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是。”闻奚散漫地说出结论。
青临微微一笑:“这是神的庇佑。”
闻奚琢磨着这家伙或许还有别的,不管是什么,甚至可能是某种远古巫术——但总之,不是那么简单。
“外面,一切还好吗?”青临说。
“你们怎么都问一样的问题?”
青临说:“森流城是我们的祖先在月海之神的庇佑下修建的,距今已有数千年。它存在至今的意义即是为了让神明保护更多人。大祭司的职责也是负责神明与凡人的沟通。”
闻奚若有所思,想不到在这座古老的城市,神棍竟然还能有一席之地——甚至是相当重要的位置。尤其是每个人都言之凿凿,确有其事。
他眉毛一挑:“噢,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是么?”青临的语气极为失落。
闻奚懒得寒暄,直接表明自己在寻找水晶的来意。青临听闻后,触碰着挂在细绳的三枚水晶,仔细摸索出它们的形状。
他看见青临的神情慢慢发生变化。
“这是神庙的圣物,镶嵌在神庙后方的雕像上。”
“你怎么这么清楚?”
“神喜欢会发光的石头,”青临低声道,“它原本是森流城博物馆的藏品,是我亲手供奉的。”
闻奚忽觉不对:“神庙里真的有神明?”
青临答道:“当然。”
“你亲眼见过?”
“是。”
“长什么样?”
青临顿了顿:“神与寻常想象不同。”
“这不对吧,”闻奚察觉到一丝怪异,“你一直称呼‘神’,而不是月海之神,难道森流城还能有两个神?”
青临的沉默让闻奚更觉荒谬,他联想到另一件事:“之前那些虫子看样子都在往上爬,难道它们的终点是神庙?”
青临点点头:“神号召它们,消灭它们。”
这与闻奚的认知截然不同。
有族群的污染物一般也是存在等级的。“命令”或者“号召”的说法只存在于族群的头领与服从者之间。
按照这个逻辑——
“神庙里面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青临没有在意他冒犯的言辞,而是主动提出:“我可以帮你拿到水晶。作为交换,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第067章 第七夜 03
回到柳宋家之后,闻奚躺在狭窄的木床上思索。他将耳机上抛,然后接住,来回几次。
从他到森流城开始,这里的一切都很古怪。故意撞上悬崖的鲸鱼,没有伤人的污染生物,要求供奉机械的“神”,以及并不属于月海之神的神庙……这些事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除此之外,他并不是百分百确定陆见深会来森流城——他只是有一种直觉,陆见深在收集这些“遗物”。
至于那个名为青临的大祭司说的话,他基本不信。一个寻常的小石头,能有几个人花心思研究,还能记住形状和触感?
不过就算是一个圈套,闻奚也无所谓。他答应了对方一个请求。如果能换回一枚水晶算他应得的。换不回的话,会有人为欺骗付出代价。
一只冰冷的金属手臂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突然扯了扯闻奚的裤腿。他一个手抖,耳机的抛掷方向骤变。
幸好小机器人及时接住,还给他了。
“r-box12,有品位。”它手脚并用地想爬上床,但却被高度卡在原地。
“你见过?”
蛋卷情不自禁地开始卖弄:“当然,量产的傻瓜耳机,没人稀罕。”
闻奚心想,不识货的蠢东西。他塞回右耳,尝试性地敲击一下,没有得到任何反应。敲击两下,又是“滋滋”的电流声。
奇怪,怎么又出问题了。也不知道是沙舟那个老头坑蒙拐骗,还是不小心进水了。
“这种傻瓜耳机质量很差的。”蛋卷终于找到方法爬上一个小柜子,往后一坐。
闻奚说:“你质量倒是挺好。”
“那当然,我可是——”
“刚好拆了来修耳机。”
蛋卷把自己抱成一个球。它很清楚眼前这个人绝对没有在开玩笑,因为它感觉到无数蚂蚁在自己的金属表面爬行。
“……坏人!果然你和那个哑巴瓜子是一边的!难怪他追杀我一路!早知道我不应该给你带路。”
闻奚盯着它浅浅思考了一下,露出让小机器人胆战心惊的笑容:“他为什么追杀你?”
“因为他嫉妒我是个家政机器人!”蛋卷信誓旦旦。
闻奚:“?”
闻奚:“说实话。”
“反正、反正像我这样的机器人早就被摧毁得差不多了,他就是要赶尽杀绝!恶毒的人类!”
闻奚:“……”
行吧,它说什么就是什么。
蛋卷还要再控诉几句,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震住了。它连忙把自己裹成一个长方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就像一块没涂漆的砖,与墙面保持一致。
一颗年轻的脑袋探入,久柏揉揉眼睛:“你在和谁说话?”
闻奚叹了口气:“我喜欢自言自语。”
久柏的手背贴着他自己的额头,那里的皮肤烫得厉害。兴许是淋雨后发烧、产生幻听了。他吸吸鼻子:“那个,大祭司知道你问的事吗?”
“算是知道吧。”
久柏“噢”了一声,缓慢地琢磨着“算是”两个字。
“你应该不是在关心我一个陌生人。怎么,很关心大祭司?”
久柏立刻紧张地弓起上半身,眼露凶相:“我只关心他什么时候死。等到那一天,我一定会庆祝三天三夜!”
闻奚瞥他一眼,少年生怕他不信,即可捏紧拳头追补:“他就是个骗子,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闻奚:“?”
这小子说话前后矛盾、语焉不详,闻奚懒得与他计较。反倒是久柏面露愁色,期期艾艾。
听他的意思,是柳宋他们没有找够需要供奉的机械物品。
“你上回说,大祭司会因为供奉不够而生气?”
久柏揪住衣角,犹豫不决:“那家伙倒是无所谓,只不过神会降下惩罚。‘祂’在这方面擅长得很。”
久柏三言两语地讲述了一年多前的一件事。因为他们没有收集够足量的会发光的石头,污染物很快攻击了森流城。在漫长的供奉年月中早已失去战斗能力的当地人完全无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
他们将其视作一种天罚。
“当时伤亡惨重……而青临那个混蛋却躲在神庙,完全没有出现。”久柏不愿再多回想。比起已经发生过的事,他更担心接下来的状况——毕竟那些东西已经进化出了机械肢体。
根据久柏的说法,危险机械类污染物是半年前才出现的。他很肯定,因为同时发生的还有那些疑似自杀的的鲸鱼。
这个时间点对于闻奚已知的污染物进化过程来说还太早了。这其中一定有一些更为关键的因素,就连在他的时代也没有被发现。
一股隐秘而久违的危险从大脑深处钻出,好像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久柏的脑袋又胀又疼,却心里发毛。眼前这人不知为什么,忽然笑了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睛撇去散漫,透着强烈的嘲弄与兴奋。
少年以为自己看错了,否则怎么会在这种单薄又不可靠的家伙身上感到一丝没由来的惧怕。
然而对方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墙边,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宽慰。
“不用担心,”闻奚认真地表示,“我还带了一样贡品。”
“咣当”一声,一个黑色的长方体从墙面脱落,狠狠摔在地上。
-
蛋卷作为一个小机器人,还是家政机器人,在出厂之际被好事的工程师加入了“生气”的情绪,用来对抗主人的懒惰。
但此时此刻,它被绑在一堆破旧的机械齿轮中,“生气”成为了闷在机器外壳里的具象化的一团东西,塞得它只想吱哇乱叫。由于还有一个可怕的人类威胁它不准说话,只剩下四肢在空气中疯狂搅动。
闻奚站在朝圣仪式的广场人群后,开始怀疑这里的地面并不平整,否则怎么那堆贡品还在摇晃。
云层在骤雨后散去,长夜在烛火间铺开。
青临一袭长袍立于圆台中央,戴着手套摇响铜铃。清润的嗓音慢慢凝成一种古老的调子。
“……须臾过兮,苍苍不朽。
念我来兮,月海之上。
圣祇泽佑,久庇森流。”
……
众人围绕圆台,虔诚吟唱寓意祈祷的旧曲。与此同时,一轮遥远的弦月出现在夜空。皎洁澄明的月光倾泻而下,灌满了圆台地面的纹路,仪式正式开启。
闻奚之前听久柏描述过,所谓朝圣仪式每年举行一次,以一种繁琐古老的抽签方式选出一名朝圣者。其将会独自进入神庙,获得神明的启示。不同寻常的是,记载里的大部分人都自愿留在神庙,再不出半步,终其一生陪伴神明。
在污染时代后,仪式仍然在进行,甚至变得更为重要。每四年会有一次特殊的朝圣仪式,届时会产生一名不一样的“朝圣者”,如果被神明选中,其将会成为新任的大祭司,每月都需要进入神庙聆听神谕,并且负责朝圣仪式后进行供奉。
森流当地人相信,是这些仪式和供奉让他们免遭劫难。
青临担任大祭司至今刚好四年。也就是说,在今晚的仪式中会有一个人接替他的职位。
闻奚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确认没有久柏的身影。这也是青临让他帮的忙——不让久柏出现在这场仪式上。
那小子本来就生病了,闻奚只需要稍微找点安眠的东西,足以让他睡上一整天。
至于青临为什么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他不想让久柏被选为接替自己的朝圣者。
圆台上的祭司蒙住双眼,白色的纱带在风中飘动。青临点燃一口大型铜锅中的木材堆,在升起的烈焰映衬下,他的神情格外肃穆。
这时,所有人垂眸祈祷,天地间只剩火焰燃烧的声音。
闻奚盘腿坐在粗壮的树干上,俯瞰静默的人群。
但他听见了别的声音。
……沙,沙沙。
空气中淡淡的腥臭味让他瞬间警惕,手指扣住刀柄。
银色的月光照亮了对面的屋顶,一团黑色的影子从砖瓦慢慢往下爬动。那是一只仅躯体就宽约两米的污染生物,近似于蜘蛛,但那数只细长的机械脚反射着冰冷的光线。
它的躯壳有至少六处口器,随着移动发出“喀嚓”的声音。
人群不自觉流露出惊恐的眼神——但他们停在原地,没有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人出现任何动作。
随着摇铃声,那个半机械化的大蜘蛛爬上圆台,在经过青临时停留片刻。白袍的大祭司将手掌贴在它的口器边缘,轻声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那东西的口器抖动,随着“嘶”的一声,慢慢顺着圆台边缘靠近人群。
随着它的接近,人群自动往两边散开,直到它停留在一个瑟瑟发抖的人面前。
是柳宋。
她嘴唇嗫嚅,恐惧地压抑着尖叫或逃跑的冲动,双腿软得快要倒下。她和周围的人们一样不敢抬头看那东西一眼。
一跟冰冷的触手从恶臭的口器伸出,慢慢卷上她的脖子。机械长肢夹在她两侧,透明的长丝伸向她的耳朵。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切:“等一下!”
随着少年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人群边缘,闻奚怀疑的眼神转向圆台上那堆机械贡品。
蛋卷没有回头。它仔细想了想,难道自己是把泻药当成安眠药了?
——很难说面对那个把它送到这里的坏家伙,这行为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又怎么样?哼,坏家伙就应该受到惩罚!
闻奚思索着怎么把小机器人大卸八块的同时,感觉青临朝自己的方向抬起头。大祭司露出的半张脸很快由冷漠转为担忧。
因为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竟然跑到了柳宋身旁,跪在地上。他明明很害怕,连手都在颤抖,却异常坚定地仰起头:“让我成为朝圣者吧!”
人群面面相觑,退避至一旁。
下一刻,那只大蜘蛛松开柳宋,肢体缠绕着他,整个吊起来。口器发出令人恶寒的声音,锋利的机械肢抵在他的颈部动脉上,马上就会划破薄薄的皮肤。
少年脸色惨白,却艰难地挤出音节:“……既然你是神明的使者,那你应该能听见我的决心。如若不然,你又怎么会是神。”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让周围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他哪里来的胆子!
然而清脆的摇铃在此时响起。
青临循着台阶慢慢走下来,檀香气味徘徊在污染物的腥臭之间。随着他的靠近,那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停下动作。它的机械长肢顺着铜铃缠上青临的手臂,硬生生将其扯断。
断裂的宽袖包裹着小臂躺在血泊中。
温热的血滴溅了久柏一脸。他呆愣地垂下眼,却见青临额上涔涔冷汗,忍着剧痛对那东西低声说了他听不懂的语言。
“……青临。”久柏喃喃地念着。
口器中伸出的触手在这时放开久柏,转而捡起地上的手臂,包裹上青临被截断的部位。肢体缠绕着那一块,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是谁先开口,人群再一次吟唱起先前的那首歌谣。平缓的唱词仿佛带来令人安心的力量,让眼前诡异可怖的一幕蒙上神圣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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