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暖泉池畔
“……”
江御的眼神变得迴深莫测起来,思虑半晌后,他淡淡收回了冰玉剑。
“你觉得难受难道不是因为这儿破了皮吗,还不快去止血?”
江御想着等季凌纾止血疗伤时顺时就能通过他的神雾探出他的修为高低,可季凌纾却只是咧嘴一笑,拇指一抿非常敷衍地擦去了伤口处的血迹:
“我身上没带药…反正也不疼。”
“不疼?”
江御闻言微微蹙起眉心,这次他调转了冰玉剑的方向,剑锋对着自己,只用剑柄抵了抵季凌纾的伤口,抬眼观察着季凌纾的神情:
“这么能忍?”
季凌纾眨巴眨巴眼:“真的不疼,师…你信我。”
他身上的伤口被剑柄碾得又沁出了血,再用些力气就要撕裂开来,江御见他竟还像个傻子一样不知道在乐什么,只得再次放下了手里的剑,转而直接上手去扯季凌纾的脸。
“为何不会感觉到疼?”
“雾没雨图觉……”季凌纾被扯得说不清话,但眼底除了乖顺却没半分不耐,甚至为了方便江御扯他还悄无声息地往前倾了倾。
“没有痛觉?”
江御始终未曾展眉,听到季凌纾的回答后甚至又皱得更深了些。
季凌纾一直知道他不看好自己天生没有痛觉这事,少时还因为江御执意要为他“找回”痛觉而闷闷地生过气,觉得他这师尊存心不想要他好过。
这样看来,江御还真是百年如一辙。
趁江御垂眸思索着他为何会没有痛觉时,季凌纾也得到机会好好打量他。
眼前的人和他熟悉的江御几乎没有差别,一样胜过月明的容貌,一样骨感分明的手指,一样看似冷淡平静实际上阴晴随心而定的脾气……要说有哪里不同,大概就是此刻的江御气质更加凌厉逼人,不似深春,倒像寒冬。
季凌纾正悄悄看他看得失神,连江御提出的下一个问题都没听清,只能无辜地歪了歪脑袋。
江御叹了口气,又重复道:
“我是问,你把痛觉献祭给了谁?”
“……什么?”
季凌纾这次听清了。
但却难以理解江御的问题。他难道不是天生缺陷没有痛感吗?为什么江御要说“献祭”?又有哪座神明会要求信徒上贡痛感?
江御自顾自分析道:
“痛觉对柴荣没用,他不会要,你又是鸦川来的,鸦川那边我记得曾经是……於菟的属地?”
季凌纾眉间一跳。
他没想到过自己失去的痛觉竟会和於菟有关,更让人心颤的是江御在提及於菟之名时毫不掩饰眼底泛波而起的冰冷杀意,季凌纾不确定江御有没有察觉到他和於菟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御又问:
“瞧你年龄也不大,不像是那凶神残存的信徒。你今年有两百岁吗?”
季凌纾摇了摇头:“快了。”
“这么年轻,”江御轻笑一声,“这么说你出生在柴荣统治正盛的时候,那就更不可能和於菟扯上关系才对,屠灭那凶神可是为柴荣成功飞升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你感觉不到痛是天生的?”
“嗯。”
“那便是别人替你做主上贡了。”
别人?
季凌纾咬了咬唇,他的出生是鸦川这些年来最为混乱的时刻,因为江御突然闯入了墨族要地,将他这个唯一的圣子掳回了金霞宗为质。
除了江御……难道是他的生母,那时的鸦川之主季娅向於菟进行了朝拜和献祭?
可於菟要他的痛觉做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在心头摇摆不定,江御见他若有所思,思却未得,不知是出于好心还是什么,缓声提醒他道:
“丢掉的东西还是尽早找回来的好,说不定这是於菟想要借尸还魂。”
顿了顿,江御又冷嗤了一声,
“斩草不除根,我就知道柴荣靠不住。”
季凌纾的声音有些低哑:“那你……要斩草除根吗?”
“若要杀你,便不会容你和我说这么多句话了。”江御倒也不掩饰,“刚刚说的那些只是我的猜测,又或许你确实只是一个天生缺了一感的寻常人,要不要斩草除根,还需我再做确认,但总之我绝不会错杀。”
季凌纾闷闷嗯了一声,心里却像是被巨石压着,再也轻松不起来。
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他哪一次没能压制住堕薮的反噬,师尊会把他当做凶神的再世,将他的魂魄连同肉身一齐赶尽杀绝吗?
“接着。”
眼前的江御忽然朝他扔来只通体玉色的锦瓶,打断了季凌纾的思绪。
季凌纾接住,垂眼一看,是宗内特制的金疮药。
他压抑下重重的心事:“我不疼,不用……”
“不疼而已,又不是不会死。”
江御瞥他一眼,说出的话也和数年后一模一样。
“而且一直流血把衣服都染得不成样子……还是说,你不会自己处理伤口?”
季凌纾:“……”
成年之前,因为练剑偶尔会磨破手掌或是伤到脚踝,那时都是师尊领着他回花坞,一点一点帮他擦药的。
后来江御失踪,他被迫出宗寻找,从天沼山开始,到狗牙村又到都皇城,一路上倒是受了不少伤,但因为他不怕疼,大多伤口也就放着等它们自愈了。
江御见状叹了口气,
“我这是送了尊什么祖宗进来……罢了,你别乱动,我来帮你上药。”
季凌纾便非常受用地站直了身体,甚至自己主动宽衣解带,好方便江御给他疗伤。
江御:“……没必要把衣裳脱这么干净。”
季凌纾:“可是伤口很长。”
他还刻意往江御面前凑近了些。
那个把他师尊骗去鸦川的商陆一看就没有天天练剑练体,胸膛还不如他紧实有形,也好意思衣衫不整坦露在外。
哼。
“……”
江御由着他摆弄,他看这墨族一点也不像苍狼,倒是像只孔雀。
“你叫什么名字?”江御问。
“季凌纾。”季凌纾乖巧回答。
“倒不难听。”江御终于展眉,同时从锦瓶里倒出了草药色的仙露,一丝不苟地帮他涂在新伤上。
季凌纾心道这是您亲自给取的,当然不难听了。
江御的手指越过他的伤口,点在了那自他肩膀盘桓至脖颈的刺青上:
“这是什么?梅花?为什么是梅花的形状?”
“你不喜欢?”
季凌纾反问回来。碧色的眼瞳里又淡淡蒸腾起雾气,不知他是更怕被江御发现堕薮,还是更怕江御嫌弃他身上的痕迹难看。
江御抿了抿唇,正欲回答时突然看到季凌纾眼底有一瞬的讶然掠过,那股始终萦绕在他周身的混沌感猝然放大——
砰!
只听一声闷响,江御竟被季凌纾近身,甚至还被他压倒在了身后的芦草上。
一连串的血珠溅入暖池,层层涟漪荡开血色。
江御的瞳眸几不可见地震颤了一瞬,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此刻压在他身上的季凌纾:
“你想干什么?”
“怎么会这样……”
季凌纾却死死地攥着他的衣领,江御本就是在洗沐时发觉他的靠近,情急之下只披了这么一件薄衫,被季凌纾这么一扯,几乎是遍体沐风。
江御不悦地威胁他道:
“你若再不放开,我下一剑就抹了你的脖子。”他本无意要重伤季凌纾,可刚刚那瞬间季凌纾突然带着骇人的压迫感朝他扑来,他本能就出了剑。
“你这里……没有痕迹?怎么会这样……?”
季凌纾全然不顾刺入他腰间的冰玉剑,血色泂泂淌出,眨眼间已经弄脏江御大半身,在池畔染出一片深色的血红来。
他刚刚才看见江御的左胸口处并没有那似咬痕又似胎记的痕迹。这怎么可能?
他一直以为那是明宵星君留下的。
可此时柴荣已经飞升,江御的心口还干干净净。
还有谁……还有谁能和他师尊亲密到被如此纵容?
第115章 失明
“什么痕迹不痕迹的,你这墨族当真放肆!”
本该有印记之处被季凌纾带着凉意的手指不住地摩挲甚至按弄,江御的眼睫微不可见地震颤了两下,只见他秀眉微蹙,一脚将季凌纾踹向了暖池。
“唔……”
季凌纾被他扑通一声踹进池水,后背撞到水中生出的树干上,闷哼了一声,腰上的伤口似乎也因这一脚撕裂开来,温热的血将盘根错节的树根浸泡。
凉意这才迟缓地顺着脊梁攀爬而上,季凌纾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江御竟然没有当即要了他的性命……
“这下你清醒了么?”
江御缓缓走到池畔蹲下身来,若有所思地盯着泡在水里的季凌纾,目光稍稍压低。
没等季凌纾回答,他秉承非礼勿视的原则又抬起了眼:
“看来是还没冷静。”
“我不是…………”
经他提醒季凌纾的注意力才回到自己身上,别说江御要挪开视线,他自己都没眼看那被水淋了个半透又被高高支起的袴衣。
“无需难堪,你是墨族,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江御撑着脸,季凌纾闻言更是烧红了耳朵,江御肯定是把他的反应当做墨族因繁衍本能而生起的兽热了。
“我……不是,我和他们不一样,一般不会随时随地就这样……”季凌纾小声巴巴地解释着。
江御闻言却只轻笑:“是和寻常墨族不太一样,脸皮这样薄。”
季凌纾:“……”
还不都是江御给养出来的。
君子德行,礼义廉耻,这本都不是以杀伐果断、恣心纵欲著称的墨族该拥有的东西。
“就这么难静下来?”
江御探出手来,撩起淅淅沥沥的水花,像细碎的温雨一样落在季凌纾身上。
季凌纾难耐地别过头去:
“你别再看我了……”
“我又不是墨族,总不能怪是我。”
“……明明就怪你。”
季凌纾小小声嘟囔着。自己赌气似的背过身去,哗啦一声闷进了水里。
墨族起兽热本应只对着同族。
他有时真想问问,江御到底是怎么把他养成现在这副对自己师尊离不开又碰不得的样子的。
“你说怪谁?”
水浪声盖过季凌纾的声音,江御没听清末尾的字句,只能看见一圈圈荡过来的涟漪似天边燃着绯色的晚霞,清淩淩地涤着血光。
江御又朝季凌纾道:
“我瞧你腰上那剑伤还血流不止,再泡一会儿该在水里断气了。”
说完他临时起意,又饶有兴致道:
“你们是不是变回原形能利于愈疗?你是狼对不对?变给我看看。”
…………
水下半晌不见回应。
江御扬了扬眉梢,心说他脾气还挺大。
倒是有趣。
晚间霞光显露后天色就黑得极快,不知不觉间水色已经快浓得看不清。
江御又在池畔等了一会儿,见季凌纾还无意动作,他才旋身打算离去。
正将用以止血疗伤的仙丹仙药摆放在岸边时,他背后忽然响起一阵哗然水声,晚夜的初缕月色被身后淌水而来的野兽笼入阴影之中。
“在发热时变回原形好不雅观,刚刚不想吓到你。”
季凌纾顿了顿,前爪已经攀上了岸。
江御转过身来,他和墨族打交道不多,原以为野兽都是凶恶冷血的,正靠近自己的这只小狼却浑身散发着温顺柔软,用躯体帮他挡住了夜里自水而上的凉风。
江御勾了勾手:“给我摸摸?”
季凌纾的尾巴在地上扫了两下,乖乖交上了自己的左前爪。
“这么软,不像是能把人凭空撕碎,”江御握住他的爪子,好奇地捏了捏,“你这小狼摸起来娇生惯养,到底是为何被送入这秘境中的?”
季凌纾闻言不服气地收回了左手,又换上了自己的右前爪。
江御好笑地也捏了两把:
“嗯……原来练过剑?基础不错,谁教的?”
季凌纾悄悄用尾巴缠住了他的脚踝。
他不想告诉江御他们的师徒关系,至少在这秘境之中,他可以不只是江御的徒儿。
季凌纾不回答,江御也不急着追问,只淡淡拍了拍铺满芦草的松软地面:
“躺下来看看。”
“看、看什么?”
“看你肚子上被我开的那口子。血刚刚又滴我身上了。”
“……”
季凌纾垂眸看了眼。
滴落在江御腿上的只是被他身上绒毛带上岸的水滴而已。而且他腰上那刚刚被江御一剑刺出的伤只是看着吓人,并未伤及内里。
不过既然江御都开口了,他也就立马不客气地在江御面前翻起了肚皮。
江御碰了碰他湿漉漉的伤口,徐徐从一旁捡起被季凌纾撞翻的金疮药,像之前一样倒在掌心后替他敷上了还不断流着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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