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戈言罢一跪,他这番话一出,满朝寂然。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被他提及的礼部官员及京兆尹,他们也跟着出列跪下,说的话却是不同。礼部那边连尚书瞿获都出面了,代下属禀明天子,直言礼部官员的失察之过,而京兆尹巩璋则是撇清撇清关系,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敢当朝承认他们‘沆瀣一气’帮赵之文办私事。比起结党之嫌,失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小过错。
萧栋目光落在跪着的裴玉戈身上,他眉头紧锁,神情显然是十分不悦。
奏折他自然看过,不过却没有立刻理会,不成想裴玉戈竟会同他老师一般,不管不顾当朝翻出来。
“陛下。”萧璨开口,他少见得正经唤了天子一声陛下、礼数更是周全,“臣弟知晓陛下这些时日政务繁忙,本不想令您烦忧的,只是眼见诸位大人偏听偏信,仅凭好恶便武断呈禀御前。御史台上下也不得不践行祖宗定下的法令规矩,行谏言之责,请陛下圣裁明断,以正朝廷公正清明之风!”
萧璨这番话说得太过正义无暇,好到不像是一个风流浪子能说出来的话,而他既是天子胞弟、又身兼御史大夫之衔,说出来的话有多少分量不言而喻。最要紧的是他将祖宗规矩和御史台上下都算上了,天子总不可能视整个御史台于无物。
萧栋此刻看向弟弟的目光十分复杂,他抿唇久久不语,满朝更是无人敢贸然出声。
“陛下。”
有人开口,竟仍是裴玉戈。
天子再次看向阶下之人,脸上的不悦几乎毫无掩藏。前有温燕燕、晏家父子的两桩大案尚未审结,后又有东江新王及靖北王世子的麻烦,而裴玉戈又在此时不停有话说,有那么一瞬,裴玉戈竟比他的老师温燕燕还要惹天子厌恶了。
“裴卿还有何事?!”
是个人都能听出天子语带不悦,裴玉戈自然也听出来了,不过他却似浑然不觉般,挺直了腰杆,义正辞严道:“臣还要参奏阆中院盐铁使赵淮豢养匪寇私兵,为掩盖己身罪责,两度截杀朝廷命官,谋逆犯上,其罪…当诛!”
赵淮脸色大变,裴玉戈话音一落他便失了方才的从容,咕咚一跪,急道:“陛下!臣冤枉!裴御史所言耸人听闻,臣从未做过这些事,请陛下明察!”
“陛下。”裴玉戈第三次开口,旁人以为他是要与赵淮辩一辩,却不料他开口竟是第三奏,“臣第三奏,参的是当朝太师殷绰。太师结党营私,为独掌权柄多年来排除异己、戕害朝廷忠良,指使赵淮两度杀害朝廷命官,昔年罗织假证构陷吏部侍郎卢长乐、借此扶持听命于他的侍郎宫继北上位,以此把控朝中官员升贬奖惩。其子殷绪亦为帮凶,曾在温大人死后,私自搜捕唯一知晓内情的仆妇,滥用私刑、意图湮灭殷氏父子的罪证。桩桩件件,皆是欺君犯上之大罪,臣请陛下…下旨彻查,以正朝纲!”
裴玉戈俯身叩拜,满朝文武此刻神情俱是骇然不已。
不为其他,只为裴玉戈一人当朝弹劾了半个朝廷的孤勇。
从前裴玉戈被人私下戏称鬼见愁之名,全是因为他身子孱弱又认死理,旁人不敢惹也不想沾染这个麻烦,可今日他参奏半个朝廷的胆大之举,令百官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有着倾城面容的男子。
今日过后,‘鬼见愁’之名…名副其实。
比起感慨,众臣此刻心中更多的是敬佩及畏惧。
殷绰一党不敢相信去年还是一只脚踏在鬼门关上的人,此时此刻竟做出如此骇人之举。不过他们未必真的是怕了裴玉戈,最初的惊诧过后,殷绰率先持笏出列,面不改色道:“陛下,裴御史所言皆是欲加之罪,臣实在认不下。臣也请陛下明察!”
其他从属殷绰一党的朝臣也纷纷出列为太师抱不平,个个‘忠勇不阿’,言之凿凿请天子明旨彻查。
萧璨是在众人说得差不多了才动的,他未持笏,甚至在御前还有闲心理了理袍袖,而后越众而出,站在百官之前。他缓缓抬头与天子对视,换作寻常臣子,此举便是藐视天子的不敬之罪,可他却敢。
“皇兄,臣弟有过,想请皇兄宽宥。”萧璨这次唤的是皇兄,他一撩袍服下摆,双膝直直跪下,却并未俯身叩拜下去,依旧跪得笔直。
天子蹙眉,即便此刻心中如何不悦,仍是不忍对弟弟苛责迁怒。他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劝道:“明珠,你起来慢慢说。”
萧璨摇头,天子见他坚持只得无奈应允。
“去年臣弟大婚之初,因觉蹊跷,曾瞒着皇兄私下带人追查温大人之死。”
天子闻言只摇摇头道:“无妨。朕知你重情,是顾念幼时旧恩,才擅自去查温卿之死,虽有莽撞之责,却也是人之常情,何谈怪罪。”
萧璨仍是摇头,一字一句道:“皇兄可还记得去年大婚之处,臣弟曾于京郊温泉别院盘桓多日?”
“……似乎有此事,这有何不妥?”
“臣弟当日并非贪玩躲懒,而是在追查温大人之死时遭遇一批死士截杀,因箭入左胸,险些重伤丧命,才不得不躲在京郊养伤。”
“什么?!”安坐的天子闻言忽得起身,他脸色骤然变得十分难看,目光在阶下几人身上流转几瞬后才沉声问道,“何人胆敢谋刺皇亲?!”
“死士刺杀失败,臣弟未能留下活口。只是当日危机臣弟的暗箭,后经多日暗访,得知是有人私下伪造、又故意抹去徽记试图嫁祸襄阳侯府。好在事后总有踪迹可查,臣弟暗中顺着矫制铁器这条路子去查,查到了意图栽赃之人……”萧璨说的每一个字此刻远比裴玉戈方才弹劾半朝还要骇人。
“是谁?!”
天子龙颜大怒,此刻百官跪伏,无人敢发一声,静静听着雍王将谋害之人的名姓说出。
“阆中院……赵之文!”
【作者有话说】
夫夫同心,其利断金!
第125章 变天
去年的刺杀,偏偏赶在今时今日才翻出来,摆明是了萧璨要为裴玉戈参奏之举撑腰。
方才那番接连的弹劾,落在实据上虽只有那三五个人,可殷绰、赵淮都是历两三朝的老臣,说一句门客门生遍布半个朝廷也不为过。更尤其殷绰,他本就是当朝天子的授业师傅,这么多年颇得天子倚重,朝中人心里都清楚,办完了户部尚书的案子,丞相之位便板上钉钉是他的了。
算上与皇后娘娘是亲叔侄这层血缘关系,满朝文武无人愿明面上与他过不去。
是而裴玉戈直言弹劾太师,且话中全然没有转圜余地,旁人初听时都忍不住为他捏一把汗。
萧璨出面所奏看似与太师毫无关系,可众人心中都是门清,他这是给裴玉戈当靠山来的。
殷绰自然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果断抓住了萧璨提出刺杀这件事的时机,质疑道:“王爷,恕臣多心问上一句。您是亲王之尊,既遇刺杀,那便是朝中大事,您何以会将此事遮掩得这么严实。究竟是不信任陛下和京兆府官员,还是……这其中有什么不能宣之于众的缘由?”
信不过京兆府倒还是次要,可萧璨备沐皇恩,若连天子都瞒着,那无异于昭示众人,遇刺之事原本就是子虚乌有的说辞、又或者是萧璨出于什么不可为人知的缘故刻意隐瞒。
萧璨是天子胞弟,他的地位远比寻常臣子要稳得多,可殷绰要的就是在天子和百官的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若刺杀一事本就站不住脚,那么受萧璨庇护,敢于这时候当朝弹劾重臣的裴玉戈是否也值得信任,那就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了。
而一旦有人开始质疑,后面便不需要殷绰再腾出多余的心力对付这夫夫二人。
“京兆府嘛……确实信不过。隐瞒的理由也确实有,太师想听缘由,本王自然愿意清清楚楚说给你听。”
旁人想过了萧璨各种应对方式与说辞,仍是不敢想他会当朝直接认了,且神情坦荡、不似有半分试图遮掩的慌乱。不过紧跟着,萧璨话锋一转,忽得质疑道:“不过太师亦身陷其中,怕是没有立场与资格听本王分辨。”
被萧璨当朝毫不留情地驳了面子,殷绰面上露出一两分狰狞来,他还在笑着,只是远不如方质疑时自信从容。
“陛下尚未亲口裁断,王爷便要直接定老臣的罪了么?”
“令郎自害了病被找回时虽也有些神志不清,但也只是冲到城门胡乱拦旁人的马车,不曾有过胡言乱语之事。可头两日令郎突然发狂,冲到坊市叫喊一番。人虽疯着,可那些恶事却说得头头是道,就像是……亲身参与过一番。太师总不会想说御史台上下那日全都生了癔症,幻听出了令郎喊的那些?”
前日犯了疯病的殷绪被丢到街上,而御史台府衙恰好就是在那条街上。不止御史台,那日还有其他府衙的官吏也都听到了。
殷绰自是不肯示弱半分,当即反驳道:“犬子遭歹人所害,白日里时常神志不清。他纵然是当众说了些胡话,可王爷只听了片面之词便要老臣干脆认下这些么?!”
“是真是假……一查便知。雁过留痕,恶事只要做过了,便一定会留下痕迹。再者,太师言下之意是指本王栽赃诬陷,可本王不过是奉天子之命履行御史大夫的职责罢了。太师如此激愤,究竟是觉得御史台此番参奏冤枉了你,还是觉得御史大夫几次三番碍了你的眼呢?”
同样的猜疑,萧璨原封不动还了回去,只是这次上位的天子并没有持中不言。
“明珠。”萧栋沉声唤了句,语气相较早些时候是有些严厉了的。在场多是人精儿,多多少少都能从天子喝止弟弟的言行中琢磨出天子意图偏袒的人是谁。
被亲兄长打断的时候,萧璨有一瞬的怔愣,随后俯身叩首行了大礼,再跪直身子时,他眼中坚定不改分毫,令龙椅之上的天子都生出了一瞬的迟疑。
“皇兄,臣弟言辞或有不当失态之处,实在是思及过世一年却迟迟得不到告慰的温大人,心中生出些许不忍来。御前失仪之处,臣弟自请罚俸一年,以作持正表率!”
其实亲王食邑颇丰,不说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便是素日里天子赏赐、下臣孝敬等等也足够素日王府开销。这一年年俸对于受宠的亲王来说着实不算什么,只是他自己主动提出自罚,最起码是做了个公正不徇私的样子来。旁人若想再质疑,便须得同萧璨一般表表决心,才好开口质疑他。
“陛下,臣……”
不必殷绰开口,殷绰手下自有‘英勇’的官员欲替他开这个口,只是天子心中对他们这招已熟悉得很,那人还没说出来什么,便见天子不耐抬手止住,沉声呵斥道:“好了!金殿之上,众卿为几句言语不符心意便都要在此闹个痛快不成?!”
“陛下息怒,臣不敢。”
出头的人没能开口,其他朝臣见天子面上不耐,也跟着叩首附和,言请陛下息怒。
“裴卿,尔等身为御史,谏言虽是应尽之责,却并非百无禁忌之倚仗。你今日言行,未免失了分寸。”萧栋环视百官一遭,最终目光落在了裴玉戈身上,再开口时,言语中已是带了责备之意。
“臣若真是胡言乱语、有悖纲常礼法,但请陛下赐罪!可臣身为御史,身负监察之责,无法对祸乱朝纲之事视而不见,恳请陛下采信臣奏报之事,旨令三司从头彻查!”裴玉戈字字句句说得一清二楚,并未因天子方才那番责问而退缩半步,叩首再拜,已是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天子脸色难看,始终一言不发。
他看着亲弟弟与裴玉戈一样叩首请他下旨彻查,心中五味杂陈,只恨不得即刻拂袖而去,然而身为皇帝的责任让他无法潇洒离开。
下面有一老者适时开口,从中斡旋道:“陛下,依臣拙见……太师曾为帝师,在朝多年少有行差踏错之处,即便是为了陛下的颜面,也不好直接下令责问治罪。而王爷自去年出任御史大夫一职后也日渐进益,一直为社稷朝纲奔走尽力,他查到的事臣以为应当也是真。何况,王爷少年时也是在太师门下受教过几年的,怎么说也有几分师徒情谊,今日弹劾太师,想来也是有些个把握。陛下不妨指派一位信得过的臣子领三司彻查清楚,若是误会,总也得昭雪分明,才不至于伤了朝廷栋梁。至于太师嘛,前日调查户部的案子十分辛劳,又逢长子害了病,不如趁此机会在府中歇上几日,也是陛下圣恩浩荡了!”
另则朝臣调查,便是不会偏袒御史台或太师某一方,更无损天子威严。
萧栋只简单考量了下便颔首道:“胡爱卿所言不错。此次御史台弹劾事涉太师、阆中院及京兆府,实不宜再由三司代为查问。众卿可有合宜的人选或是想法?尽可奏来。”
殿中有短暂的寂静。
毕竟今日这事,一面是太师与阆中院、一面是雍王与御史台,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主审之人注定是要得罪其中一边的。本就因裴玉戈弹劾半朝及萧璨遇刺之事而震惊不已的朝臣,此刻更是个个似鹌鹑般,缩着脖子无人肯出头。
萧栋一掌拍在龙椅之上,百官低头无人应声。
“众卿为何缄默不语?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自信能担此重任不成?!”
最初谏言的那名老臣此刻跪直禀道:“陛下息怒。臣以为朝中并非无人敢为,多应是觉得自己资历尚浅、难以服众罢了。”
“这般说,胡爱卿心中应是已有人选了?”
“这只是臣的猜测罢了。只是……”内阁老臣顿了顿,不经意间头向侧后方转了转,也是在向天子示意,“臣确实有一合适的人选。”
“能得胡爱卿青眼,向来应是有为之士。年岁资历皆不是要紧,若有为朕为家国社稷尽忠尽责之心,未尝不可破例擢拔,朕对有志之士向来宽厚。”
“陛下贤明,臣要举荐之人乃是中书侍郎于晁。”
“哦?朕记得中书侍郎与胡爱卿皆是先帝时的老臣,为官多年,两位爱卿都是内阁要臣,何来资历尚浅之语啊?”
“陛下,中书省掌机枢政务,臣等于审问断案一道自然只能说是‘资历尚浅’了。只是于侍郎品性纯直,臣才觉得今日局面他来为陛下分忧应最是合适,这才贸然举荐,还望陛下宽宥老臣妄言之举。”
说是请罪,却是清楚天子不可能怪罪。
萧栋闻言果然摆摆手并不予计较,且应是于晁官职足够高、又在朝中颇有资历,素日并不喜欢的内阁大臣,今日见了也只觉欢喜,面上不自觉流露出几分笑意。扫视了阶下百官后,他才道:“于爱卿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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