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勉吊着二郎腿,看戏般对着云昇耳语道:“陛下的皇叔可真凶。”
“你住口!”听到有人说云照坏话,云昇当即反驳,即便那眼眶因方才的委屈闪着泪光,他也不容许任何人诋毁他的皇叔,“朕的皇叔才不凶,朕知道,他这都是为了朕好!”
虽然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但裴勉仍旧替云昇哀叹,怎就遇上这么一个懂得拿捏人心的混蛋,瞧瞧,受了委屈都还想着替对方说好话。
“好好好,陛下说得对,是臣失言了。”裴勉看似诚心道歉,实则对云昇的说辞嗤之以鼻。
云照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虽表面上总一副不苟言笑的正经模样,内里却是个十足的心机鬼。
“既知失言,那裴哥哥去给皇叔道个歉吧。”见裴勉道错了,云昇一脸天真地说。
岂知裴勉那鹰隼般的眸子骤然睁大,似乎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陛下开什么玩笑。”
让他给云照道歉?可能么?
云昇闻言道:“朕没有开玩笑啊,太傅教习的时候同朕讲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裴哥哥不知道吗?”
裴勉一时哑口。
反观旁边的云照,在听见二人的对话后将视线打在云昇脸上,接着似嘲般看了眼裴勉,道:“陛下年纪尚小却懂得这么多道理,不像某人,空有一身蛮力。”
裴勉无辜地眨眨眼,然后猛地支棱起身:“你说谁空有一身蛮力?”
云照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道:“谁应了,就是谁呗。”
裴勉气笑了。
正想着该如何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忽然身后传来一声低哑的桀笑:“围猎大日,皇叔与陛下竟不去与子民同乐么?”
闻言,三人同时回首。
云昇最先开口:“皇叔担忧朕的安危,倒是皇兄你,如此急着朕去围猎,是否心怀不轨?”
稚气未褪的面孔夹着生冷的语调,让对面的云褚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作出毕恭毕敬的模样拱手道:“陛下说的哪里话,臣与皇叔一样担忧陛下的安危,只是这围猎乃我朝一等一的大事,陛下不去,只怕会落人口舌。”
云昇正欲开口辩驳,却被一旁的裴勉拦了回去,裴勉盯着云褚,半晌扬唇一笑:“奕王此番话倒是在理,只不过陛下尚且年幼,出了问题,怕是任何人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云褚听罢目光轻移,笑道:“裴将军此话有理,那不如………”
佯装思忖了片刻,他阴笑道:“你去替陛下狩猎,如何?”
裴勉自然不怕,可独留云照一人在此,他又实在放心不下,正要回绝,云褚再次开口:“怎么,裴将军这是刚被封官加爵,所以连替陛下狩猎这等子小事也不放在眼里了?”
裴勉:“…………”
大约是年轻气盛,裴勉明知这是激将之法,还是着了云褚的道,一个跃身道:“去便去,奕王殿下可要与我比上一比?”
云褚见对方上了钩,于是十分豪爽道:“比就比。”
裴勉纵身跳上马背,手中缰绳用力一甩,马儿吃痛,前蹄高高翘起,很快奔进了前面的树林之中,云褚见人走远,悄悄向躲在暗处的黑衣人比了个手势,接着紧随其后。
不多时,围场外仅剩云照和云昇叔侄二人。
“皇叔,你说裴哥哥会赢吗?”云昇眺着远处的密林,问道。
云照顺着云昇的话反问:“那陛下觉得谁会赢呢?”
云昇听后两手一举,雀跃道:“朕赌裴哥哥会赢!”
云照听罢莞尔一笑,没有再说话。
林中禽鸟嘶鸣,四下可闻人群贪婪的肆笑,弓弩飞出的利箭随处可见,动物的尸骸亦铺满了整片土壤。
裴勉驾马疾驰,多年的沙场征战让他此刻斗志昂扬,仅片刻,随从们的手中便收获斐然,但裴勉并不满足于此,距日落还有一个多时辰,他要趁着这次机会好好挫一挫那个云褚的锐气。
“奕王殿下!”裴勉忽地驱停烈马,冲着不远处的云褚喊道:“听闻山头猛禽颇多,可敢与在下一较高低?”
云褚正想着如何把人引到深处,没成想对方自个儿竟提出来了,听了裴勉的话后,他忍不住心中暗笑,回道:“有何不敢?”
裴勉收起手中长弓,然后径直往山头疾去。
周围树木渐多,杂草生得半人之高,稍不留神便能将人绕得五迷三道,但也正因如此,这里成了飞禽走兽的聚集之地。
裴勉坐在马背上,一双锐眼不停扫视着周边动响,忽然,一阵细微沙沙声自草丛中传出,裴勉视线猛转,紧接着拉起长弓。
“咻———”
随着手指松开,锋利的箭刃被弓弦弹出,同时劈开了一道血光。
裴勉跳下马背,走近一看发现是只小野兔,虽有些遗憾,但还是揪着兔耳将猎物拎了起来,正要扔进筐里,手中的猎物突然动了一下。
裴勉不禁感慨这小家伙生命力的顽强,自语道:“长痛不如短痛,小东西,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说罢,他拔出腰间短刃就要刺死猎物,只是无意一瞥,他发现这兔子竟然揣了崽子。
脑子里莫名闪过云照的脸,他手举半空晌久,最终还是没忍心下手。
“稀罕啊,裴将军这是心软了?”身后,姗姗来迟的云褚笑了一句。
裴勉捧着猎物,默不言语。
云褚见人不吭声,饶有兴味地绕到他跟前,“久闻裴元帅教子有方,年纪轻轻便为朝堂立下赫赫战功,怎如今连只兔子也不敢杀了?”
裴勉依旧不为所动。
云褚碎话不断,毫不顾忌裴勉愈发难看的脸色,直到裴勉扔了那兔子,扬言要回营地时,他才顿时慌了神。
“太阳未落,咱们的比试还没结束,你怎可现在落荒而逃!”云褚加紧步伐跟上裴勉,说道。
裴勉完全不作理会,只撂下一句“今日的比试算你赢”后便驾马离开了,独剩云褚在原地咬牙切齿。
然另一边,在裴勉走后,云照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云昇身旁,任由云昇如何撒娇也不曾放任其离开视线,但他还是低估了云褚的心计。
就在裴勉离开没过多久,那躲在暗处的黑衣人便按耐不住了,一声口哨,草丛中蓦地窜出十几名蒙着面纱的黑衣人,齐刷刷地拔出佩剑就要刺杀那叔侄二人。
“先杀那个小的!”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十几支剑噌噌指向惊魂未定的云昇。
云照瞳孔骤缩,反手把云昇拉到了身后。
眼看利刃即将穿膛而过,为首的那名黑衣人却像是中了蛊一般蓦然动弹不得,紧接着便是一摊猩红自,不肖片刻便倒地没了气息。
其余黑衣人见状纷纷提高了警惕,殊不知这一切早已在云照的算计之内。
早在得知有人对云昇不利后,云照便派了逍卓在暗中保护,方才那支毒镖就是逍卓的贴身暗器,虽未现身,但云照猜测这些黑衣人暂时不会对他们造成威胁。
“陛下,随我走。”趁着黑衣人愣神的功夫,云照想要带云昇离开,只是没走几步,一抹银光乍现,脖颈处抵上一点冰凉,云照立即停下了脚步。
视线顺着剑刃一路前移,云照凝视着对面的蒙面者,道:“刺杀天子,你有几条命可以赔?”
那人冷冷一笑,似乎并没有将这句话放在眼里,手上猛然发力,饶是云照眼疾手快地躲开,还是刺破了肩处的皮肤,殷红的鲜血流淌出来,顷刻间染红了白衣。
那蒙面人见状眸光泛起猩红,好似那杀红了眼的惯犯一般直逼云照心脏,然护主心切的逍卓一心想替主子解围,却无意叫那群黑衣人钻了空子,仅片刻便将他团团围住。
眼看逍卓被困,云照鲜有地骂了句该死,下一刻便见那蒙面人再次冲他袭来。
云照死死护着云昇,眼瞧那刀剑距心脏愈来愈近,不知何处飞来了一支箭矢,霎那间将那剑身劈成了两截。
逮着这空隙,云照拉着云昇连退几步,待蒙面人反应过来后,眼前已不是云照的身影。
“何人在此,胆敢刺杀圣上!”裴勉手持一柄弯弓,双眸散着骇人的寒光。
蒙面人见来者是裴勉,明显犹豫了一下,他谨慎地站在原地与其对峙。
裴勉余光望了眼身侧的云照,确认对方无性命之忧后正要与那蒙面人厮杀,但那蒙面人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袖中掏出一枚烟雾弹就冲几人扔去,裴勉条件反射地护在云照身前,待烟雾散尽后,面前已不见那蒙面人的影子。
“主上!”另边,终得摆脱围堵的逍卓负伤疾来,一只膝盖猛然跪地,“属下护主不力,请主上责罚!”
云照安慰似的拍了拍云昇后背,挥手道:“无事,那些人身手了得,应该是隶属于某个门派。”
“依属下看,那些人不像是冲着陛下去的,倒像是冲着您来的。”逍卓回忆着方才惊心动魄的画面,肯定道。
云照沉默了。
“太阳落山了,我带你回去。”望着云照肩头的大片血红,裴勉颤声道。
“好。”云照看了眼身旁的云昇,轻轻应道。
第10章 疼就咬我
夜幕、王府。
一路的舟车劳顿让裴勉愈发心急,回到王府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找府医替云照诊治。
肩头的伤口深可见骨,暗红色的血液浸染了大片衣襟,云照半昏半醒地倚靠在床头,褪去血色的肌肤白得几乎要与那雪襟融为一体。
“陈大夫,你快去瞧瞧云照的伤口。”裴勉拽着陈酉破门而入,眼里充斥着焦急。
可怜陈酉拖着一把老骨头踉跄跟上,刚刚进门的第一眼便被面前这一幕吓到了,“这、殿下…………”
床榻上,听到动响的云照费力睁开眼,抬眸是裴勉心切的面容,他薄唇动了动,却是虚弱地讲不出一个字来。
裴勉见状连忙把耳朵凑到云照嘴边,问:“你说什么?”
云照气息微弱,稍稍一动便牵扯到了伤口,痛得他当即汗如雨下,但还是卯着劲虚喘道:“孩子,可好?”
裴勉这回听清了,立刻安慰道:“放心,孩子好着呢,咱们先处理伤口。”
听到孩子安好,云照这才缓缓闭上双眸。
裴勉趁此替云照褪去肩头的衣物,边脱边催促陈酉加紧查看伤口,陈酉连声应是,细细检查一番后,他用蘸了白酒的纱布替云照擦去伤口周围的血印,然后从医箱里拿出一枚月牙形状的弯针就要往伤口处刺去。
“诶诶诶!”不明所以的裴勉见状一惊,连忙把云照往怀里摁,护道:“你这是准备做什么?”
陈酉汗颜:“缝合伤口啊。”
“缝伤?”裴勉不自觉拔高音量,“那人岂不是得痛死?”
陈酉抬手抹了把汗,“可若不缝,殿下这伤口太深,只怕是会感染。”
裴勉还想说什么,忽然怀里人动了动,他又立即低下头,轻声问:“怎么了?”
云照背靠着裴勉胸膛,吃力地对陈酉道:“不必理会他,直接动手吧。”
这个“他”自然是指裴勉,说到底还是不想对方担心。
“你出去,这里不需要你。”云照冷冷道。
裴勉气极反笑,斥声反问云照:“不需要我?云照啊云照,你还真是好样的!”
云照没心情搭理他,只对着陈酉道:“动手吧。”
陈酉看了看裴勉,见对方没有说话,心里默默松了口气,“是,缝合的过程会比较痛,还请殿下忍着些。”
云照没有答话,只重新闭上了眼。
陈酉见状拿起弯针在蜡烛上烤了一会儿,接着便将那烧得通红的针头刺进了绽开的皮肉,几乎是同时,云照眉头紧拧,豆大的汗珠瞬间浸湿了里衣。
陈酉两指捏着弯针,每一次的穿刺对他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
“屏息,凝神。”耳旁蓦地传来裴勉沙哑的嗓音,云照双目微睁,任由臂膀处的那只大手传递来滚烫的抚触。
正要驱动内力,他忽地想起腹中孩儿,心下猛然一惊,登时打断了施力。
裴勉察觉到异样,立刻将人搂紧问道:“怎么了?”
云照眼睫轻轻扇了一下,细密的汗珠悬挂其上,若是不仔细看,倒叫人误会是在啜泣。
“没事。”沉默半晌后,他开口道,接着便作势一副发动内力的模样。
裴勉看着眼前绷直身子的人,心道按着云照的底子,只要驱动了内力,应当不会再感受到任何疼痛,但他转念一想,内力一旦驱动,五脏六腑不可避免会受到侵害,云照这家伙虽然看似心狠,内里却是比谁都要柔情,加之又贯来能忍,即便是为了腹中胎儿,就是疼地入骨也势必会做出一副不痛不痒的模样。
想到这,裴勉心里忽然一咯噔,心骂云照不知轻重的同时,看向对方的目光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怜惜。
悬空的后背倏然传来一股暖流,源源不断的力量自背后那两只大手中传递而来,周身暖意袭来,肩头处的痛感顿时消失殆尽。
云照原就害怕被裴勉瞧出端倪,经对方这么一动作,他下意识往前倾了倾身,殊不知裴勉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一个发力又将人拉了回来。
“凝神。”裴勉盯着云照的后颈,并没有揭穿他,反而再次出声叮嘱。
大抵是因为后怕,云照正欲开口喝退裴勉,忽然———“噗!”
一滩鲜血倏然自口中喷涌而出,被打断施力的裴勉当即双目圆瞪,又气又急地将云照揽入怀中,怒道:“你疯了?”
尖锐的弯针挺挂在伤口绽裂之处,云照不知听进去裴勉的责骂没有,只一滩水似的倒在对方胸前,衣襟重新被汗水打湿,眉眼间尽是隐忍的不堪。
看着眼前人虚弱无骨的模样,裴勉到嘴边的话又都咽了回去,所有愤慨尽数化为乌有,他堪堪瞥了眼云照肩头处的伤口,半晌咬牙道:“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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