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每当他在满庭芳又迈出一步,他心里的那份希望,就好像被人拿着刀用力狠狠刺上了一刀。
他根本用不着在院落里东躲西藏。
因为整个满庭芳除了死人,就是吃腐肉的黑鸟。它们的身子隐没在黑暗中,独独亮着一双双眼睛,随着肖兰时的脚步警惕转动。
五城各大家族的族袍凌乱地倒在地上,一具尸体连着一具尸体,肉山堆叠在一起,肖兰时几乎都没有几个能下脚的地方。
最让他痛苦的不是亲眼看见那些已经被腐鸟啃食的肉身。
而是满院落的刑具。
碎轮上积存的骨渣厚得已经让那铁轮再也无法转动,铁椅上的尖刺已经被完全磨平了尖锐,血痂像是蜡油一样在院子里落了一层又一层,放眼望去,满院落几乎找不出一具完整的尸体,无一不是身首异处,四肢尽断。
有了血的浸润,院子里的蝴蝶兰开得格外红。
死一样的寂静。
肖兰时袖下紧握的双拳在抖,他双目猩红,他不断往前走,身下碎尸生前的凄厉哀嚎仿佛就在他耳边向他吼。
他来到萧关人马盘踞的楼宇,惊飞了几只黑色的大鸟。
忽然,远处似乎有人在说话。
“你他妈干脆一刀杀了得了,还花费这个功夫做什么?”
另一人说:“万一呢?万一从这小崽子嘴里问出来有用的,你我不就是大功一件!”
“嗤。你看看他,这么硬,都打成这样了,能告诉你什么?”
那人在袖章上擦着一柄弯刀,奸笑道:“他们只知道打,和我这刀可不一样,我做的是细活,你明白么?”
对面弟子会意,不屑哼了声:“那你问吧,子时要交差的,别忘了。”
“知道。”
等同伴走了后,那从家弟子立刻从地上提起来一滩血肉模糊的烂肉,他浑身上下几乎就没有一块好的皮肉,若不是胸膛还在若隐若现地起伏,那根本不能看出是一个人。
被他拎起的那人双腿已经被敲断了,正无力地耷拉在地上。
那从家弟子故意在他那断腿上猛踩两下,讥笑道:“不愧是萧关那冰窖里来的,骨头就是硬啊。”
“啊——!!”
那人身体因疼痛剧烈得抽搐,喉咙喊得几乎已经失声。
他越是挣扎,从家弟子的笑声便越是放肆。
从家弟子蹲下身,很是嫌弃地拨开他沾满血痂的长发,露出一张痛得麻木的脸。
他似乎很是好心地拎起那人的衣领,粗鲁地在他眼睛上抹了两下。
上面的血迹被擦掉了,底下是一双年轻的眼睛。
那双眼睛迷离得几乎失焦,眼眶上的红斑象征着他连日折磨的冰山一角。
就在不久前,这双眼睛还总是含着笑。他笑盈盈地递给肖兰时绳结,送肖兰时离去的时候还总是提醒他注意安全。
从家弟子从他的衣领上翻出绣纹:“德?你叫卫德?”
小德子的右耳不断向外冒着血丝,双耳都被贯穿,他根本听不见从家弟子在说什么。
见他没反应,从家弟子眼里泛起怒意:“老子跟你说话呢,没听见?”
小德子疲惫地望着不断向他逼来的刀尖,可他知道,无论怎么躲,那刀迟早会贯穿他的喉咙。整整两日,他已经目睹了太多的死法,于是他对于自己是如何死去的,他除了麻木之外,感受不到任何其他的情绪。
他已经不怕疼了。习惯了。
满院的血腥味无非只能造就两种人,一种是麻木,另一种是残忍。
紧接着,从家弟子拿磨好的刀尖不断向小德子的右眼眼球逼去,狰狞问着:“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家主子到底去哪儿了?”
小德子忽然笑了,一滴晶莹从他的眼眶里跌落。
就在泪珠跌出眼眶的一瞬间,那冰冷的、残忍的、坚硬的刀尖像一条毒蛇一样,猛地刺进他的眼睛。
滚烫的鲜血仿佛猩红的瀑布,霎时间漫上了他的脸。
“啊——!!!”
小德子痛苦的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庭院里,可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呐喊,都不会有人来救他。
在不远处的破墙上站立着一排乌鸦,一个个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滚动的肉体。只要那团血色停止了动作,它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扑食上去。因为皮肉新鲜。
小德子的血喷溅在从家弟子手腕上,弄脏了他的紫色衣袍。
他很是险恶地拔出了弯刀,另一只手提起小德子的衣领:“你们主子早就把你们踢得远远的,都是做狗,不如你就说了,少给自己找不痛快。”
小德子用仅剩的一只左眼望着天空,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
从家弟子一喜,侧耳俯下身:“你说什么?”
他分辨了许久,才发现小德子说的根本不是卫玄序的下落,而是毫无意义地重复一遍又一遍“天晴了”。
“妈的,你敢戏弄老子!”
从家弟子凶狠地提起了弯刀,正对着小德子的左眼就要刺去。突然。
一把快刀先他一步向他砍来,刀锋掀起一阵劲风,将他连人带刀猛地掀翻在地上。
从家弟子一个鲤鱼挺扑腾起来,惊愕地大喊:“谁?!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地盘?!”
破风声中,那柄快刀丝毫没留给他喘息的机会,在他话音未落便立刻杀了过去。一刀连着一刀,一刺又是一刺,密集的刀锋如同雨点一样落下,招招式式尽是无情的杀机。
从家弟子在快刀下连连后退,身上不知落了多少道口子,鲜血从他的嘴里咳出来,他抬臂企图挥剑,可根本钻不进那刀法的一丝一毫。
弟子急得大喊:“谁?!报上姓名!!你他妈不知道爷爷是——”
话音未落,一道银色的寒光从他腿上划过一道细小的血痕,他整个人仿佛倾颓的大山般轰然倒地。
一双银色流云靴缓缓落下。
他抬起头,瞪大了双眼:“肖……肖……”
肖兰时脸色阴沉得似乎能滴出水来,他紧盯着地上的从家弟子,手里的刀尖正对上他的眼睛。
“还你。”
下一刻,钝刀的刀尖立刻刺上他的眼,肖兰时紧握着刀柄,一寸一寸地向前用力。
凄惨的叫声又接连不断地喊起来,那弟子因为剧痛而本能地扑腾挣扎,而他每次细微的动作,都会引得刺入的刀口转动着皮肉。
肖兰时立刻奔向奄奄一息的卫德。
他慌忙道:“小德子你坚持一下,我带你去看元京最好的医生,你不用担心。”
卫德拿自己仅剩的一只左眼看着来人:“肖、肖……你们……公子……没事吧?”
肖兰时连忙抬起他的一只血手,放在自己的肩上,急道:“好着呢。你坚持住,我带你去看他,你千万挺住了,行吗小德子?”
可他已经听不见肖兰时的声音了,只能本能地感觉到肖月他想带自己走。
卫德用尽全身力气,倔强地挣扎:“我要死了……是、是走不了……”
肖兰时急得大吼:“你他妈说什么屁话呢!你不是跟我说要活得比我长吗?你听话,我一定能治好你,我说了,我他妈一定能!”
卫德望着他,轻声说:“肖月,你听我说……你不要动……你不要、不要再让我花力气了……”
肖兰时不肯,他越是想要拉卫德起来,卫德就越是勾住刑具不肯走,涔涔的血顺着伤口的撕裂出流出来。他变得越来越虚弱。
眼泪涌上肖兰时的眼眶,他紧握住卫德满是鲜血的手,无力地骂:“你他妈有病吧。”
卫德望着他,凄惨一笑:“你和公子要是带上了我……恐怕不好逃走了吧……我总不能……总是当公子和你的累赘啊……这次、就让我帮帮你们……我留在满庭芳,你和公子就能有时间跑得更远……更远……”
肖兰时垂着脑袋,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眶里止不住地向下落,他一遍遍骂着“你他妈有病”,握着卫德的手紧了又紧。
卫德无神地望向天空,一边呛着血,一边喃喃自语般:“从华……是那个从华领着人对满庭芳用刑滥杀……他模仿你们的笔迹,信早已经送到各城督守那里……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阎罗……你和公子……千万不要信他的话……”
闻言,肖兰时猛地一抬头:“从华?”
“再过不久,金麟台就要派人来焚烧满院的尸首了,你快跑吧……”
忽然,天上的乌云忽然散开了,金色的太阳悄悄露出痕迹,卫德直视着太阳,忽然笑了。
肖兰时惊慌地握紧他的手:“小德子,醒醒,你不能睡,你要是睡过去你就永远醒不来了知道吗?小德子!你坚持一下,我求你,算我求你,你不要走,你——”
忽然,他的话戛然而止。
在那一瞬,卫德羸弱起伏的胸膛终于平息了下去,死之前的嘴巴还维持这一个“晴”字。天晴了。
肖兰时失声伏在他的手臂上痛哭:“你他妈的……”
但是卫德已经再也无法回答他了,他彻底失神的眼球紧盯着不远处的灯笼。在他模糊的意识里,他本能地以为那是太阳。
金色的阳光毫无吝啬地照耀在他的身上,他浑身是伤,浑身是土,可在太阳的光照下,却走得那样平和。天晴了。
恨意蹿上肖兰时猩红的双眼,他起身望向身旁的从家弟子,眼神就像是一只穷凶极恶的野狼。
肖兰时用脚踩着自他眼里刺入的长刀。
“啊啊啊——!!!”
那柄长刀像是一枚钉在他体内的钉子,锋利的刀刃就在他体内搅得天翻地覆。肖兰时冷目提着刀的这头,看他在地上求饶、挣扎、颤抖、而后悄无声息地死去。
当他停止颤动的一瞬间,那满墙上的乌鸦突然黑压压地向他扑来。它们啼鸣着,怪叫着,兴奋于即将迎来的饕鬄大餐。
肖兰时提着刀,他浑身是血,在黑乌鸦的飞旋中挥舞着剑花。黑色的羽毛雪一般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刀影下没有一只乌鸦靠近卫德的尸身。
他要把小德子带回萧关,葬在他说的那棵梧桐树下。
就在不远处的黑暗角落里,一直漆黑黏着的怪物从屋檐的影子里逐渐露出身来,他渐渐长出手臂,争先恐后地向肖兰时跑去。
几息后,那团黑色的怪物化成了一个女人的身形,从肖兰时的身后紧紧与他相拥,用她那一双空洞的眼眶看他。
“从安!!”
突然,院落的小门里突然蹿出来一队从家弟子,他们无一不惊恐地看着地上已经死去的从家同胞。
可他们留给同袍的目光并不多,因为肖兰时站在从安的身边,他浑身是血,那双满是愤怒、仇恨的眼睛,像是利刀一样逼在他们脸上。
“肖月!快!来人!肖月在这里!!”
警报声一拉响,立刻又涌进来更多紫袍。
可肖兰时似乎已经看不到他们,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漫天的乌鸦围绕在他身边,齐齐啼鸣着一首刺人耳膜的灰色葬歌。
那没有脸的黑色女人勾住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耳边,与他一同打量着周围的红色。
“你是谁?”肖兰时问。
耳边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生来就为一体,我们苟延残喘于灼人的地狱,我们不死无灭,永世不得超生。”
越来越多的从家弟子来到院落里,每个人手里都紧握着刀剑,像一只只即将离弦的箭。
人群中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活捉肖月——!!”
紧接着,那些从家弟子便立刻排布着阵法向他杀来,如一只包罗通天的网。
忽然,黑色女人捂住了肖兰时的眼睛,在他耳边低问:“恨他们吗?”
“恨。”肖兰时回答得毫不犹豫。
女人轻笑一声,道:
“那就杀光他们啊。”
◇ 第125章 也该回家了
“鬼……他是鬼——!!!”
大团大团的黑气化作一只只巨掌,轻而易举地将从家年轻弟子的阵法击打得溃不成军。他们蚂蚁一般四处逃窜,却怎么跑都逃不过身后穷追不舍的一只只黑箭。砰砰砰!
黑色的剑雨密密麻麻地落在庭院里,穿林打叶间地上躺倒了一片。
一个弟子被贯穿了腿骨,倒在地上不住地向后缩,他看向肖兰时的眼神,就像是望见了吃人不吐骨的恶魔。
肖兰时睥睨着他,随手一抬,掌中便亮起一团银色的火焰,上面缠绕着丝丝黑气,望上去就像是来自地狱的鬼火。
“还你。”他轻轻说道。
“啊啊啊——!!!”
皮肉在火焰的炭烤中发出刺鼻难忍的味道,那火影中的人形挣扎两下,忽然就像是死木一样倒下了。
肖兰时环视四周,瞬息之间,四周已没有一个活人。
他失神地望着自己的手掌,他从来都没有感受到体内的真气如此丰盈,像是一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汪洋,他独身立于广阔的洋流中心,四面八方的滔天巨浪都在他的脚下向他俯首。
不远处,黑色无脸的女人坐在长亭的走廊上,正踢着脚看他:“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我就把我的力量全都给你。”
肖兰时走过去,一把掐住了她的脖颈,冷目问:“你是谁?”
女人发出悦耳的轻笑声,双手缓缓缠绕上他的手臂:“我就是你,你就是——”
肖兰时的手掌突然用了力,虎口抵着女人的下巴:“我来元京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是不是都和你有关?”
女人笑笑,不予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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