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如此,无法更改。
倘若没有记忆,没有前世……
凌屿洲还会像现在这样对他么?
韩邺嗓音低沉,平日里是极好听的,此时声线却颤得厉害。
“他做了那么多。”
因为清洁术的缘故,空气变得干燥而清冷。
冷气入肺,既让人痛苦,也让人清醒,他垂在腿边的手悄悄攥紧,指甲恰要刺入掌心,却被凌屿洲抬起来掰开五指。
“……”韩邺呼吸一滞,原本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
雪衣乌发的男人垂着眼,睫如鸦羽,眉若春山,指尖温热,力道轻柔又不容抗拒。
韩邺愣愣张开五指,任由他揉摁自己指腹,动作像在拂去物件上的浮尘。
“还有呢。”凌屿洲轻声道。
他听出韩邺话语未尽,索性让人一次把别扭之处道尽,省得过后情绪下去不好意思了,最终又要难受。
韩邺顿了半晌。
……还有。
的确还有。
“你……会不会觉得亏欠?”语毕又怕被误解,于是补充道,“只是不想……只是觉得你无需因这个对我特殊……”
不需要因为这个对我好。
不需要因为这个就和我在一起。
对着那束始终温和的目光,韩邺难免呼吸紊乱。
他胸膛起伏微重,再和凌屿洲对视一眼,终于慢慢伏低上半身,朝着眼前的肩膀靠近。
一点一点,留足了被制止的空间。
但凌屿洲没有制止,反而伸手在韩邺后腰收紧,将人往里揽了些。
他垂眼看着自己肩上的那颗脑袋,看着高马尾微微晃动,紧接着听见青年闷在衣料里的声音。
韩邺道:“你喜欢他么?”
顿了顿,又道:“……你喜欢我么?”
第115章 眷属
果真会纠结这些。
放在青年腰后的手轻轻拍了拍,凌屿洲正准备开口,却感受到一阵极其细微的灵力波动。
他反应极快,立刻抬头朝门口瞥去。
于是和站在长笛上、面色僵硬的幻音视线相撞。
幻音:“……”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凌屿洲,又一脸不可思议地将目光投向跪坐在凌屿洲身上的韩邺。
韩邺这是……新认了个师父?
不对啊,凌屿洲哪是会让徒弟坐身上的人?
韩邺给凌屿洲灌了什么迷魂汤呢……
万般思绪瞬间闪过,幻音好奇心大发,正想仔细观察将额头抵在好友肩上还看不见神情的自家徒弟,却被凌屿洲瞥过来的目光震慑住。
昔日温和从容的好友依旧淡定,但这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凌屿洲的眼神明显在说——
赶,紧,走。
幻音心中莫名一紧,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迅速屈服。
操控着脚下的玉笛,一溜烟朝地下宫殿入口处窜去。
呵,原本也只是疑惑这两人怎么没现身才来找的,当他是什么很八卦的人吗?!
一路疾行到宫殿入口,却正好和赶来的扶湘撞上。
“你怎么在这?”扶湘大惊,“被打得逃跑了?”
幻音怒不可遏:“胡说,明明是打完了!”
“那我师尊呢?”扶湘朝他身后张望,仍是什么都没看到。
“不知道,他和韩邺两个人不知道在干嘛。”幻音嘀咕着,又补充道,“建议你别去打扰你师尊,我就是被他赶出来的。”
扶湘:“?”
室内。
凌屿洲看着韩邺有些泛红的耳廓,不免有些好笑。
幻音已是渡劫期修士,驾着法器行动迅捷,一息数里都不是问题,而自己的确没太注意外界……
这才让人看见眼下这姿势。
韩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概是羞耻的,但之前问出口的话还没得到回答,于是僵在现在这个姿势上。
战斗结束后,灵力便不再释放,烛台被罡风吹灭,室内变得昏暗。
凌屿洲听着韩邺剧烈的心跳,微微后倾,将人从自己肩窝里挖出来。
室内虽然昏暗,但渡劫期修士目力极佳,他瞥了眼韩邺眉间,仍能见到那点淡淡黑影。
若隐若现,时有时无,像一个请求他安抚肯定的信号。
对视半晌,凌屿洲指腹向上掠过韩邺眼睑,触碰到湿意后有片刻停顿。
紧接着,他转过青年脸颊,中指抵在对方下巴,将人往自己这边引。
“只是不记得而已。”轻轻一吻。
“如果我失忆,难道你会离开?”
韩邺被亲懵了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要摇头否认,却被捏着下颔的手拉得更近。
“百世流离,记它做什么。”又是一吻。
“你不记得,我未经历,不好么。”
感受到指下变烫的皮肤,凌屿洲轻笑,淡色的唇蹭过青年面颊。
“对你的喜欢,从来不是因为亏欠。”
和时空无关,和记忆无关。
“还人情的方法有千万,哪有把自己赔进去的?”
他看着青年眉间黑影仿佛被清风吹去,转眼杳无痕迹,再偏头落下一吻。
“自然是我喜欢了。”
三千年前,他曾经去过很多地方,于山巅观落日,于街角放烟花,于静水边饮一壶酒,于火堆旁写一沓飞书。
自然广袤无垠,人在其间显得渺小,但修真无岁月,人们又因此能做出许多看似绝无可能的强求。
凌屿洲见过太多东西,和太多人打过交道,看得多了,也会觉得万事如旧,缺少新意。
但有些东西,仍能带来惊喜和期待,更是他会下意识保护的存在。
室内,光线昏惑。
几个吻落下,凌屿洲亲出些许咸涩,不用看也明白,那是韩邺之前滑下的泪水。
他略微松开手,看向青年的眼睛。
里面碎星闪动,熊熊业火化为情潮席卷。
执着,眷恋,急切。
是想要靠近的渴望,也是被安抚后想找东西再次佐证的倾向。
拇指轻擦微湿的唇瓣,凌屿洲莫名想到那一日。
仙门大比,化神夺魁,韩邺从擂台跃下到他身边。
彼时青年黑发高束,发尾还在空中甩了甩,扬眉勾唇之间,自是一派桀骜潇洒。
韩邺从前问过为什么。
他那时的回答也不只是在哄人。
这么厉害,这么耀眼……
单看这一世,就已经很招人了。
凌屿洲拨着韩邺下巴,轻吻复落在那张薄唇上,小指则无意搭在对方喉结,轻易感受到软骨的上下滑动。
脆弱,又充满生命力的部位。
说起来,凌屿洲作为世上最强器修、凌霄阁开宗立派的师祖,实力强大,其实一直都在保护别人。
也的确护住了许多人。
但有一个被护过的,也拼了命地保护他。
三千年前是,今生亦如此。
九十九次自绝,换第一百世再续前缘,他们身负因果,彼此却都谈不上亏欠。
是留恋,期许,守护。
与亏欠无关,与旁人无关。
万事皆有因果,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有的看似遥遥无期。
但正如凌屿洲问心时所言……
因果相循,终能相解。
***
三日后,东洋,西北边的岛屿。
噬魂教之事已了,正如幻音所说,参加这次护魂游的修士都没着急走,而是在附近转了转。
茶楼上,旁边人都一边吃茶一边听戏,只有扶湘和幻音面面相觑。
无言中,扶湘随手拿了个点心塞到嘴里,意外发现味道居然很不错。
又喝了口茶水将点心咽下,她轻咳一声,欲盖弥彰似的,终于好意思朝茶楼下的街道看去。
幻音也松了口气,同一时刻向下看去。
大概是将近年关的缘故,街边十分热闹。
半大不大的孩童在巷里蹿着,手里拿着点吃食剪纸,嘻嘻笑笑。
妇人拿着火钳,将橘子糕饼搁在碳炉上,四周热气氤氲。
摊贩吆喝着自家刚下锅的饺子,一个个莹白圆润的躺在沸水里,看着便觉鲜香四溢。
离得最近的中年男人脸庞黝黑,正穿着围兜拨动碳块。
炭火艳红,锅炉昏黑,将空气浸润得香甜,金黄色炒米被他装进袋子,香气却并未因此封存。
他笑得满面和气,将炒米装好,递给身边面露喜色的小道士。
“谢谢叔伯!”小道士拿到纸袋,顾不得烫便抓起一把,将其塞到嘴里大嚼特嚼。
这时已是黄昏,远处海面被照成苍红色,将化未化的浮冰在水上晃晃悠悠。
凌屿洲见韩邺多看了眼炒米摊子,便问:“你要不要?”
韩邺没料到凌屿洲会注意,闻言又扫了眼中年人。
他看着围住中年人的那圈少年小孩,沉默半晌,眸光一偏。
“……不要。”
“不巧了,”凌屿洲摇摇头,笑道,“可我想尝。”
韩邺抿了抿唇:“那我去买。”
“一起。”
凌屿洲少时喜爱凡间小食,后来因身体而戒,常建议另一人去试,却从未同行过。
如今,终于是两个人一起了。
日轮沉入地平线,所有景物都被镀上金色,风吹流云,暮光洒落,这是腊月里少有的好天气。
茶楼第三层,幻音轻啧一声,满脸受不了地摸摸鼻子,转过头来和扶湘对视。
半晌,气氛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
身后传来伶人咿咿呀呀的唱腔,诉说着悲欢离合、柳暗花明,一曲终了满堂喝彩,气氛热闹非凡。
蓦地,幻音开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当时凌屿洲带着韩邺从地下宫殿出来,对上他和扶湘,告知实情后直接事了拂衣去,只留下他和扶湘大眼瞪小眼。
“其实有点猜测……只是师尊所为,做弟子的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幻音听得嘴角微抽,想到自己那个丝毫不尊师重道的徒弟,进而又想到韩邺是尘业的转世,难免眼前一黑。
不行,不能想,太令人扼腕了。
“不过其实之前就有,不是吗?”扶湘道。
幻音一愣,随即长舒口气,点点头:“也是。”
扶湘垂眼看向楼底。
青年拿着炒米袋子,有些手忙脚乱地看着雪衣乌发的男人。
凌屿洲轻轻一笑,抬手拉过青年戴琉璃珠串的右手,亲吻也随这个动作落在对方掌心。
万般温柔。
朱红发带在朔风中飞扬,一点绛色似要把冬天烧尽。
而伶人还在身后唱。
“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扶湘不自觉笑笑,心道,的确是有征兆的。
万事有迹可循。
她想到三千年前,自己十五岁,某天和师兄师姐一起整理师尊遗物。
凌霄阁祖师的书斋内挂着一幅字。
矫若惊龙,铁画银钩,是和他本人字体截然不同的风格。
她认得是谁的字,因为那个人寄来的飞书太多,也都被收在银杏树木制成的书柜里。
那幅字写着:
所思不远,若为平生。
第116章 番外:可慰(上)
从东洋回来之后,日子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几,西境的冬天比东洋要好些,温度却也比秋季低上不少。
凌屿洲一行人在东洋时,西境还断断续续下着雪,等他们回来,雪就又停了。
因为进入深冬,银杏叶早就落得干干净净,高挑的银杏树干光秃一片,好在有雪堆在上头,一眼看去才不至于太怪。
凌屿洲倒是从未见过此景。
毕竟三千年前,凌霄阁尚未在西境设有分殿,而中州气候温和,阁中银杏树是不会这样的。
扶湘在西境待了不少年,虽然担任殿主,却主打一个万物有灵、顺其自然,秃着就任它秃着,落了雪便让它落着,向来如此。
韩邺却弄出了新花样。
那天凌屿洲从天华门回来——这是幻音死皮赖脸让他去天华门叙叙话,还特意说明暂时有点难以跟韩邺和解,所以只邀请了凌屿洲一个人,回来之后,他便发现自己寝殿周围的不一样了。
首先是围在树林外的牵魂雾,原本纯白浓郁的雾里掺杂点点光斑,是暗红色的,光斑上下浮动着,仿佛阳光照耀下的溪水。
凌屿洲和往常一样走进雾里,随即感受到其中光点对自己的亲近。
是韩邺的意识。
魂力灵力散落在雾中,其原本作用是警示防范,但在凌屿洲面前却如同萤火虫,还会有意识地围着他转。
同一时刻,凌屿洲几步走出牵魂雾范围。
银杏树的叶子落光了,干净至极的枝桠上托着白雪,根根缠满朱红丝带。
韩邺御风浮在树梢,正从储物袋里拿存货,眼看就要再往上绑。
忽地,他动作一顿。
这是接收到了牵魂雾内的感应,只是凌屿洲穿过得太快,所以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原本面无表情、仿佛无所事事的青年立刻眼睛一亮,手上那似要被风吹走的丝带瞬间消失不见,下一刻,他直接闪身出现在凌屿洲面前。
“回来得好快,我以为幻音会赖着你到下午。”
事实上,凌屿洲将近午时便回来了。
凌屿洲听着韩邺对幻音的称呼,不由失笑。
虽然没完全想起来,但阵中所闻恰好出现过幻音,恢复这类记忆的韩邺自然不肯再像之前一样,于是把幻音气了个倒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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