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刺进室内的天光一片惨白。
在那令人恍惚的明光之中, 浓重的血腥味浮散不定。滴落的血沿着大厅中间的立柱蜿蜒成一道溪流,晕开的血水里映照着正中对峙那两个人的脸。
粗粝的喘息声和血一起从伯温森的喉咙溢出,帝国的皇帝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宛如离水后临近涸死的鱼。不过身为掌控方的艾尔也并没有好到哪去,他看着伯温森的眼睛,片刻后几欲作呕,忍了几忍, 最后“哇”地呕出了一大滩血来。
那血色暗沉, 不知道在他心头已经积压了多久。
言泽倏然睁大了眼睛:“艾尔!”
少年一动,原本焦心不已的斐德罗也跟着转过头去:“殿下!”
言泽眼神一凛,当即要对他痛下杀手——
“等等,言泽。”
言泽的手停在半空中, 斐德罗下意识错开了近在咫尺的刀锋,屏息看着少年的神情。而不远处撑在地上的艾尔额畔浮有涔涔冷汗,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淡淡道:“斐德罗大人有自己的立场,我想现在他应该足够聪明, 知道自己已经要开始准备下一步棋了。”
闻言斐德罗脸色讳莫如深,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而伯温森却像被戳到了什么死穴一样挣扎了起来。艾尔连正眼看他都没有,只是微微拨弄了一下刺在他体内那把刀的刀柄,剜心的剧痛袭来, 伯温森便再没了动作。
“殿下。”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但此刻看到皇帝受刑一般被钉在立柱上,斐德罗还是有点不忍。他在原地艰难道:“恕我直言, 您本不应该这样。”
“应该?”听到这句话, 艾尔不由得失笑,上前反问道:“那我应该怎样?”
“这世上有太多事情都没能按照应有的轨迹前行, ”还不待斐德罗开口,艾尔回答道:“就比如我的父皇本不应该死于壮年,却有人让他因所谓的旧疾伤逝;我本应继承帝国皇位,却被人构陷分化成了Omega流放崩落星系;我的外公本该是帝国柱石,到最后却沦为反叛者囚禁监狱塔……”
“而我的妹妹,”艾尔的目光从手掌上的一片猩红之中移开,不知何时,他的眼底也浸没为一片血红:“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血脉相依的亲人,她本应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她可以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一切……只要她想要的我都愿意给她,她本应该长命百岁!”
艾尔嘶声道:“可她却为了给自己没用的哥哥搏一条生路,不惜以性命相抵——最后惨死在黄金蔷薇祭上!”
“而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
艾尔最后横向伯温森那一眼森然如同地狱归来的鬼神,而斐德罗从听到一半就已经如坠冰窟,而后在半空中,他和皇帝绝望的眼神交汇了片刻,而后斐德罗便胆战心惊地收回了视线。
“殿下……你都、你为什么会……?”斐德罗几番嗫嚅,最后却难得神思慌乱到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和伯温森中的任何一个都想不到,安斯艾尔居然已经将内情知晓的如此之深……否则伯温森绝对不会轻敌大意地想要借机除掉安斯艾尔!他才是应该严防死守的那一个。
“好奇?”艾尔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眼神无比复杂:“明明当时在黄金蔷薇祭之上,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莉莉安是如何被杀的——”
“而你也在其中,”艾尔靠近过来,死死盯着斐德罗的眼睛:“不是吗?”
艾尔抬起手,扬起了手中的那枚吊坠:那是哈珀在死前塞到他手里的东西,而此时此刻,内里的乾坤也已经被觑见。
被打磨成中空的蔷薇花瓣上的暗扣轻启,落入斐德罗眼中的是一个被封装起来的、沾满血的小东西。
那东西不到米粒大小,无论是其本身外表上的磨损还是沾染的血迹,看起来都已经相当有些年月。而就在前不久,这样东西刚在联盟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也可以说是默斯顿事变的元凶。
这个被联盟研究院称之为“银基”的危险品,就这么展现在斐德罗眼前。
而看着这样东西——斐德罗只觉得魂灵巨颤。
作为当事人的他对这样东西再清楚不过,因为当时正是他在塔茨皇帝的遗体送去尸检之前,偷偷从塔茨的腺体里将这东西剜除,最后由康斯坦因拿走销毁。
他以为康斯坦因真的把它销毁了,他也以为这个秘密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知晓。可此时此刻,尘封的秘密又在艾尔手中重见天日,而这样至关重要的物证是如何到了艾尔手中不言而喻。
斐德罗也终于明白过来,即便心里有鬼,可那天伯温森为什么会不由分说地直接开枪杀了莉莉安公主。斐德罗的眼神不住动摇,他看着艾尔的眼睛,被遏制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天——
回到了那个瞬间。
……
神塔之下黄金蔷薇怒放。
宴会大厅里金色的蔷薇花剪理得当,在神塔底部的大厅之中铺陈。被悉心照看多日的蔷薇以最美的姿态在神塔底部的圆环结构里铺陈开,进入神塔的贵族们沿着白色大理石砌的步道前行,一路上赞叹这片金色花海的盛大与美丽。
作为一年中最盛大的时刻,黄金蔷薇祭前的宴会更是极力在彰显皇室恩荣。为此卡尔纳特不惜开放帝国神塔,将最底层作为了召开宴会的场所。每逢会时,所有帝国有名姓的贵族都会举族前来与会,以示对卡尔纳特的尊敬。而那天在觥筹交错间斐德罗避开了前来攀结的贵族,找到了康斯坦因。
甫一见面两人就心照不宣地碰了下杯子,而后一前一后走到了静僻处。
“都准备好了吗?”斐德罗先开口道。
康斯坦因显然比他沉得住气,瞥了他一眼后气定神闲地抿了口香槟,而后才压低了声音若无其事道:“准备好了。只是莉莉安还是打定主意要带郑杨一起走……诺里怎么劝都没办法,那孩子执意说她有自己的办法。”
短促地叹了口气后,康斯坦因苦笑了一下:“她能有什么办法。”
斐德罗默然不语。
作为伯温森的心腹——帝国理政大臣前席的他们,对莉莉安施以援手还能说是对以往的愧疚,即便帮助她逃婚也不过是参与一场小小闹剧,翻不起什么风浪。可一旦涉及郑杨,所有事情的性质就彻底变了。伯温森势必将追究到底,到时候即便是他们,恐怕也难以从中脱身。
原本遇到这些事情,康斯坦因该是最明哲保身的那个。可偏偏这次康斯坦因一反常态,他不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冷然面孔,而是明知莉莉安的打算后,依然选择对诺里和她的出逃施以援手。
尽管莉莉安并不知情,但他却和诺里全面规划了他们出逃后的路线和补给点,以及未来有任何突发事端的应对办法。
“她不可能带走郑杨的,”就算自身并没有参与到康斯坦因和诺里的计划当中,斐德罗也能如此肯定道:“不管用什么办法,郑杨的死都是不可妥协的一部分,也是我们那位陛下多年以来的心病。”
斐德罗瞥了眼神塔高处,意有所指道:“如果不治好他这块心病,那么无论是公主还是艾尔殿下,都不会好过。”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片刻后斐德罗忽然又道:“康斯坦因,你后悔吗?”
康斯坦因扭过头来,起先并没有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有些讶异地冲他挑了下眉。不过当他从斐德罗的表情中意识到对方所说的是什么——当他明白那其中涉及的是另一位皇帝的死时,他脸色微变,彻底沉默了。
当年塔茨的死可以说与他们有直接关系,尽管他们的本意并非如此。
当时伯温森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一旦被塔茨察觉势必会被严惩。他找到康斯坦因哭求对方能帮自己一把,而康斯坦因看着这位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弟,实在不忍袖手旁观。
于是他连同斐德罗一起,在伯温森将一切掩盖之前,打算携手拖住塔茨。
可他们失手了,伯温森口中那所谓安全可控的腺体植入物让塔茨身体欠佳,就在他们意识到不妙决定收手的时候,皇帝居然病发暴毙身亡。
塔茨的死成了王室最讳莫如深的一部分,他的继任者尚且年幼,帝国局面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随行医官不敢断定皇帝的真实死因,只能将其归咎于旧疾复发……而他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将一切遮掩了过去。
那时候或许还能欺骗自己一切只是意外,可是到了当下,如果还看不透当初伯温森根本是有意为之,借他们的手要了塔茨的命——那么这两位早就该去地下侍奉他们那位先皇了。
康斯坦因嘴唇微动,就在斐德罗以为自己要等到他的回答时——宴会大厅内隐约有了异样的声响。
原本宴会上该有的热闹仿佛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隐约模糊的女声在格外激动地说些什么。
斐德罗和康斯坦因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意识到有些不妙,当即折了回去。
而当他们步履匆匆地进入大厅,却发现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拉奏的皇家乐队、侍卫、来往的侍者还是所有贵族,大家都停下了原本的动作,无一例外仰头睁大了眼睛,屏息看向大厅正中墙体上镶嵌的那块大屏。
在那之上原本准备的皇室年度宣传片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又一声声嘶力竭的诘问。
拍摄者不知道躲在哪个橱柜的夹缝里,却又刚好拍摄到了画面的正中的两个人。
而在颤抖的画面正中,穿着祭典礼服的帝国公主莉莉安·卡尔纳特一改往日的娴静温婉,红着眼睛质问眼前的人: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他明明早已落败,也已经将自己的一切归还给了帝国,为什么您还是执意要取他的性命?!”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小声议论着公主口中的“他”究竟是谁。而斐德罗和康斯坦因相视一眼,俱是一震——公主是在说,郑杨!
她疯了吗?
而当与公主对峙的另一方出现在画面中时,在场的众多贵妇人都掩唇惊呼出声。屏幕上面帝国的皇帝面色少有的阴鸷,冷冷睇着莉莉安。
“落败?归还给帝国?”伯温森冷笑着向前迈了几步:“他究竟归还给了我什么?是这些年来层出不穷的暗杀、异动,还有流落边星那支不知道何时会回转枪口直指帝国咽喉的叛军吗!”
莉莉安看着他:“我以为六年前王都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陛下,所以时至今日,你依然对此耿耿于怀吗?”
“莉莉安·卡尔纳特!还需要我提醒你你究竟归属于何方吗!这些年的经历还不够你反思省检吗?还是你觉得靠着那个所谓的联盟上将,你就有余力与帝国王室抗衡了?他不过是下任元帅可能的继任者,你面前的却是货真价实的帝国皇帝!”
紧接着伯温森迈步上前,一把掐住了莉莉安的喉咙:“你大可以试一试,你和你那个未婚夫的小伎俩,足不足以撬动帝国分毫!”
画面中公主被扼住咽喉、抵在祈祷间的墙壁上。她一脸痛苦地挣扎着,伯温森手上的力度却因盛怒而愈发加大。大厅中的贵族们惊呼此起彼伏,而猛然意识到什么后,康斯坦因满脸紧张道:“快去找到她在哪!”
斐德罗早一眼认出了这个所在:“是祈祷间!”
而后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高处,这一刻巍然的神塔内体显得无比幽暗而空洞,他们无法分辨莉莉安究竟在哪里。
“卫兵!”乱糟糟一片中,有人高声喊着——斐德罗听出来那个人像是梅瑞迪斯:“切断信号传输!停下来!”
会场内的骚动隐隐,不大多数人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屏幕中播出的一切上,皇室秘辛从来是贵族密谈中最引人遐思也最引人注目的一部分。而关于当今皇帝当年和郑杨的龃龉大部分人都有些耳闻,到了此时更是竖起耳朵听得分外认真。
康斯坦因和斐德罗分开奔走,想在事情覆水难收前做点什么。
然而这在神塔某处发生的一幕并没有让他们介入阻拦的余地。
“是啊,我的那些小伎俩……可是,你就这么、这么害怕么?陛下?”画面中莉莉安忍住痛苦、却又无比愤怒地抓上他掐住自己的手,眼神和言语像锋刃一般刺向皇帝:“害怕有人如同当初的你一样,如法炮制地从你手中夺走帝位?”
宴会场上因这一句话而鸦雀无声。
画面中的伯温森倏然静了下来:“你在说什么?”
莉莉安低声报出一个地方,伯温森脸色突变:“你怎么会知道那里?!”
他一时惊异,手上力道微有懈怠,莉莉安当即挣开,呛咳着闪到一旁去。
片刻后公主红着眼睛抬起了头。
“是啊,谁能知道皇帝居然在暗中养着这样一群见不得光的虫鼠!”莉莉安手仍掩在喉咙上,她纤细的脖子上面已经浮起一道清晰的掐痕,而公主毫不退步,继续嘶声道:“你从不敢正视那些人心,而是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逼他们让步、害他们屈服!怎么了!害怕吗我的陛下!”
伯温森为她的气势所慑,竟然没忍住后退了一步。
而莉莉安绷直了脊背,端正着姿态朝他步步逼近:“你就那么怕我把你害死自己亲生哥哥、害死先代塔茨帝王的事情揭露出来吗!”
伯温森矢口否认:“你在胡说什么!”
莉莉安即道:“穷极整个长明星系,再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在说什么了,陛下!塔茨陛下、我的父皇,他死前的异状为人所目睹,是你让他成了一个发疯而死的皇帝!是你让我和哥哥,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自己的父母!”
“在那之后你又如法炮制地暗杀了多少人,让所有与你相左者都死去,这就是你的为君之道吗?!你不过是一个再虚伪不过的小人,从你坐上这个位置那天开始,你就从未有过一日安稳。所以你才要杀了外公,你才一次又一次地派人去暗杀艾尔!你畏惧他们!畏惧如果有一天他们重新站在你的对立面上,你会被彻底溃败,毫无一战之力!”
“闭嘴!”伯温森怒不可遏,上前试图揪住她。
“你不是想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陛下,那我就告诉你……”莉莉安闪身挣开他,踉跄着退开几步:“我就是要在今天、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把你那张虚伪的假面彻底揭露,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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