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自远方而来,不断撞击平台下方的礁石。那浪潮越来越大,打起的水花很快溅湿了木台。
海湾对侧的山崖更为高耸壮观,东面是近乎垂直的山体,在巨浪的侵袭中岿然不动。那一声又一声悲鸣是从一片翻涌的海浪传来的。
“看见蓝色的光了吗?”久柏指着波涛汹涌中漂浮着的一个荧蓝色的点。
随着那些光点的增多,闻奚终于看清楚了。
海浪之中是一头庞大的巨鲸。那些久久不去的声音是它发出的。蓝色的光点是贴附在它周身的水母和其他海生物。
“你听见了吗,它在哭,”久柏的情绪慢慢变得悲伤,“因为这一片海底断层埋葬着许多它的同类。”
鲸类一般不靠近接近大陆的地方,尤其是这些古老的海洋物种。它们偶尔不那么幸运。闻奚想起几个月前被困在山洞底部的那头巨鲸,和它全身附着的溃烂眼睛,不知道它现在已经游荡到哪里了。
山崖下的黑影忽然消失在了那片海浪中。紧接着,它随着下一波巨浪跃出海面,像一道蓝色的月光,随着巨响毫无征兆地冲撞峭壁。
月光坠落回海面,不断下沉。
但很快,哀鸣声再次传来。那头蓝鲸游向远处数公里外,又随着骤起的浪潮而来,再次跃出,庞大的身躯撞向山体。
这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计划好的终结。
久柏的目光追逐着那头鲸:“每当月亮快出来的时候,它们就会来这儿,像在哭一样,直到……最后一刻。”
蛋卷从闻奚背后钻出头:“没听说过这种事呀。”
久柏摇头,神色悲哀:“那下面是一座很古老的鲸落之地,只有在接近死亡时它们才会来。但大概半年前开始,它们有意识地做出异常举动。”
海浪传递着巨鲸的悲鸣,直到无边无际的天地尽头。
闻奚凝视着那最后的一幕,指节攥得发白,呼吸极为缓慢。他心中仿佛压着一块巨石,难以释怀。
崖壁顶部是一个月牙形的石洞,在连续数次的撞击后仍旧纹丝不动。
“那里是神庙,”久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森流城是为了供奉月海之神才存在的,崖下潮汐是海神聆听祷告的声音。海神没有保佑我们,也没有保佑它们。”
漆黑幽寂的海面在缓慢上升,很快来到平台边缘。离开之前,久柏再次望向鲸鱼落下的那片海浪,三指并拢贴在胸前,像一个神圣的礼仪。
从这处山崖开始,久柏带着闻奚一路穿行在森林中。大概半天的脚程后,他们来到了一处壮丽的大瀑布。白水垂流直下,成为数支溪流的的源泉。
从山洞穿过瀑布,森流城就藏匿在流水的声音之后。无数溪涧从这里向远方蔓延,将森林切割成高高低低的碎片。平矮的房屋散布其间,灯笼照亮了挂在每家每户房顶的风铃。每当风起时,那些串在一根细线上的风铃像蝴蝶似的旋转。
“嘘,小声点。”久柏朝闻奚招手,让久杉先从窗户爬进屋。
一个泼辣的声音从天而降:“久柏,你小子给我出来!”
久柏吓得哆嗦,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狠狠揪住他的耳朵,锅铲也没闲着,径直撞上他的屁.股。
“让你到处瞎跑!还敢带着久杉?!说,你是不是又去山上了!”
“婶婶我错了,我哪儿都没去,就是在旁边逛了一下——”
柳宋一眼戳穿,厉声道:“旁边?那你的伤怎么回事,还拿着弓箭?这个陌生人又是谁?”
“婶婶,他就是个路过的异乡人。我、我们进去说。”久柏瞟一眼不远处看热闹的人们,忍不住哀求道。
柳宋的锅铲指着闻奚,刚要诘问,却听见一声悠长的钟鸣。她也来不及说,赶忙将两人全都推进屋子,然后锁好门窗,吹灭蜡烛。
很快,屋内屋外一片静谧。只有接连不断的风铃掀起回音。
闻奚站在窗边,嗅到越来越浓的腥臭味。那股恶心的气味随着风铃声逐渐靠近。
透过纸糊的窗缝,他看见一只庞大的虫类污染物拖着锋利的长尾在石阶上缓慢蠕动。所经之处,密密麻麻的触角会留下深色的印迹。
它身后是一大群同类。
第066章 第七夜 02
诡异的低鸣随着风铃声由远及近,刮蹭着每一个人的脊骨和头皮。仿佛深渊降临,无处躲避,只能在恐惧之中接受这一切。
屋内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柳宋抓着久柏的肩,余光注意到那个异乡人。他是那种难以忽视的家伙,尤其是在这样的场面仍然保持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平静。
她一开始以为他是装的。毕竟这样的状况再来多少次她都会克制不住地害怕、恶心。
但就连一根细长的触手从窗缝钻入,黑绿的黏液滴落在那个异乡人的眼前时,他仍然无动于衷,甚至还低头主动观察起那根触手和遍布的浮刺吸盘。
……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这异乡人瞧着年纪也轻。柳宋一时心软,朝那方向使个眼色,想提醒他千万不要惊扰这些生物。
然而那异乡人且没支声,一个小身影却爬到门边,好奇地仰起头。蛋卷四肢贴在天花板的黑暗角落,方脑袋努力发出“嘘”的口型。可惜他没有嘴形,也无法朝外吹气。
天生白发的小孩难免失望,又因为协调能力尚不足够,摇摇晃晃猛地往后一坐——久柏一个滑铲过去用腿垫住了他。这一下却吓着了久杉,“哥”这音节刚出口,被猛地捂住了嘴巴。
久柏紧紧抱住他,连手指也不敢再动。度秒如年的寂静之后,风铃声微微响动。
一切如常。
长舒的一口气尚未接近咽喉,木门突然朝外倒下。冷风骤然灌入,寒气如冰。
灯笼投下昏暗的光线,几根摆动的触手黏上门框。红色的圆点从黑色的影子里透出,变成一条竖线。
沙沙,沙沙。
久柏仿佛听见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因为恐惧尖叫,让他的四肢不听使唤,动弹不得。
他的弓箭,对,他还有武器,如果他现在能……
那个异乡人不知何时接近门边,他攥住一把匕首,食指轻贴唇边。
这个举动在久柏看来堪称荒唐,但对方松散的神情却好像只是一桩寻常小事。
匕首慢慢在手中转了个圈,红色的碎石嵌入刀柄,如夜色忽明忽暗。
突然,一串急促的摇铃从门外石阶上方响起。
一股不知名的香气萦绕在烟灰之中,慢慢地纠缠着蠕动的触手。
闻奚看见紧挨着刀尖的触须竟随着清越的摇铃声缩回门外。那个庞大的黑色身影短暂停留后,继续朝着高处爬行。数只污染物紧随其后,犹如一股黑色的细浪逆流而上。
而“浪潮”前方站着一个人。他一袭白袍,戴着一尘不染的手套。左手持木杖,右手摇铃,不躲不避地立在原地。布条遮住他的眼睛,让外部的一切只存在于声音之中。
那些硕大的恶心虫子涌现至他面前,然后绕开了他,置若罔闻一般向上攀行。
大约十几分钟后,风铃声渐息,那群污染物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久柏终于长松一口气,怀里的久杉忍不住嚎啕大哭。一旁的柳宋扶着门框,差点没站稳:“亲娘哎,幸好有大祭司在。”
那个白袍人缓缓走下台阶,来到柳宋家门口。他看着不过青年模样,神色平和温润。
只是那一双眼睛……
闻奚注意到探路的木杖,应该的确是看不见。
对方站在几步外,刺鼻的香料气味随之而来。他准确地面向柳宋:“可有大碍?”
“多谢大祭司,虚惊一场。都是这两个小子不懂事。小柏小杉,快说谢谢。”
久杉擦干眼泪,呆呆地道谢。而久柏则一声不吭地瞪向门外的人,说什么也不肯开口。柳宋赶忙使眼色,回应她的却是久柏的沉默。
那位大祭司并不在意,脸上温和的微笑转向闻奚,声音清雅:“这里有一位异乡人。”
柳宋连忙解释:“是久柏在今天在森林里遇见,才领回来的。这不,还没来得及问,那些东西就来了。”
闻奚简略地报了名字,倒是对刚才的一幕更为好奇:“……大祭司?你用了什么方法避开那些污染物?”
“叫我‘青临’即可,”那位大祭司语气温和,“森流城自古受月海之神保护。我们潜心供奉神庙,它们自然不会伤害任何人。”
闻奚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却无法捕捉到半点谎言的痕迹。
自称“青临”的人露出宽容的微笑:“异乡人,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在此处稍作停留。只是月神即将降临,明天晚上将会举行朝圣仪式,还请你谨言慎行,遵守森流城的规矩。”
“……什么规矩?”闻奚难得琢磨这两个字怎么写。
青临说:“你会知道的。”
闻奚十分不欣赏说话保留一大半的行为,还要再问时,柳宋先开口了:“大祭司,这一次供奉的机械……恐怕不够。”
她面露难色地解释:“我们已经搜索过了很多地方,但是实在没有了。”
“还请务必收集齐。”青临微微颔首。
闻奚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收集机械?”
“因为这是神之所需,满足神明的要求是我们的义务。”
“如果找不到会怎么样?”
年轻的大祭司摇了摇头:“神不会为难我们,但也不会回应我们的愿望。污染会再次降临。”
原来所谓“愿望”即是森流城的安全。闻奚算是明白久杉为什么一见蛋卷就激动了。
他微微垂眸,看见蛋卷贴在墙角,整个机器人都在打哆嗦、双臂紧紧抱住自己。
“这是神告诉你的吗?”久柏没好气地质问。
青临不再答,却听久柏咬牙道:“你就是个骗子,带着你那些恶心的熏香走开!神根本不会保护我们!”
“啪”地一声,锅铲儿狠狠敲上久柏膝盖。他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柳宋勃然大怒:“你个混帐东西,说什么胡话?!”
少年仰着头,有股不服输的倔强:“我说的有问题吗?神庙那么灵验,怎么没见污染物全都消失?”
“你还胡言乱语?给我跪在这儿反省一下!”柳宋胸脯起伏,气流在胸腔乱钻,锅铲发泄似的打在少年直挺挺的后背。
久柏忍着痛,一声也不吭。他盯着青临的背影,听见木杖敲击石阶。
好一阵之后,柳宋松开锅铲,泄了气:“以后这样的话,别再说了,月神会听见的。”
久柏没有应声。久杉抓着一枚果子塞过来:“哥哥,吃果果,不疼不疼。”
久柏叼住多汁的果子,斜瞟一眼柳宋,继续跪着。
柳宋这才想起闻奚还在旁边,叹息似的问:“异乡人,你为何而来?”
闻奚已经找到了可以坐下的桌面,长腿往前一伸,坦白道:“我来找个人。森流城最近还有别的生人来过吗?”
“很久没有了。”柳宋答道。她神色自然,不像在说谎。
“难道还没来么。”闻奚自言自语道。
他轻轻拉扯着手腕的绳子,又问:“森流城有这样的水晶吗?”
柳宋看了一眼,神情变得古怪,连说了几声“不知道”。只有久柏阴阳怪气地哼道:“就算有,也早就供奉给神庙了。那里头都是宝贝,你不如上去找。”
闻奚扭头朝外:“怎么去?”
“哎,”柳宋将他往回带,“那孩子不懂事,瞎说的。神庙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异乡人,你还是赶紧离开吧。”
闻奚露出为难的表情:“我还在等人,他肯定会来的。”
柳宋刚要赶他走,却见这年轻人眼角一撇,透着几分不经意的委屈:“我好不容易才来的。”
她皱起眉头:“你在等什么人呐?”
“一个很重要的人,”闻奚认真地说,“除了他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了。”
柳宋心尖一软,叹了口气:“外面的状况已经很不好了吗?”
“那些危险机械类的污染物已经出现了。”闻奚盯着她的眼睛。他记得久柏提到过机械污染物,也就是说它们已经在森流城活动了。
果然,柳宋默认了。她的眼中露出哀伤:“我以为只要我们在这里,它们就不会去别的地方。神庙的供奉还不够……我得再去找找。”
她将闻奚留在屋子里,嘱咐他不要随意乱走,这才急匆匆地离开。
等她走后,久柏捏着兜里那瓶闻奚给他的伤药,才别扭地提醒闻奚:“你的事情可以去问那个家伙,他什么都知道。”
他说的“那个家伙”应该就是那位大祭司。
“要是连他都不清楚,你还是赶紧离开吧,这里没有你要的答案。”久柏攥紧双手,克制住汹涌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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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奚是在森流城高处的眺望台找到青临的。那位大祭司正朝着对面山崖顶部的神庙,正陷入沉思。
森流城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异乡人,你来了。”青临没有回头,覆住眼睛的布条系在脑后,随风飘动。他双手交叠,手套白如冬雪。
闻奚不缓不慢地走过去,注意到脚下从泥土路面变成了一面玻璃。深黑一片,望不见底。
青临说:“这里是一座信号基站,在污染来临前发挥着重要作用。”
“你真看不见?”闻奚不由怀疑。
青临噙着笑意,背后几分杀意忽然出现,在无限接近他时却又消失不见。
闻奚在靠近他时嗅到一股浓烈的香料气味,几乎有些呛人。他瞧着这位纹丝不动的大祭司背影,刀锋一转,收回袖口。
青临说:“你在想,是香味,还是铃声驱走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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