也就眼见地热,沈槐之坐在摇椅下休息,如今的摇椅已经完全不是之前宁风眠刚给他做好时的光秃模样,玫瑰花藤将其缠了个满满当当,如今花香馥郁,藤蔓浓绿,真的是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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