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祁禛之不说话了。
“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封绛忽然话锋一转,他咧嘴笑道,“祁二公子,你可知罗日玛皇后是怎么死的吗?”
史书上对罗日玛皇后的死状没有记载,只说她是在北卫国破时,于乱军之中,丢了性命。
而真正见过罗日玛最后一面的,除了当时尚且活着的十三羽外,还有傅徵,可是,傅徵从未提过,罗日玛皇后是怎么死的。
祁禛之心底升起了一股凉意。
封绛看着他,缓缓答道:“腰斩,她是被贞帝侄子海河王腰斩而死,身首两端,永不合葬。”
“永不合葬?”
“对,”封绛笑了,“罗日玛皇后自以为十三羽会永远保护她,可实际上,我们把她的上身丢进了怒河,下身埋进了草原,因为我们谁也不想再背负着血契继续活着了。”
“你什么意思?”祁禛之怔怔地问道。
封绛泰然回答:“血契,顾名思义,要以血成契。十三羽是血契的引子,每一个引子都曾服下过一种由高山奇花白玛制成的蛊毒。身负这种蛊毒,血的味道就会发苦。而要想成为契主,则需喝下苦血,和引子一起戴上金环。之后,引子的背上就会自然而然地生成契印,这就代表,他已是契主的人了。那袭相蛊,算是低阶版的血契。”
“所以呢?”祁禛之皱眉,“罗日玛皇后死了,你们的血契也解了,你想说,只有谢青极死了,你才能自由,对吗?”
“对,”封绛一笑,“但是,引子若身死,那他的命将会成为献给契主的祭品。当初罗日玛皇后身上背着五条活生生的人命呢,她死了四次,都死而复生,只有最后一次,才算真正死绝。而我们怕极了她会再次复生,因此,身首两端,永不合葬。”
祁禛之轻轻抽了口凉气。
封绛继续道:“至于我现在的主子嘛……老大、老三还有老四死在了察拉尔盐湖,老二死在了通天山,他的身上背了四条人命呢。所以啊,大兴的皇帝,必然……万寿无疆。”
第68章 死而复生
祁禛之久久没说话,过了半晌,他嗤笑一声:“封兄,你骗鬼呢。若真是如此,那我等凡人岂不是有了生生世世活下去的法子?可我长这么大,从未听说过有谁长生不老。”
“那是因为你从没去过高车王都,也从没见过高车圣君。”封绛幽幽道,“我可是见过那老不死的东西,他长得宛如干尸,皱巴巴的皮包着骨头,一双眼珠子瓦蓝瓦蓝的,转起来吓人得很。”
“真的假的?”祁禛之依旧不信。
封绛望向了祁禛之的身后:“波日朗圣君是加珠圣子的祖父,也就是罗日玛皇后的曾祖,你若是不信,可以去问问他的玄孙嘛。”
祁禛之一回头,就见那位自诩罗日玛皇后的儿子,加珠圣子的后裔,长着一张鬼脸的慕容啸正笑吟吟地站在自己身后。
“聊什么呢?这样火热。”慕容啸友好可亲地问道。
“聊‘鬼将军’心狠手辣,却肯把我留在身边这么多年,到底是因为什么。”封绛笑着说。
祁禛之猛然惊醒。
对啊,封绛的主子是谢悬,他怕是一辈子都无法解开血契,这么一个无用之人为何会被慕容啸一直留着?
恐怕,唯一的原因就是,慕容啸不愿如此一条人命白白落入谢悬手中。
封绛方才一心求死,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死不了。
而这恰恰证明,刚刚他所讲的,具是真实。
所以,一直自认自己是天命所归的大兴皇帝谢青极,不仅亲手挑起了乱世之端,还用血契,吞掉了四条活生生的人命。
他相信预言,所以要打破诅咒,他野心勃勃,所以要整个天下。
大兴皇帝谢青极,他从登基开始就穷兵黩武,重用傅徵,将国库里的雪花银生生打空。他纵容阿芙萝入市,纵容南越灭千理,纵容西关走廊进同州,纵容毕月乌兵变四象营。他无所不用其极,就为了……
一个虚无缥缈里的传说,一个捕风捉影来的预言。
可是,如果就连这预言都不是为他而写的呢?
驭兽营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飞禽走兽的臭味,祁禛之被熏得直皱眉,他跟在慕容啸身后,一直走出大营,才勉强喘出一口气。
“驯兽的法子还是当年越安将军教给太祖皇帝的。”慕容啸说道,“我本就是居无定所之人,如今带着这法子投奔了胡漠人,也不算通敌叛国。”
祁禛之掩着口鼻:“那我呢?”
慕容啸一笑:“你出身南兴威远侯府,到底是有根有基的。不像我,北卫早亡了,知道我姓慕容的人也不多了。”
祁禛之不说话。
“想问什么就问吧。”慕容啸背过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格布日格梳毛,“封绛讲了那么多,你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祁禛之很平静。
慕容啸弯起嘴角:“好奇……那个据说生了我的女人到底是不是死而复生四次。”
“那她是不是死而复生四次呢?”祁禛之问道。
慕容啸注视着格布日格:“不知道,我也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世人都称她是金央妖女,被长箭贯了胸也能活下来,至于到底死过几次,不清楚。”
“你和罗日玛皇后不熟?”祁禛之捕捉到了一丝微妙。
慕容啸神色淡然:“我由她的侍女阿央措养大,没见过她几面。那个女人很厌恶贞帝,也很厌恶北卫,她不喜欢慕容家的儿子。据说,为了躲避贞帝,她一直令侍女假扮自己,和贞帝上床睡觉。”
祁禛之一挑眉。
“贞帝发现她和外男有私情后,曾大发雷霆,甚至还怀疑了我的血统,我也是趁着那个机会,离开了万寿宫。”慕容啸在外人面前绝口不提自己的亲爹是个马奴,他瞥了一眼面上波澜不惊的祁禛之,凉凉地问道,“傅小五他……没给你说过什么我的闲话吧?”
“没有,”祁禛之利索地回答,“毕竟他也不太看得上你。”
慕容啸凤眼一眯,那张宛如厉鬼的脸上短暂闪过几分阴鸷,但紧接着,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盒子,抛到了祁禛之的手里:“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赶紧给傅小五写信。”
祁禛之看了一眼已被磨损得不成样子的香盒,心底一乐。
这东西在赤练郡主的行宫里被泥沙冲刷了一遭,居然没有损坏,里里外外完整,一打开,就能让人闻到扑鼻的香气。
停在慕容啸肩头的格布日格瞬间奓了毛,当即就要振翅飞向祁禛之。
“嘘!”慕容啸一点手,把这只雄壮魁梧的红雕压了下来。
祁禛之眼角一动:“它们不是只听你的调令吗?为何会被我的香盒驱使?”
慕容啸面无表情地回道:“这是欠揍了。”
祁禛之一哂。
白银正在王庭外的驿舍等他。
慕容啸好心,还特地请来了驭兽营中的蛊师,把白银浑身上下都瞧了一遍,可惜除了阿纨手下折磨出的外伤,蛊师没瞧出任何不妥。那所谓的袭相蛊子虫,似乎就这么埋在了白银的身体里,等待着新的母虫主人出现时,再次驱动这个即将永远存在的隐患。
祁禛之长吁短叹,白银却很坦然,他道:“二哥,既然现在那母虫在孟少帅手里,你也没必要这样担心,孟少帅总不会用母虫去害人。”
祁禛之理智上相信孟寰,但心底里却留着一层怀疑。
如果,孟寰真的知道该如何驱使母虫控制子虫,他那样的人,能忍住吗?
谁都不好说。
“二哥!”这时,白银一声惊呼打断了祁禛之的思绪,“有来信!”
祁禛之抬眼看去,就见不知何时,窗台上已落下了一只小香鸟,小香鸟的腿上绑着信筒,正静静地等待主人拆解。
祁禛之心跳如雷,扑上去飞快抽出信筒里的字条,可才看了一眼,便又泄了气。
“是我长姐寄来的。”他有些失落。
白银不解:“长姐寄来的信不好吗?”
祁禛之一滞。
是啊,长姐寄来的信有什么不好?他又在期待什么?
祁二郎扪心自问,被扪心自问的结果吓了一跳。
最终,他思虑再三,背着慕容啸,落笔写道:不用担心,已脱困,如今身在胡漠王庭。
写完后,他抬手一抛,将小香鸟送上天空。
京梁对岸,阆都古城外,傅徵拿着那短短一张字条,于漆黑的夜中短暂一怔。
随后,他在这间小小的茅舍中翻出纸笔,飞快地回了一行字:塞外危险,小心行事,离传国玉玺之争远些,还有……
还有什么?
傅徵深吸了一口气,他仿佛料到了祁禛之会遇上什么事一般,提笔提醒道:还有,不要相信慕容子吟说的每一句话。
最后一字墨未干,茅舍外忽地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傅徵急匆匆地将字条塞入信筒,从后窗放走了小香鸟。
下一刻,有人走到茅舍前,敲响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
笃笃笃——
傅徵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立在门后。
眼下天未亮,凌晨霜露极重,茅舍下的小水塘中时不时传来几声滴滴答答的轻响,有人踩着枯枝烂叶,从官道下的小径一路走到了门前。
笃笃笃——
又是一阵敲门声。
外面的人不说话,屋里的人也不敢动,两人陷入了诡异的僵持中。
而就在这时,傅徵听到“啪嗒”一声,灯座上的蜡烛燃尽,烛芯折断,烛油顺着小几,砸在了浸着水渍的泥石地上。
灯灭了。
嘭!木门被人猛地撞开,傅徵仓皇转身,一张熟悉的面孔登时映入眼帘。
“谢……”
“咚”的一声,谢悬抬腿,一脚踹在了傅徵的身上。
烛灯重新点起,小几上的灰尘被谢悬细细擦去。他一抖手,把擦桌用的绢布丢在了傅徵脸旁。
傅徵蜷在地上,已痛得呛出了两口血。
谢悬漠然俯首,像是在看什么不值钱的物件儿:“再一再二,傅召元,我的容忍度是有限的。”
傅徵说不出话。
“你不会真以为自己能逃出我的手心吧?”谢悬冷笑,“那婆娘发疯向来看日子,你总不能认为我会相信那套无中生有的说辞吧?思云观的老道和吴家关系匪浅,你难道觉得我没有在那道士进宫前好好搜查一番吗?有时我真的想不明白,你是天真,还是痴傻。”
傅徵又呛出了一口血。
谢悬那一脚正踹在他胸腹间最柔软的地方,此时那里疼得几近麻木,傅徵紧喘了两口气,却依旧捱不住剧痛,眼前阵阵发黑。
谢悬踩在了他的肩膀上:“傅召元,你猜,我会如何处置吴玉琢夫妇呢?”
傅徵挣扎起来。
“哦,对了,还有你师娘。”谢悬一笑,“那个老太婆当初假模假样地要跟随你回京,你可知她安的到底是什么心?就在刚刚,我出宫前,严珍从她的卧房里翻出了整整一盒砒霜,我想,这药应该不是给她的爱徒你用的吧?”
谢悬缓缓俯下身,看着傅徵痛楚的面孔:“阿徵,你总是这样不听话,我真的很生气。”
咚!谢悬的话还未说完,不知从哪里攒出了一股力气的傅徵抓过放在地上的灯台手柄,猛地向谢悬的后脑勺砸去。
灯柄断了,谢悬的眼神也瞬间变得阴冷狠毒,他一把按住了傅徵的小臂,扬手就在傅徵的脸上落下了一个巴掌。
而就在此刻,一道白光闪过,傅徵拔出了祁敬明留给他的那把匕首。
噗呲!刀尖穿透皮肉,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
谢悬身体一僵,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逐渐爬上他那狰狞的面孔。
这个自以为能够始终掌控全局的男人缓缓低下头,看到了那把插在心口上的匕首。
啪嗒,啪嗒……
鲜血顺着傅徵的手,慢慢淌在了地上,谢悬眼中的光随着这逐渐扩大的暗红而渐渐消散。
傅徵哆嗦着拔出匕首,有些艰难地爬起身。他扶着墙,步步后退,直到那试图爬向自己的人彻底不动后,才顺着墙根滑坐在地。
茅舍外传来一阵嘶嘶马鸣,此时已东方露白。
傅徵疼得直不起腰,但依旧勉强撑着身子,拖着还没发凉的谢悬,一路走到了茅舍后的水塘旁。
借着一点点曦光,傅徵在这座农房的矮墙下,找到了一把用来割麦子的长镰刀。
镰刀的刀刃已经生锈,一侧还满是豁口,但这是除了祁敬明给的那柄小小匕首外,傅徵能找到的最锋利的利器了。
可是,就在他拖着镰刀走回水塘时,原本躺在这里的谢悬已经消失不见了。
傅徵心里一咯噔。
“阿徵,”这时,一道幽幽的声音在傅徵身后响起,“你是要像海河王分尸罗日玛一样,让我也永世不得超生吗?”
当啷!傅徵手中的镰刀掉在了地上。
谢悬浑身是血,宛如魑魅,他左眼下的红色胎记愈发鲜艳可怖,衬得一双目光冷冷,脸上神色幽暗。
茅舍外的官道上,禁军统领严珍已立马等候多时。
在天终于彻底放亮后,焦灼的严珍才远远望见谢悬抱着已陷入昏迷的傅徵从茅舍中走出。
“陛下。”严珍立刻单膝跪地拜道。
谢悬脸上带笑,而倒在他怀里的傅徵却面色灰白,气息微弱,那垂在身侧的指尖沾血,指甲劈裂,细瘦的手腕上明显挂着一圈圈的勒痕。
严珍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
“把马车牵来。”谢悬吩咐道。
回程路上,傅徵始终紧闭着双眼,他有时像是昏过去了,有时又像是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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