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五月初五,更是满崽的生辰,他到底没能赶上,也不知道这小子吃没吃上长寿面,答应了大福要带他去江边看赛龙舟,如今也食言了,自己不在跟前,云胡怀着八个月的身孕,恐是连觉都睡不安稳。
他越是胡思乱想,这心里就越发空落落,连曹靖舟走近都未曾发觉。
“何事?”他收回深思,抬眸问道。
“大人,下官……”曹靖舟支支吾吾,一副扭捏姿态。
“有事直说便可,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何至于这般忌惮?”谢见君莞尔。
“下官想拿回那封辞表。”曹靖舟闭了闭眼,做好了被斥责的准备。
“不打算走了?”谢见君反问,深邃双眸中闪过一抹戏谑。
“不、不走了。”曹靖舟有些心虚道。天知道他那日是真的怕极了,才会生出辞官这般荒唐的念头,纵然他家境虽富裕,但也是苦读多年才考上的举人功名,哪能轻易就撂了挑子。“我想留下来,甘宁县的百姓经此地动颠沛流离,无处安居,还有好些孩子失去了爹娘亲眷,一朝变成孤儿,我想在城里劈一块空地建福佑堂,收容无家可归的孤儿,年纪大些的,就请匠人教他们营生的手艺,年幼些的,交给嬷嬷们□□养,身子康健后许人收养,由官府定期入户回访,以确保这些孩子们都能过的上好日子。”
“不错。”谢见君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赞赏。
“下、下官是听闻甘州商会成立了安济院,才得此想法。下官只是希望受伤的百姓能尽快好起来,走出灾难的阴影,重新回归于原来的生活。”曹靖舟忙不迭地解释道。
但谢见君听他说完,脸上并没有半分高兴,片刻,他没头没脑地吐出几个字,“不会的。”
“诶?”曹靖舟讶然,不等他将心中疑惑问出后,谢见君继续喃喃道:“身体上的伤口总有一天会愈合,但心里的伤会伴随一辈子,在某个风平浪静的时刻,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愚笨如他,也听出了这话中的含义,他沉默下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这句话,然就见眼前之人从袖口中掏出小心保存的书信,当着他的面撕得粉碎,“那日的事儿,本官权当没有发生过,望你秉节持重,勿忘本心。”
曹靖舟还在发蒙,谢见君已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帐子围起来的篝火堆走去,今日是头七,白日里刚下过一场雨,夜里有些凉,他要将火燃的再旺些,照亮那些归家之人的路。
*
热闹褪去,帐子附近逐渐沉寂下来。
一妇人轻摇怀中稚童,低声唱着安眠的童谣,她声音不高,音色却犹如莺舌百啭,洋洋盈耳,众人都不吭声了,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静静地听着,谢见君也坐在篝火堆旁,享受着片刻的恬謐。
“知府大人,老夫来给您换药。”
冯大夫背着药箱凑上前来。他听说谢见君前两日在沧河村为了救一孩子,单手抵住了倒塌下来的石板,被震落的碎石砸伤了胳膊,特地过来查探一番。
“有劳了。”谢见君轻攥了攥拳,伤口处虽还有些疼,但已无大碍。
趁着包扎的功夫,他问起云胡的情况。那日走得仓促,只瞧着小夫郎人无大事,便急匆匆地走了。
“老夫来之前曾给夫人搭过脉,夫人受了点惊吓,但好在平日里将养得仔细,并未伤及根本,只待老夫回城再给开几帖安神稳胎的药,保夫人拖到八月安安稳稳地生产,不成问题。”冯大人将绢帛覆住抹了药膏的伤口处,耐心地回话,“大人放心,夫人福泽深厚,定不会有事。”
“借冯大夫吉言。”谢见君难掩心中欢喜。他算着日子,再过几天就能回府城了,到时候可得好好补偿云胡,自己在他最需要人陪的时候一走了之,怕是小夫郎受了不少委屈呢。
哪知话音刚落,急促的嘶鸣声遥遥传来,原本昏昏欲睡的众人齐齐惊醒,循声望去。
一约摸着十七八岁的少年从疾驰的马背上滚落下来,摔得一身泥灰。
谢见君顿感不妙,下一刻,被摔蒙了的少年不管不顾地大喊,“主君,不好了,主夫、主夫他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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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生什么事儿了?”纵马回城的路上,谢见君问身边的昌多。
“主君您走后,主夫就将后院让出一部分安置流民,这几日,我和满崽一直在府衙门前施粥赈灾,不成想有心怀不轨之人挑唆灾民,说府衙里的粮仓有吃的,灾民暴动,趁夜冲进了后院,不知是谁趁着慌乱推倒了主夫,满崽为保护主夫,不慎摔翻在地,磕伤了脑袋,我走时还在昏迷,主夫更是受惊早产,季小公子当即就让我来寻您……”昌多捡着重要的事儿说了说,他一路赶过来,马鞭子都要挥出残影,就怕自己脚步一慢,耽搁了要紧事儿。
谢见君紧蹙的双眉几近拧成了死结,他走时,分明将李盛源和陆正明都留在了府里,如何就出了事儿?云胡现今可才八个月呐!
他顾不及细想,只盼着当下身后就长出一双翅膀,飞到小夫郎身边。
二人一刻未停,赶回府城时已过半夜,寂静的长街上“得得”的马蹄声尤为刺耳。
“我哪能看得清楚,不过一个哥儿罢了,也不知道怀的谁的野种,老大的肚子还在外面抛头露面,不像话……撞了就撞了,人不是还没死嘛,大不了一尸两命,老子这条贱命赔给他便是……”
府衙中,被五花大绑的汉子口无遮拦地骂骂咧咧,“老子最看不惯这些人!不就是有点臭钱,高高在上,不让我们当人看,那么多吃的,凭什么不分给我们?还让我们干活,干他娘的,老子就让那哥儿看看,到底是我的拳头厉害,还是他那张叭叭的嘴厉害!”
正说着,他被人从身后一脚踹翻在地,不等回神,又被人提着衣领,硬生生地拖拽起来,一记重拳砸在鼻梁骨上。
谢见君望着从汉子袖口中掉落出来的云胡贴身带着的平安扣,心中怒火再也压抑不住。
两世加起来,数十年修养的温润清正,端方持重,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第222章
眼见着那汉子脸上见了血,人也被打的直翻白眼,在场的陆同知见势不好,赶忙带着几个府役上前去拦。
哪知往日里瞧着瘦瘦弱弱,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今却有拔山扛鼎之势,几个牛高马大的壮汉齐齐使劲,愣是没将人拉开。
谢见君眼圈通红,拳头攥得咯吱作响,似是下一刻就要将面前之人抽筋剥骨,万刃凌迟。
“主君,您冷静些,主夫还等着您呢!”昌多急得“噗通”一声叩首,才勉强将失去理智的人拉回来。
谢见君如梦初醒,踉跄着拨开众人,只身穿行过府衙,径直往后院去。
彼时,后院中忙忙碌碌。
因着云胡生得仓促,又赶上原定的稳婆前些日子回乡里去了,季子彧便从收留的流民中找了两个说是有托生经验的婆子,现下正在卧房里帮忙。
好在乳母并没出差错,如今也被请来后院,安排在偏室等信儿。
谢见君进门时,胡子拉碴,满身血污,可把众人给吓了一跳。
许褚更是心脏都漏了一拍,拄着拐忙不迭上前关切,“可是受伤了?怎弄成这幅模样?”
“劳先生挂念,不妨事。”谢见君抹了把脸,他这一路过来,脸上沾的又是汗又是土,一抹瞧着更是狼狈,“先生,我夫郎他怎么样了?”
不等许褚回答,他话音刚落,王婶子急匆匆地打卧房里小跑出来,“参汤呢?快去把参汤拿来!”
他接过家丁递上来的参汤,迷迷怔怔地就要闷头往卧房里送。
“哎呦,主君,您别添乱了!您进不得这里面!”王婶子眼疾手快地将他拦在门外,端了碗,转身又回了屋子。
朱红木门一开一合,漫天的血腥气迎面而来,谢见君心中一惊,就听着陌生婆子的催促声从屋中传出,“夫人,您喝点参汤,再加把劲,这孩子在腹中憋得久了,怕是会没命的!”
他定定地站在门外,须臾,似是想起些什么,招手唤来了府里人,“满崽呢?他人怎么样?请大夫过来瞧过没?大福又被谁带着?”
“回大人,书淮无大碍,现已在卧房里歇息,小公子一早就被周娘子抱去甘盈斋了。”李盛源拱手回话,他自认自己有愧于知府大人的委托,没能保护好夫人和满崽,这会儿心里直打颤。
然谢见君只是浅浅应了一声,并未有任何发作的话,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不曾离开过面前的这两扇木门。
时间一刻一刻地过去,崇福寺的鼎钟敲过二茬。夜色渐渐褪去,红日刺破了乌沉沉的云雾,撒下一片金黄。
“夫人!夫人!”
卧房内,一身青衣的稳婆不住地唤着床榻上的云胡。
“这都几个时辰了……”另一花衣婆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她们干耗一宿了,这要再生不下来,保不齐得一尸两命,到时候她怎么跟知府大人交代?万一那位官老爷发起怒来,要当众砍她脑袋咋办?一想到脑袋不保,她这心里头也着急起来,“夫人,您且再用点力气,这怀胎八月不容易,可不能功亏一篑呐……”
云胡耳朵里像是塞了一团团棉花,只瞧着婆子的嘴张张合合,不晓得在说些什么,他下意识地颔首,挣扎着想要抓上青纱床帏,冷不丁探至半空的手,被宽厚的掌心结结实实地包裹住,下一刻,耳边传来熟悉的温润声音,“我抓住你了,云胡,别怕,我抓住你了。”
谢见君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仔细净了面,现下瞧着与寻常无异,连神色都平平淡淡的,不见几分焦急。殊不知这从容模样都是装的,打方才王婶子传话说云胡情势不妙,他便按讷不住地猫了进来。
“出、出去、”云胡湿津津的面颊上早已经分不清是细汗还是泪珠,浑身的劲儿似是被吸干了一般,连推人都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谢见君纹丝不动,连视线都没能从他身上挪开,两个婆子见状也不敢多说什么,挑着言重的话,劝云胡屏息凝神,一鼓作气。
卧房里血腥气凝重,云胡自个儿闻着都想作呕,偏又赶不走人,末了只得憋足一口劲,满心放在那死活不肯出来的小兔崽子身上。
谢见君被回握住的手攥得生疼,他眉头都没皱一下,不住地拿干净的帕子给小夫郎擦汗。
这一番折腾,又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声刻意压低的呻口今声,满头大汗的青衣稳婆从帐子下抱出个孩子。
花衣婆子凑上来瞧了一眼,见孩子紧闭着双眸,一动不动,奇怪道:“咋没声呢?”
谢见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二人先把孩子抱走。
“他怎么不哭啊……”云胡有气无力地问道,大福刚出生那会儿,哭声响亮得屋舍都能听见,“夫君,你听,没有哭声!”他慌了神,顾不得身上的疼,朝着稳婆离去的方向伸出手,“给我看看,抱给我看看!”
“别慌别慌……”谢见君将小夫郎按回榻上,“我去……云胡,我去把孩子给你抱回来。”
说着,他掀开门帘,退出内室。
青衣稳婆这会儿心慌得厉害,寻常人家的孩子刚出生时,高低都得哭上两声,偏偏她接生的这个,从抱出来到现在,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花衣婆子反应极快,当即便照着孩子屁股拍了两巴掌,她自认用的力气不算小,可孩子仍没有声音。
这可把两人吓得够呛,眼泪霎时就掉了下来,连抱着孩子的手都禁不住打起哆嗦,这可是知府大人的孩子呐,出了差错,她们搭上小命也不够赔的!
“我来……”随即跟来的谢见君紧抿着唇,接过不发一语的孩子,朝身后又重拍了一下。哪怕回来路上便做好了保不住的准备,但眼下看着云胡熬了一宿生出来的小人儿就这么直挺挺地窝在怀里,他心如刀绞。
俩婆子挤在角落里不敢吭声,心中更是将各路神仙都念叨了一遍,祈求这个孩子能出点动静,哪怕只是哼唧一声。
蓦然,孩子被抱在小被的身子一抖,“哇”的一声挥手蹬腿地啼哭起来。
哭声之嘹亮,连门外守着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笼罩在头顶上的阴霾尽数散去,谢见君暗暗松了口气,赶忙将孩子抱回内室,递到云胡眼前,“听听,这声音,可一点不比大福弱。”
“那就好……那就好……”云胡低喃着,眼皮子一点一点耷拉下来。他实在太累了,这会儿安下心来,紧绷的神思都跟着散了。
谢见君将孩子交还给青衣婆子,让其带去沐浴洗净再送回来,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夫郎,只等着身下的褥子都换了新的,又轻手轻脚地把人放下,轻啄了下他的额前,“云胡,今夜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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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置好小夫郎,谢见君腾出空来去看了眼满崽。
“阿兄,我好害怕……”刚刚苏醒过来的满崽环着他的脖颈,嗷嗷大哭着。这小崽子一贯心大,长到这般年纪,掉金豆豆的次数屈指可数,想来这回是真的被暴动的流民吓着了。
他像是哄孩子似的抱着安抚了小半个时辰,待哭声渐弱,便接过季子彧递上来濡湿的手巾,给满崽抹了把脸,温声温气地道“阿兄不在,让你受委屈了。”
满崽拼命地摇了摇头,莹白的泪珠顺着眼眶滚落,砸的谢见君心窝子都软了,就听他不可置信地嘀咕着,“明明前一天、前一天大家还有说有笑,就过了一晚上,他们就跟疯了似的,见人就打,见东西就抢,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季子彧站在身后,听他磕磕绊绊,沙哑着嗓子给谢见君讲当夜发生的事儿,用力地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云胡,云胡怎么样了?”满崽原是窝在他阿兄怀里抽抽搭搭,猛地坐起身问道。
谢见君眸子一紧,“云胡将将生了……”
“什么?”小少年星眸瞪得溜圆,“这不是才八个月吗?如何就生了?肯定是我没保护好云胡,让他磕着了!”
“不怪你。”谢见君抬手将他鬓角的碎发拢至耳后,心疼地抚了抚他脑袋上洇血的绢帛,“疼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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