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罢果真掀起衣袍下摆,和这少年排排坐在了廊下,陆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盐花生,低头一边剥一边吃,偶尔抬头看看花园里的落雨,颇为自得其乐。
男子问道:“小郎君是陆庄主的亲生儿子吗?”
陆延眨巴眨巴眼:“我长得和爹爹不像吗?”
男子:“你既是陆庄主的亲生儿子,怎么还要自己去厨房洗碗筷?”
陆延道:“众人都已吃过晚膳了,洗碗的厨娘也歇了,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才半夜吃饭,怎么能把她叫起来专门给我洗碗?”
男子淡淡挑眉:“她是奴,你是主,有何不可?”
陆延:“我家没这样的规矩,若是让阿娘知道了,要挨打的。”
男子拍拍他的头,低声赞叹道:“好家教,若我的儿子也如你这般康健灵慧就好了。”
陆延随手捏碎一粒花生,好奇问道:“你儿子是里头躺着的那个吗?”
男子:“你猜?”
陆延:“那多半是了。”
男子笑了笑:“为何?你难道没听见尹老爷的话,里面那位小郎君是他的幼子。”
陆延哦了一声:“我瞧你有痛风之症,雨天双腿最是疼痛难忍,宁愿在廊下站着焦急等候也不肯坐着休息,想来里面那位小郎君与你关系匪浅,胡乱猜的。”
男子闻言一怔,下意识问道:“你怎知我有痛风之症?”
陆延继续磕花生:“医家讲究望闻问切,你气短低咳,手起红斑,十指关节发紫浮肿,正值春季,旁人都嫌闷热,你膝上却裹着上好的保暖虎皮,多半是有腿疾了。”
男子目光带笑:“所以你才搬凳子给我?”
陆延眼神明澈:“来者是客,岂有怠慢之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进去看他呢?”
男子淡淡道:“他的病难治,扎针放血,苦不堪言,瞧的次数多了,我也就不愿看了。”
陆延表示理解:“伤在他身,痛在你心,既然如此难治,怎么不早点送他解脱,何苦留在人间受罪?”
他不过十来岁年纪,却吐出这等惊世之语,莫名有种天真残忍之感,男子却并不生气,他拦住那群欲要上前的护卫,一字一句低声道:
“他身上的担子太重,必须活着。”
陆延手里的花生已经吃完了,他将那些碎壳用衣服兜着,抖了抖身上的碎屑:“他不过一个幼童,哪里来的担子,都是大人强加给他的罢了,我爹说了,生死自有定数,非人力可为,若强行扭转,必遭天谴。”
男子目光暗了暗,难掩霸气:“若我就是天呢?”
陆延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脑子有些问题:“你若是天,怎么还要千里迢迢从神京来到这儿求医问药呢?好了,我要去睡觉啦,否则明日起晚了阿娘要骂的。”
男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语,直到身后走来一名护卫,低声愤愤不平道:“主人,这少年郎实在无礼!”
男子却摆了摆手,低笑道:“果真聪慧,他们面貌相似,若康儿也能同他一样就好了。”
这伙客商在至微山庄暂住了整整一个月,然而陆无恙使尽毕生所学也未能使那病重的小郎君痊愈,最多稍稍减轻痛苦。
“小郎君虽是胎中不足,气血双亏,但并非无药可救,只是你们不知从何处寻到了西域那阴毒的金虫蛊植入他体内,那蛊虫天长日久盘踞肺腑,吸取精气,使得药石无灵,在下以家传针法相治,也不过替他护住心脉,若以灵药调养,或可撑过二十余岁,但如果想和常人一样寿终正寝,实在难如登天。”
尹老爷闻言身形晃了晃,整个人如遭雷击,艰难出声问道:“陆神医,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陆无恙对他拱手:“在下学艺不精,有负诸位所托,实难担任神医之名,还请另寻高人吧。”
尹老爷面色苍白,虽是失魂落魄,却也全了礼数:“这些时日叨扰陆神医了,我等今夜便动身回去神京,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他话音刚落,便有四名小厮从外面抬了两口沉重的木箱子进来,里面黄澄澄一片,都是稀世珍宝,不下万金之数。
陆无恙并未全收,只象征性拿了一锭碎银:“在下未能使小公子痊愈,受之有愧,这锭碎银便当做饭资,余者请带回吧。”
旁的医者见了那小郎君,只看一眼便说寿数无多,连施针下药都不敢,陆无恙却以一人之力替他续命十载,谁敢说他医术不精?
尹老爷长施一礼:“陆神医何出此言,这是您应得的,还望切勿推辞,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汝州地偏路远,不比神京繁华,若神医愿携家眷入京,高官厚禄享之不尽……”
陆无恙只淡淡道:“天黑路滑,诸位早些启程吧。”
尹老爷尴尬笑笑:“叨扰了。”
这十几日来阴雨连绵,他们收拾行囊准备启程的时候,又是一场淅淅沥沥的雨,只是陆无恙并未开口挽留,他们也并未停下脚步,如何来的便如何走,一群人护着两架马车。
等到离了那小镇三十里,一名黑衣护卫策马走到其中一辆车马前,俯身低声问道:“陛下,是不是……”
他抬手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隔着帘子,只见马车里面睡着那名小郎君,旁边坐着的赫然是那日雨中与陆延谈话的老爷,他替对方掖了掖被子,言语间显然是习惯了生杀予夺:
“既不能为我所用,便只能为我所杀。”
护卫正准备带人折返,却听那名老爷淡淡道:“陆家那位少年郎君倒是聪慧,一起带回神京吧,我不希望汝州还有认识他的人。”
“是!”
那群黑衣护卫策马离去,腰间刀光熠熠,各个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很快就消失在了漫天雨幕之之中。
那一夜,汝州悄无声息消失了一个小镇。
那一夜,至微山庄被浇满火油,燃起熊熊大火,好比人间炼狱。
谁也不知道是雨浇灭了火,还是火盖过了雨,因为当初做下这个决定的人早已长眠墓中,连同数不尽的生死孽债。
大朝会那日,恰是一个阴雨天。
文武百官中不乏嗅觉敏锐之人,他们察觉到今日朝会必有血光之灾,机灵告病不去,然而摄政王直接派人挨家挨户敲门,但凡病得只要有一口气在,爬也得爬去上朝。
什么,你说爬不动?
张谏议就是这么说的,最后被摄政王放狼狗撵了半条街,差点没把命根子咬下来,爬得比穿山甲还快呢!
这下可好,不管是大官小官,清官昏官,直臣奸臣,诤臣忠臣,都只得老老实实披上官服入朝觐见,连年过八旬的一代大儒、曾教化过北殊三代帝王的太师颜柳都罕见出山,命家中老仆驱赶马车颤颤巍巍来上朝了,怀里还抱着个布条包裹的东西,细细长长,不知是什么。
陆延正在寝殿内更衣,他张开双臂,任由哑奴穿戴龙袍,闭目听着外间嘈杂的雨声,思绪一瞬间被拉得很远,淡淡开口:
“当年知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死了,你父亲又是如何知道这桩血案的?”
公孙墨正抱着一个点心盘子蹲在角落吃得起劲,天知道皇帝上朝居然这么早的吗,他还没睡醒就被扯到了宫里,嘴里含着东西支支吾吾道: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杀一只蚂蚁也会留下痕迹,天知道地也知道,当年一整个县的百姓被屠戮,焉知不会留下活口?”
“就算没有留下活口,需知死的人越多,露的破绽也就越多,更何况是一千多条性命了。”
陆延静默一瞬才道:“你把他们都带回来了吗?”
公孙墨道:“有些被火烧碎了,有些被野狗叼走了,不过我拼出来了好多具呢。”
陆延没再说话了,他见宫人已经替自己穿戴妥帖,迈步走入了另外一边的内室,只见里面有名和他容貌生得一模一样的男子,神色憔悴,惊慌不安,就像一只随时处于戒备中的丧家之犬,连那身龙袍都穿不出往常的气势了。
陆延走上前,替他正了正衣襟,虽然语气平静,却莫名让人毛骨悚然,笑着轻声道:
“瞧你,衣衫都歪了,若是让人瞧出破绽了可怎么好。”
赵康看见他就像看见了魔鬼,浑身抖若筛糠,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陆……陆延,你到底想做什么?孤的江山已经被你和霍琅夺去了,无眉公公也死了,你到底还想如何羞辱孤?!”
被霍琅严刑拷打的那段日子,赵康一度痛苦得想要去死,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偏偏没那个胆子寻死,今天那些宫人忽然拽他出来梳洗打扮,重新穿上龙袍,赵康只觉得陆延又想出了什么折辱他的新法子。
陆延静静望着他:“上朝乃天子本分,何谈羞辱,时辰到了,走吧。”
只不过陆延走的是正殿,赵康走的是地宫那条路。
公孙墨吃完点心,拍了拍身上的残渣,他不知是不是看出来陆延脾气好,也就没在意那些虚礼,嘟嘟囔囔道:“他都是个摆设了,你还废那个劲给他穿一身龙袍做什么。”
陆延冷不丁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听说颜太师今日也来上朝了?”
公孙墨小鸡啄米点头,他入宫的时候刚好碰上了,抬手比划着:“他不止来了,怀里还抱着一个长布条,这么长,这么粗,也不知道裹的什么东西。”
陆延笑笑:“这就对了。”
那是打王金鞭。
第211章 翻案
“早朝开始,诸臣工觐见——!”
新任总管太监站在金銮殿前,手中缠着一条数米长鞭,他凌空旋甩三下,声音好似惊雷霹雳,传出数里开外。
原本还有些困倦的大臣听见动静不由得精神一振,连忙快步走入大殿,生怕落后别人半步就当了今日的出头鸟,唯有太师颜柳抱着怀中细长的不知名物件,不疾不徐落在了人群最后方,苍老的脸上满是沉凝之意。
颜家世代清贵,历来只与诗书为伴,颜柳更是博学大儒,在天下学子中广有盛名,自先帝驾崩后他就在朝中挂了个虚职,寻常时候多在湖州老家钻研诗书,闭门不出,今日上朝不可谓不稀奇。
霍琅如今权倾朝野,也不得不给颜柳三分面子,躬身对他施了一礼:“颜师,好巧。”
霍琅的名声在文人士子中已经臭大街了,颜柳行事清正,自然不喜他权势盖主,语气中的冷然显而易见:“担不起摄政王的礼。”
冷眼罢了,算不得什么。
霍琅面色不变,做了个请的手势:“颜师乃我朝的架海紫金梁,今日前来诸臣也算有了主心骨,只是不知这打王金鞭是不是真的能落在皇帝身上。”
颜柳听见霍琅的弦外之音,脚步一顿,冷笑道:“这打王金鞭上打昏君,下打奸臣,能不能落在陛下身上老夫不知道,但摄政王却是要小心了。”
语罢再不理霍琅,冷冷拂袖进了大殿。
红日初升,金銮殿一角飞檐翘起,上面立着的五脊六兽愈发显得威风凛凛。平日早朝最多百十来人,今日大朝各部官员都到了个齐整,人数翻了几倍,偌大的殿堂也难免显得拥挤喧哗,霍琅站在武官之首,颜柳站在文臣之首,独此二人不动于山。
伴随着一声唱喏,传闻中被摄政王软禁的陛下终于出来接受众人的跪拜了,他眼前冕旒轻晃,熠熠生辉,让人看不清神色,瞧着倒没什么受苦的痕迹。
诸臣叩首跪拜,山呼三遍万岁,方才起身,就连一向刺儿头的霍琅也行完了全礼。
陆延坐在上首,若无其事询问了去岁的收成以及各地的灾祸情况,像极了后世的年度总结报告,被问话的大臣不想惹事,闭着眼睛胡乱吹嘘一通,什么海晏河清,君贤臣明,全靠陛下英明神武才能有北殊今日盛世。
结果话还没说完,颜太师忽然扭头啐了那人满脸唾沫,指着鼻子怒骂道:“海晏河清?君贤臣明?!去岁雪灾地冻五尺,关内数十郡县遭殃,百姓饥寒交迫,已有人食人之惨剧,后又有西陵冒犯边境,粮草迟迟未至,卫家男丁三死其二,数万将士耗死归雁关外,京中贵戚权门草菅人命,私养外室又使家仆虐杀,违逆天道人伦,尔等却在此阿谀奉承,三言两语妄盖天下之过,实乃误国佞臣,缘何偷生于世?!”
谁也没想到今日朝堂上首个发难的不是摄政王霍琅,而是太师颜柳,他劳苦功高,地位尊崇,哪怕先帝在位亦要执弟子礼,这些年远离京都一直待在湖州老家,除了偶尔寻访几位诗书上的朋友从不过问朝堂之事,没想到却对近来发生的事如数家珍。
那名大臣被他吐了唾沫也不敢吱声,老老实实受骂,掩面退下。
“颜师息怒,此乃孤之过也。”
坐在上首的陆延终于开口缓和局面,他声音淡然,仿佛并未听出颜柳话里话外的责骂之意,微微倾身,眼前珠帘轻晃:“不过颜师既提起临安郡王指使家仆虐杀外室一事,孤倒是想起一位少年英杰,他不惧流言,千里迢迢背负女尸入京告御状,实有刚直风骨,朕有意赐他为官,不知颜师意下如何?”
颜柳神色惊疑不定:“此少年为谁?”
陆延:“公孙墨。”
站在盘龙柱旁的公孙墨应声出列:“草民在!”
众人这才发现殿堂上还立着一名布衣少年,颜柳上上下下打量着公孙墨,目光落在他所持扇子上,带着几分历经世事沉浮的毒辣:“莫不是庐州公孙氏的后人?”
公孙墨笑嘻嘻执礼:“老大人好眼力,家父与您是故交,临终前还曾特意叮嘱,晚辈若有一日踏入神京,一定要登门拜访。”
颜柳神色稍缓:“原来是昴公之子,后生可畏,你机敏无双破获奇案,颇有乃父之风,此等人才不可错失,陛下要赐官位也是理所应当。”
后面一句话是对着陆延说的。
陆延淡淡一笑:“孤有意赐官,只是公孙墨仅破一案,恐不足以服众,不如留他在神京多住些日子,待其多立些功劳,再行赏赐不迟。”
公孙墨忽然插嘴道:“陛下既觉草民功浅德微,不足以服众,在下还有两桩冤案要平,上牵皇亲,下涉命官,不知陛下可有兴趣一听?”
203/236 首页 上一页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