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应楼临到离去都没有看李凤迤一眼,忘生陪同僧人一起押了段应楼下去,当残阳消失在天际,原本人山人海的少室山只剩下一片寂静,李凤迤垂首立于原地,一直未动。
“走吧,我们过去,他肯定还有事情要交代。”楚情再了解李凤迤不过,忘生为了今日,等待了七年之久,现在段应楼出了机璜楼,那么不难想象忘生之后可能会有的动作。
一行人去到李凤迤身边,果然听李凤迤低低地道:“义父一时片刻离不开那张椅子,但是凭忘生和义父两人的头脑,要解开机关不难,你们派人守着他们,若有任何动作就往修罗阵方向逼,阿舟、荆公子,这件事就交给你们,一者务必把义父逼入修罗阵,二者,要让忘生和义父分开。”
李凤迤说着,神情微微一动,又道:“要记得忘生愿为义父死,义父却不可能为忘生死。”
王雨艳等人默然,他们都知道他这句话的用意,逼杀段应楼,在重要时刻,忘生必会代他一死,而段应楼却是一心求生,若生路只有修罗阵一条,他势必前往,将段应楼放出来这一步,为的本就是将忘生彻底逼出来,除此之外,便是为解李凤迤多年来的心结。
楚情一路无言,夜色降下后,他跟着李凤迤入了厢房,看着他喝下药,再看着他在床上躺下,便转身离开了,只是,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待在院子里,一步都不愿离去。
他想应该去见一下义父,却也不知道见了之后能说什么,而忘生,他的兄弟,他也不愿见忘生死去,但同样的,李凤迤即将要进入百鬼窟之事,更让他坐立难安。
从未想过,二十多年后,四人会演变成如此的局面,看不见一丝生机。
楚情很想喝酒,可少林寺里没有酒,他握着手中早已凉透的茶杯,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悲切之意来,其实自七年前那日起,就已经注定会走到眼前这一步,可真的要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楚情发现原来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准备好,任何时候都还是一样做不到。
三日后,大风大雨,百鬼窟前,被铁链缚着手足的李凤迤毅然踏入,除了少林寺方丈之外,各大门派掌门前来旁观,说的好听是旁观,实则是监督,当李凤迤在呼啸声中一步一步踏入洞窟,那黑漆漆的洞窟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后,不远处的一张轮椅上,一人淡淡道:“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是,义父。”
风雨凄凄,而人心,一者难测,一者无所归。
第76章 昔七十一 给他陪葬
少室山百鬼窟后是一片极为清净的树林,楚情一动不动,已等待足足三日。
从白天到夜里,再从夜里到白天,无论谁来跟他交换,他就是不肯走。
君雪翎几次前来,也没将楚情换回去。
楚情就好像化为了一座冰雕,等不到那人似是就要原地坐化。
如李凤迤所料,段应楼和忘生解开机关出逃,荆天狱等四人将二人逼直修罗阵内,便也来到百鬼窟的出口守候。
在等待的时候,楚情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时他知道父亲捉回了一个大和尚,而李凤迤时常悄悄溜去看那和尚,后来李凤迤告诉他,和尚教了他一种心法,可以让心疾不再经常作乱,楚情一听,也悄悄去找了大和尚,问他能不能学习这种心法。
“小施主为何要学?”
“不是说同样的心法可以为彼此疗伤吗?万一以后他受伤了,如果我的心法和他不一样,那岂不是束手无策了?”
“那有一种心法倒是可以,不过那种心法一旦习成,你终生要避免动武,因为一旦动武起杀心,心法就会反噬。”
“为什么?”
“因为那是天底下最最纯粹的救人心法,名为如来藏。”
“如来藏?和如来菩提有什么关系?”
“两者同源,不过如来藏是最究极的心法,因此一旦修习如来藏,就不能同时修炼别的武功心法,但它却能容纳一切别的心法,包括如来菩提。”
“即是说,我只要修炼如来藏,那么日后任何人走火入魔,不管他练的是什么心法,我都能救?”
“不错,如来菩提也有这种功效,但是如来菩提不是救人的究极心法,因此修如来菩提的人可以动武。”
“原来如此,那我该如何才能修炼如来藏?”
“去少林寺吧,贫僧有个师弟名玄音,如来藏很少有人愿意修炼,但凡修炼一定都是心慈之人,少林寺都会接纳。”
李凤迤说不定还以为他武功很高,其实是如来藏的心法恰好克制了如来菩提的心法,仅此而已。
也是因此自那之后他就很少动武,一般动武也会避免起杀心,这样一来如来藏就不会反噬。
只是他却没有玄音大师所期待的那样怀一颗大慈大悲之心,他学如来藏就只是为了一个人,而不是为了什么拯救苍生。
足足十日,楚情见到了出口处多了一个血色的身影。
他飞奔上前,却一时间连碰都不敢碰那个人。
然而李凤迤是真的不想活了,因为这一次,连他的如来藏都被李凤迤排斥了。
君雪翎不知这其中关节,楚情也没同君雪翎说,本来如果能用心法护住李凤迤的心脉,那李凤迤伤势再重,仍有挽回余地。
可如今,李凤迤身上的伤势只会不断恶化而已。
毒伤加剧,百鬼窟里的严寒灼烧让他全身皮肤溃烂得不成样子,冻伤和灼伤反复叠加,最严重的就是眼睛和双腿,如今君雪翎和楚情能做的,就只是敷养他的外伤,可是因为李凤迤没有求生的心,外伤的自愈力极差。
君雪翎在一次一次的失望之中崩溃了,她大概也预见了李凤迤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楚情……你……”
唯有楚情,好似无喜无悲似的,仍是面无表情每天都帮助李凤迤换药,仿佛也不知道失望似的。
“他的伤太严重了,我希望能让他体体面面地走,所以尽可能照顾仔细一点,如果你吃不消,就先去休息吧。”楚情一面为李凤迤处理血肉模糊的伤势,一面对身后的君雪翎说。
君雪翎呆呆的,“真的……没希望了吗?”
楚情将全是血的纱布换下来,将手浸入盆中一点一点洗去手中的血迹,然后对君雪翎道:“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你,当那一天到来,你将我葬在他的身边。”
“什么?”君雪翎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想给他陪葬,所以如果可以,最好能葬在一起,但是如果你介意,那就葬在边上。”楚情分明是在说身后事,却也好像事不关己那样,直把君雪翎说的呆住了。
“楚情你……”君雪翎忽然想到一个可能,“你不会是?”
楚情这才看向君雪翎,他的眼中无悲无喜,“不能跟他共生,那至少能同死。”他说着看向李凤迤,眼中这才敢流露出全部的情意,“他等这一天等了三年,没人知道我也等了三年,否则,你以为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君雪翎彻底震惊了,她仍不敢相信似的,“所以楚情,你真的……对他……”
楚情转过脸,面对君雪翎,君雪翎第一次从楚情眼中见到了不一样的神色,那是浓的化不开的悲伤和认命,“只叹我不是女子,否则我何必隐瞒?”
男人喜欢男人,多么惊世骇俗,多么令人难以接受,也难怪楚情从不说,从不表明,也只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肯说出口。
“所以我一直很羡慕你的,你知道吗?”楚情这样说完,便再度回眸,继续替昏迷不醒的李凤迤料理伤势。
而这时他们谁都不知道,李凤迤的意识曾经醒来过一次。
这番对话之后的第三天,楚情没有抱什么希望的又一次试着用如来藏为李凤迤梳理真气,未料这一次李凤迤没有排斥,只让楚情激动的几乎要落下泪来。
第77章 今五 一年后
木制的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自远及近,沿着既定的小径慢慢前来。
一双瘦可见骨的手一下一下转动着木轮,转得累了就停下来稍作休息。
轮椅上李凤迤身着白衣,长发未束,遮去了大半张脸庞,露出来的轮廓一见却是形销骨立,病容清晰可见。
他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低低咳着,尽管时值五月,气候大暖,他却仍是裹着厚厚的裘袍,似乎极畏冷似的,片刻后,他再度转起木轮,一下又一下。
此时,他正沿着一条专门为他的轮椅修建的小径去到了树林中的一座小楼里,正是关押段应楼的那一座,自始至终,这座小楼都从未被烧毁,一年前段应楼被逼至修罗阵,经过李凤迤再次布置的修罗阵将段应楼困了整整一个月,木成舟他们才进入把奄奄一息的人带出来,再度锁进了小楼里。
而忘生,也一如李凤迤所料,为救段应楼甘心赴死。
小楼原有的阶梯撤下了,方便轮椅进入,李凤迤摸索着机关,打开门,慢慢转动轮椅往关人的方向行去。
这座机璜楼关了段应楼七年,并未真正亏待过他,李凤迤从来都是命人好吃好穿照顾着,也是因此七年后段应楼在人前现身根本也不像是被囚禁了七年的样子,只不过在修罗阵一个月后再次被送进机璜楼里,段应楼像是彻底绝望了似的,一下子老去不少,他本来自觉再大的困境也奈何不了他,但最后意识到,他比起李凤迤,仍是棋差一招,是以认命的同时,对李凤迤的憎恨真正露骨起来,他本想绝食求一死,可这在他来说,却又是太过窝囊的举动,而他更是没想到,李凤迤活着出了百鬼窟,甚至在十个月后他能下床时,就拖着残破的身躯前来探视。
至此整整两个月间,除了下雨天,李凤迤几乎每一天都会前来。
所以当他听到轮椅的声音的时候,就知道李凤迤又来了。
轮椅在他门前停了下来,一阵摸索的声音后,门打开了,只不过打开的门后仍有一道厚重的铁栏杆,段应楼透过铁栏杆能看得见外面的来人,只是每次李凤迤前来,他总是背对着他,不愿多看他一眼。
又是一阵轻轻地摸索声,段应楼仍是知道那是李凤迤将置于膝上的食盒放下的声音,除此之外,仍是轻轻地咳嗽声。
咳声不响,只是萦绕不去似的,总是如影随形。
等细小的声音都不见,咳声也总算稍稍停下后,他听到李凤迤轻轻地道:“这两天楚情外出了……他说有一批古卷有了下落……他想去取回来……如果没什么事耽误的话,不久后古卷就能送来了……”
在这里,除了好吃好喝以外,还有断断续续送进来的一些藏书和藏画,更有珍贵的古玩,以前他当然知道是李凤迤命人送来的,不过当他再度被囚禁以后,李凤迤说起这些书卷,都说是楚情去找来的,他只字不提自己,就好像一切都跟他无关。
“咳……六王爷捎来了上好的茶,我一并拿了来……”
说着李凤迤静了静,半晌后似乎回过神来又说:“……饭菜趁热吃一点……”
他留下这句话,也不说离开,段应楼却已经听到了轮椅慢慢远去的声音。
李凤迤每次来这里都留得不久,好像生怕饭菜凉掉似的,每次就说一两句话,也有什么都不说,把饭菜送到就离开的时候,相较于之前那七年他不曾露过一面,现在可以说是天天能见,只是无论他来不来,仍是改变不了自己被囚禁的事实。
自被囚禁那一日起,他日日夜夜思索该如何脱困,等了足足七年,终于等来了机会,他尽管再清楚不过这个机会是李凤迤故意放给他的,但这仍是必须要利用的机会,他岂肯放过,哪知一场计较,落入的不仅是李凤迤的陷阱,更是完完全全的绝望,也是直到这一刻,他算是清楚了自己永远不是李凤迤的对手,那个自小就热衷下棋,且每一步都让他心惊肉跳的绝顶聪明的孩子,是他平生仅见,只是,那时的他万万料想不到,他千般计算,万般利用,竟然将一生基业都毁在了这孩子的手里,若说他恨李凤迤,又何尝不是悔之当初,他恨不得当初没有因为那份聪明才智而收养李凤迤,那说不定很多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段应楼回过头,看到放置在地上用布包裹起来的食盒,他曾在绝食与不绝食之间犹豫,在李凤迤没来送饭之前,他期待李凤迤死在百鬼窟之中,因为若是李凤迤死,他还有一线生机,而当李凤迤第一次露面送饭过来以后,他就想过用自己的死惩罚李凤迤,他从来都知道李凤迤有多重恩重情,他也从来都不会有丝毫犹豫利用人心最软弱的一点,他再了解李凤迤不过,可后来他想到,若是自己就这样死了,又如何能知晓自己死后李凤迤会变得如何,于是,他打消了绝食的念头,而是想看对于自己的不理睬和憎恨的态度,李凤迤能坚持到什么程度,又会变得如何,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李凤迤似乎显得很平静,他只是每日坚持前来送饭,说的话中从没有自己如何如何,好像知道自己过于憎恨他因而完全抹消了自己的存在,就这样日复一日,除了有一次他在雨天前来,之后半个月没能再出现以后,他就只在晴天才会出现。
其实从百鬼窟出来,段应楼也知道他恐怕少去了半条命,剩下来的不过是楚情和君雪翎硬生生救回来的那半条,但这又怎么样,毁了自己一世的心血,哪有可能得到原谅。
段应楼解开布包裹,拿出食盒,同时取出李凤迤方才所说六王爷捎来的茶叶。
他说“六王爷”,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向自己示威,虽然他的语气平静,但段应楼却是再明白不过连六王爷这条线也被他掐断了,这世上若说还有什么是李凤迤做不到的,那就只剩下得到他的原谅这一件,为了这一件,段应楼忍下所有的不堪,才会每次都将食盒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李凤迤转着轮椅出了小楼的时候,稍稍停了停,随后露出淡淡的笑容来道:“阿舟。”
“看来你已经练就了就算不出声也不需要靠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来人的程度了。”等在小楼外的木成舟出声道。
李凤迤笑而未语,只是重新转动轮椅,木成舟见状快步走到李凤迤的轮椅后道:“我来吧。”
李凤迤也不拒绝,便松开手,置于膝上。
木成舟瞥了一眼他那双手,除去瘦可见骨不说,那上面尽是伤痕,尽管用了药,有些痕迹却再也去不掉,这些伤痕同样留在李凤迤的脸上和身上,只不过楚情也好君雪翎也好,都仍在努力医治他身上的各种毒和伤,从不肯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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