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朝臣,没有人不在意自己的身后名。郑郁知道袁纮是为自己好,这是在告诉他,大局已定不要再去挑战皇权,他答道:“学生明白,天子乃太上皇钦定。学生不会拿郑家去冒险,师傅的教诲,学生记下了。”
“成王那边,我会劝说圣上将其外任他州,也好保你二人情谊。”袁纮扶起郑郁,轻声道,“朝局上,没有任何人能一枝独秀。至于那日太上皇见刘仲山说了什么,我会去调查清楚。万事不要急,一急就会被别人抓住把柄。”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郑郁比谁都清楚,他擦干眼泪,朝袁纮一笑:“多谢师傅。”
可他看到袁纮的满头白发和那张布满风霜的脸后,热泪又是落下。袁纮逮了截衣袖边擦郑郁眼泪,蹙眉道:“傻小子。多大了,别哭。任何事都有我们这群老头子在,天大的灾难都落不到你头上。”
郑郁一吸气,平静下来。袁纮想起什么,又道:“太上皇曾说要召知文回来,任太子的老师,不知这话到如今圣上的面前还管用否?”
林怀湘登基后,立太子妃曲婉为皇后,汝南王林承昭为太子。
“既是这样,那圣上怕是有弃刘仲山的意思。”郑郁冷静道,“且还有月前,南阳道人的荒唐言在。太上皇不可能会任由此人为大,危及太子。”
袁纮捋胡深思,说:“只可惜,我见不到太上皇。”
“过些日子是下元,祭祀祖先,设斋蘸教。”郑郁说,“历来皇帝都为之重视,我想这次圣上也会如此。且太上皇信道,那时众臣应会得见。”
袁纮说:“希望如此,更希望圣上不要被这个人迷惑。”
细想这些,郑郁脑中闪过浴堂殿里的那截紫官袍。不由心生一凛,紫官袍乃是朝中大臣方可穿,这三品大臣不多见,能进浴堂殿亲近林怀湘的人更不多见。
若是林怀湘任由此人出现在与大臣对话的地方,那这亲近怕不是一般的亲近。
随后袁纮又问起凉州事务,毕竟他也在凉州待了数月,对这地方军民还是有些感情,郑郁一一回答。说到最后,袁纮想起自己在鄯州寻到了韩愈的与崔群书真迹,想与郑郁品赏时,想不起放在何处。
于是传来侍从询问,侍从说昨日袁亭宜来时看见此文章带走了。
袁纮无奈地摇头,见在屋子里坐久了,就带郑郁去找袁亭宜,两人边走边谈论韩愈三朝为官的心事。
最后说及在有唐一朝,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人掀起的文学改革行风时,袁纮感慨颇多,许是见了大涛大浪,他对其先辈精神有诸多钦佩。袁纮道:“韩公一封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的奏疏,疏遍百姓之苦,也言皇帝遭人蒙骗,可德宗终究不是太宗。韩公流离十年方回长安,你说,像我们这样的文臣,一封奏疏上去,不知要在外面待多久。”
“所以才有臣子顺帝心而生,极尽谄媚。流浪外地数年,方有贵人相助转回中央。”郑郁扶着袁纮走在廊下,说,“圣上年幼时便由梁国公教导,长成以后又多赖其人。终唐一朝,辅国专政、牛李党争、宦官弄权皆是如此。”
袁纮重重地叹了口气:“是皇帝不行,真明也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权臣存在了。”
对于史书见解,郑郁学得和看得没有袁纮透彻,只捡了些自己理解的说。袁纮与他一步一聊地走着,才过了转角还未走到袁亭宜的书房,就听里面的话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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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伯乐
“怎么可能不喜欢你,最喜欢你了。”
“别离我那么近,袁则直,青天白日呢。”
“这里没人知晓,就给我摸一下。”
郑郁站在门外听这话咋都不像正常的,他偷偷观察袁纮的神色,只见袁纮愣了一下随即大步走向书房前踹开门。
郑郁怕出事连忙跟上,他跟在袁纮身后见到屋内嬉闹的两人。袁亭宜衣衫尚整,刘从祁衣衫不整,胸膛袒露。最要命的是袁亭宜整个人欺在刘从祁身上,手自腰带处滑了进去,不知在摸什么。听见门口响声后,这两人看了过来。
一时间四个人,四双眼睛,八只眼来回交错。
袁纮还未见过如此场面,但通过门口对话已猜出几分,只觉心口绞痛深吸一气向后退去。郑郁见此赶紧扶住袁纮,脑中在想这两人何时纠结在一起的。
袁纮指着袁亭宜,怒吼:“袁亭宜——!你给老子做什么呢?!”
这声如洪钟让袁亭宜瞬间清醒,着急忙慌地刘从祁身上起来坐正,还不忘给他拉好衣服,支支吾吾道:“天热......我......”
屋外不恰时地刮起秋风,刘从祁赶忙在他身边跪好。袁亭宜编了半天说不出来,一咬牙跪下磕了个头,说:“爹,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尚在顺气的袁纮一听这话差点没晕过去,郑郁欲哭无泪,他顺着袁纮的胸口,尴尬道:“师傅,则直......”
好吧,他也说不出了。心想袁亭宜,你自求多福吧。
“师傅,这一切都是我的错,你要罚要骂尽管冲我来。”刘从祁上过袁纮的课,也曾拜在他门下,于是挡在他面前说道。
这声师傅叫的袁纮一口气上不来,他瞪着这两人,顺手抄起房内从小管教袁亭宜的戒尺,吼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个王八羔子吗?刘从祁!”
说罢挣开郑郁就去抽人,袁亭宜本想拦却被气头上的袁纮推开。
一尺厚的戒尺打在身上不痛是假的,凌厉的尺子带起狠风。刘从祁不躲,他说:“师傅打得对,是我错了。还望师傅打过我之后,不要在责罚则直,这一切是我逼迫他的。”
袁纮一听这话简直气飞,看也不看直接一尺子挥下,谁知这次却打在袁亭宜脸上。他挡在刘从祁面前,左脸那道深深的戒尺印带出红痕,他抱住袁纮的腿,哽咽道:“爹,是儿子的错,是儿子不好。你别打了!”
“松开!你这个小王八蛋!”袁纮想踢开袁亭宜,但看见他脸上的印子怎么也下不去脚。
郑郁拉住袁纮想夺过他手里的戒尺,说:“师傅,气大伤身,你消消气。”说罢他给袁亭宜使眼色,“则直,快给师傅倒碗茶。”
“倒什么茶!”这时的袁纮气疯了力气大得犹如夸父,他推开郑郁,指着刘从祁怒喝:“刘从祁你滚!再也不准见三郎!”
袁亭宜大声道:“那怎么行!我俩已经是生米煮成熟饭了,这辈子我就喜欢他!”
袁纮脸色一变,方才骗自己儿子是被骗的那些话再也编不下去,双眼抹黑往后直直往后倒去。郑郁大惊:“师傅!”
袁亭宜一惊:“爹!”
刘从祁大喊:“师傅!”
“行了,刘九安。你再瞎叫我爹就真没了!”
袁纮倒在郑郁怀里,气息微弱,快要哭出来了:“刘仲山这个王八羔子狗日的,教的什么儿子啊!”说完他看了眼刘从祁,嘲笑:“看来他是断后了。”
半个时辰过后,鸡飞狗跳的魏国公府以袁纮病重,袁亭宜头上的那位袁家大哥又把他揍了一顿,打袁亭宜前顺便把郑郁和刘从祁两人“请”出府以免家丑被外扬结束。
路上,郑郁认真思索这些年袁亭宜和刘从祁的关系,他想难怪去年袁亭宜问他那些事,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这迹都在刘从祁身上。两人都沉默着,最后是刘从祁从方才的挨打里回过神来,想起林怀治的事请郑郁去了金风阙。
“事情就是这样,我虽然已派了人出去找,但官道千里,实在不好说。”刘从祁苦闷地闷下最后一口酒,委声道,“如今这个局面,更不好破。”
如今的刘从祁是龙武、羽林军大将军,或许是林怀湘对他很放心,一登基就给了他数个官职。
突如其来的失讯消息令郑郁心中抽疼,他整个人都麻木了,血液似在倒流,楼下喧闹的人声慢慢离他远去。一切知觉都在顷刻间消失,无神的双眼盯着刘从祁,想从这人脸上看出其他消息,身作虚无,最后是楼下一孩童唤父亲的声音将他从虚妄海里捞回来。
郑郁握紧茶盏,在往事里翻腾许久后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他死了,太子派去的废物不可能那么轻易能杀得了他。”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郑郁不相信林怀治会死在小喽啰手里。
“你不信就好,太子逼宫那夜,他和刘千甫避开了我。”刘从祁皱眉道,“加之成王一直没消息,连慈也被下了禁军的位子,这种情况下太子上位是必然的。”
北衙禁军掌皇城安危,本就不是一人可挑起的梁子。况且这轮值将领与掌管城门的几位城门郎、符宝郎等都不是好糊弄的,重阳那夜若是林怀治还在,太子自会被清算,可最大的错漏就是他不在。
郑郁平静道:“那九月初八那天,太上皇见刘相和太子到底说了什么?”
刘从祁摇头:“我不知道。那日刘千甫回来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许久,我想见他都被拦在门外。而后他出门去了东宫,再回来时已是入夜。夤夜,太子就逼宫了。”
“能让他和太子铤而走险去做这件逼宫的事,只怕是太上皇要他结果自己。”郑郁联合以往局势与对方性情的分析,缓缓地说:“而太上皇见太子要么是让他除了刘仲山,要么是问太子这个人该不该杀。再者师傅说太上皇曾议立太子之事,但是被他劝住了。再加上阳昭长公主、南阳道人的话,这位晚年帝王一定不会让刘仲山活。”
事情绝不会是表面那么简单,林怀湘和刘千甫之间一定还有其他联系,林怀湘不是傻子,就算他被刘千甫蛊惑逼宫,为何那夜不带刘千甫一起去?郑郁猜测的结果就是林怀湘不会让刘千甫死,历来参与新帝逼宫政变的臣子多数没有好结果,况且那夜打出的名头也不是清君侧、诛佞臣这等与宁王谋反时的话,而是杀妖道,以德元帝龙体不安请太子监国这样的名头。
刘从祁说:“如今的局势,咱们只能等,等成王的消息。”
“我们能等,太子会等吗?”郑郁道,“若是衡君真有不测,那太子一定会给他找一个谋反理由按上去,届时刘仲山怕是会以这个理由大开杀戒,灭掉朝堂里所有不忠于太子的人选。”
刘从祁听后沉默许久,又倒了碗酒饮下,肃声道:“他要做什么事,都得依靠太子这个......”刘从祁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词形容这个疯疯癫癫的太子,末了说:“那现如今,你准备怎么办?”
有几缕秋风送进来,吹起郑郁的长发,他说:“我要见太上皇。既然太上皇想要杀刘仲山,那他的手里一定会有他的把柄。况且太上皇不是一个那么容易放权的人,就算太子登基,他居南内也不可能不闻天下事。”
万事结局都离不开一个,那就是不论如何,刘千甫都必须死。
刘从祁剑眉一皱:“我帮你安排,但在这期间你不要急于行事。新帝登基,三省六部里,刘千甫的门生和党羽数不胜数,一旦有错,这些人会把你们撕得粉碎。这一年来,你父亲处在君臣间方小心翼翼,更莫说你。”
对于刘从祁的劝诫,郑郁知道也明白,任何事都得先活下来才有可能。在林怀治未回来前,一切事情都不能着急,何况林怀湘是接了德元帝亲敕的诏书登基,是君权亲授的结果。
刘从祁又劝郑郁几句,看他确实无碍后才离开。待雅间房门关闭那一瞬间,郑郁失力趴在案上呜呜地哭起来,经年陪伴和这几年的分别,让他再也支撑不住这莫大的打击,把心中情意哭了个干净。
那日后,郑郁也派钱伍和数十名王府亲卫出去找人,但都无音讯。严子善、王台鹤等人都有上门来看望过他,徐球和苏赛生也有来过,但见面也说不出什么。郑郁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只感觉冬天要来了,好冷。
郑郁领着中书舍人一职,以供奉官身份入大内,常陪其林怀湘身侧。真论起来,林怀湘刚登基时的满腔热血可以与早年的德元帝相比,日日上朝,常处理公文至深夜。
次日清晨又起来接见大臣,但这期间他不允许任何一个臣子去见德元帝。这时郑厚礼腿疾发作,病卧在床,数日不曾出门,刘千甫看他这样就把兵部所有事宜交由了兵部侍郎。
而袁纮自那日后,也在家大病一场下不来床。但对其偶尔政论与弹劾还是会亲自上书。这让朝中许多大臣都摸不着头脑,都在猜测朝中的风向。
郑郁五更入朝,处理公文,听帝命撰写诏书,面对林怀湘有时对国策的疑问也如实回答,这份乖觉和平淡让林怀湘对他十分放心。
至于南内那边,德元帝不止一次上过南内的城楼看底下来往的百姓,偶尔见着几个眼熟的臣子还要叫住问话,但由于在一个城楼上,其余几个在楼下,喊得太大声影响市容,那些臣子没多久就被带走了。
自那以后林怀湘就不准任何人接近南内宫殿,禁军又加了不少,刘从祁都找不到任何机会。
日子慢慢晃过,郑郁每日回家都期盼林怀治如那年在江南相遇时,忽然的出现在桃花树下,为此他还在王府庭院里种了一株桃树。
郑厚礼拄着拐杖说:“都快冬日了,二郎你种这个也不会开啊。”
“会开的,他也会回来的。”郑郁看向父亲,这些日子他仿佛一个木偶般活着,浑浑噩噩不知就里。
郑厚礼叹了口气一步一停地走过来揽着郑郁,说:“那小子命大,或许桃花开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漫长的等待里,郑郁许多次都想抛下长安的一切出去找林怀治,可林怀湘看他如同看狼,更莫说还有刘千甫的探子在,这个时候只要他踏错一步或者有任何不妥。郑家就会满门抄斩,罪名大的话还会牵连到袁纮家。
只要时日长,刘千甫和林怀湘之间一定会出现裂痕。
长安对于成王回京却音讯全无的消息渐渐传开。林怀湘有日上早朝时,面对臣子是含泪落下,并下旨命沿途所有官员仔细寻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袁纮到底是年岁大了,那日袁亭宜和刘从祁的事露后一时气急攻心,他那场病一直拖到十月十二才好得差不多。
这些日子郑郁在家就照顾郑厚礼,有时下朝见天色早就来照顾袁纮,陪他说说话。这日郑郁给袁纮喂完安神汤药,就听他说:“今日南内的张守一说太上皇要见我,圣上也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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