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谢见君将他的手团在掌心把玩着,“满崽前日下学回来,说想吃桂林街的猪肉脯,刚好离着不远,过去瞧瞧看能不能买到,总听他念叨,这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云胡眼含笑意地回握住他,撇撇嘴状似揶揄道,“倘若之后你还说我宠着他,那我可要反驳你了哦!”
被自家小夫郎调侃还是头一遭,谢见君神色一怔,继而歪着脑袋低笑几声,“ 好好好,我保证不再说你了。”
云胡满意地点点头,“你今日第一天上朝如何?”
“一切都好。”谢见君下意识回道。
这话似是踩着了小夫郎的尾巴,云胡登时坐起身来,一脸严肃道,“你总是这样,问你什么,你都说安好,实则有什么事儿都自己瞒着受着,从不叫我知道!”
“不瞒你……”,谢见君将他的炸毛抚平,“你也知道,我今日刚入翰林,一整天下来,连人都没能认全呢,何来不是安好?”
云胡蹙着眉头自己盘算了盘算,觉得好像也是那么回事,才又缓缓地躺下,好半天,闷闷地挤出一句话,“那你有什么事情,可一定要告诉我哦!”
谢见君想起今日在翰林院那侍读学士的事儿,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
————
转日,辰时刚入翰林院。
侍读学士便过来布置差事儿,分给谢见君的,是将目前已有的典籍进行校勘修订,调整前后语序,添加易于理解和研习的注释。
这活儿虽是繁琐了些,但也是修撰应该做的差事儿,他一连忙活了好几日,查阅了无数文献,最终在学士规定的最后一天里,将其修正过的典籍,以及注解释义,一并都给递交了上去。
没过两天,陆伯言趁着午时在膳堂吃饭时,将他偷偷地拉到一旁。
“谢大人,有一件儿我觉得应当让你知道……”
谢见君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陆伯言即将要说出口的话,并非是什么好事儿,但他还是拱了拱手,“陆大人所言何意?”
陆伯言往四下看了一眼,确认没有外人在场后,将声音放得极低,
“前些日子,侍读学士大人让你修撰典籍一事,其实是宋学士交于他的差事儿,他将你给的文稿,稍加润色调整了一番,署上自己的名字,昨日交给了宋学士,还得了宋学士好一通夸赞,说他文从字顺,笔酣墨饱,较之前精进了许多……”
第104章
陆伯言说完,还谨慎地又望了一眼四周,而后才抚了抚胸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大抵是头一次做这背后告状的小人之事,他脸颊臊得通红,神色看上去有些不自然,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找上谢见君,将实情告知于他,其实是得家中人授意。
侍读学士虽只是从五品的官阶,但可为圣上读书论学,亦或是给诸多皇子授书讲学,历来都是个容易招人眼热的位置。
若是在位之人品行败坏,一朝得人所知,就会被调离其位,严重者当革职处置,那么空出来的位置,就要推举新人顶上,而他堂兄的三年任期,就快要到了。
他家里原是想借着谢见君的手,把这事儿给捅出来,即便不能扳倒侍读学士,也会给他一记重创,要知道翰林一把手宋学士,一向大公无私,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那可是大忌,只要留下这个污迹,侍读学士之后再想翻身就难了。
谢见君虽不知其中弯弯道道,但也能咂摸出点名堂来。
几日下来,他并非看不出那侍读学士是趋炎附势之人,能做出这贪天之功的事情,他并不意外。
只是自己同这榜眼,自翰林院入仕以来,便没有任何交集,堪堪只是同僚关系,再亲近一些,可称为“点头之交”。
他也不过是在放榜时,听师文宣提过,这陆伯言出身簪缨世家,家中代代为官,即便入翰林院做编修,亦有家中人帮着打点关系,以便于三年后晋升,这翰林院不过是他仕途上,一块不起眼的垫脚石罢了。这样根正苗红,前途无限光明的人,即使是善心大发,也不会为了一个不知根知底的同僚,冒这种风险。
如此分析下来,他愈发觉得,像是有人挖了个坑,静等着他往里跳。
但论起来,他尚且可以选择明哲保身,对这事儿置之不管,可自己多日的辛劳被不明不白地窃取,他还真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谢见君拱手作揖,“谢陆大人将此事告知于在下。”
陆伯言连忙回礼,“区区小事儿,谢大人不必拘礼,咱二人乃是同僚,又是一同入仕,理应该相互关照。不知谢大人下一步有何打算?若是有需要下官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俩人打着哈哈又寒暄了两句,谢见君回翰林院时,正巧碰着侍读学士。
“谢修撰,这圣上中秋家宴临近,你且跟礼部对接一下,草拟下中秋庆典的文稿。”
谢见君同身后的陆伯言对视一眼,眸中皆是了然,这怕又是宋学士吩咐下来的差事儿。
“谢修撰,你听到了吗?”,学士等不到回话,不耐烦地追问道。
“好”,谢见君浅浅应了一声。
“听到了就得回话,既是为官,就该懂这点礼数…”,学士蹙了蹙眉,显然很是不满意,连说话也愈发不客气起来。
谢见君拱了拱手,权当自己行过礼了,而后便擦着他肩头离开。
等入了座位,季宴礼杵杵他的手肘,“我怎么瞧着你好像有点不对劲?”。
谢见君叹了口气,挑着陆伯言所说之话,同他讲了讲。
季宴礼神色一怔,斜睨了一眼那侍读学士,刻意压低声音道,“他竟然做这般龌龊之事!他就不怕被宋学士知道吗?”
“他如此左右逢源之人,怎会让人抓到把柄呢?”谢见君淡淡道。所以他便更好奇,陆伯言是怎么知道的?这人来找自己,打的是什么心思?难不成是这学士之前得罪过他家里人,亦或是挡了谁的路?
“见君,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找先生?”季宴礼出声打断他的神思。
谢见君轻摇了摇头,“这点小事还不至于去麻烦先生出面,他布置下来的庆典文稿肯定要写,但是至于怎么写,我得先琢磨琢磨…”
季宴礼用力压压他的肩膀,“你万万要谨慎些,陆伯言找你说这话,也有他的考量,莫要给人当刀耍…”
谢见君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背对着他二人的陆伯言,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
晚些散班时,谢见君路过宋学士座位前,见他还在忙着,这心里突然就有了个主意。
从那日起,他便开始频繁地加班,几乎与工作狂宋学士,同进同出。
云胡虽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担心他在宫里忙起来顾不上吃东西,每日送谢见君上朝时,即给他带些方便拿取,又不易弄脏手的吃食,偶尔是桂林街的肉脯,偶尔是糕点铺子的莲子奶糕,偶尔是自己亲手做的梅菜酥饼。
每每散班后,谢见君便将这吃食拿出来,一面慢悠悠地草拟文稿,一面细细品着,遇着同在加班饿的肚子咕咕叫的同僚,他亦慷慨分之,偶时,宋学士也会收下一二。
终于再一次散班后,翰林院中只余着他二人。
“学士大人,今日是家中内子做的肉鮓,您请尝尝…”,谢见君揭开掌心的油纸包,露出其中干酥椒香的肉鮓。
“你夫郎倒是心疼你…”,宋学士将手中的笔搭在架子上,随手捻起一块填进嘴里,嚼了两下,赞赏道,“手艺果真不错,这肉鮓做起来极其麻烦,要先脍成薄片,以刀背锤匀后,还得沸汤煮之,布内扭干,再用椒料腌制上三两日方可入口…”
“大人看来对这肉鮓深有研究呢!”,谢见君给宋学士分过这么多吃食,头次听他跟自己说这么多话,这心底乍然涌起一番欣喜。
宋学士颇有些难为情地笑道,“我夫人年轻时经常做与我吃,后来年纪大了,太医要我少吃些腌制的东西,我夫人便不再做了,出门应酬也不许我多吃,每每贪食,这回去还得挨训…”
“可不是呢,我这人不胜酒力,多贪一盏就会浑身起满疹子,内子也不许我在外应酬时多饮酒,偶尔推脱不过,多喝几杯,回去便是连床榻都不许我上呢”,谢见君顺着他的话茬接下去,惹来宋学士朗声大笑。
有家室之人,难免都会得家中内子念叨两句,俩人借着此事,一来二往聊了不少。
“我见你这些时日都走得很晚,可是在忙些什么?”,宋学士话锋一转,问起正经政务来。
来了…谢见君暗喜,他放了这么久的线,该拉钩了,“回学士大人的话,下官正忙着同礼部官员对接中秋庆典之事,侍读大人让下官草拟庆典的文稿。”
“侍读?李德奎?” 宋学士疑惑道。
“是李大人。”谢见君坦然应声,他神色自然,瞧不出半点刻意。
眼见着宋学士眼底起了异样,但他偏偏什么都没说,只别有深意地看了谢见君一眼,片刻才缓缓开口道,“你把草拟的文稿拿来,我给你瞧瞧…”
谢见君就等这个时候,连忙回座位上,将自己这几日磨出来的文稿递与宋学士,“能得学士大人指点,是下官的荣幸,小小拙作,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宋学士一时没搭话,而是将他起草的文稿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面露欣赏之意,“你刚入翰林院,能草拟到如此地步,已实属不易,有几点,你还须得注意…”,正说着,他提笔点朱墨,在文稿上圈出几个地方,同谢见君细细讲解起来。
能通过这事儿为自己讨个公道是好,但若能得翰林一把手的教导,那便是意外之喜了,谢见君听得极其认真,时不时还做笔记,连带着这几日的犹疑也趁着这机会,一并问出口。
宋学士瞧着他这幅虚心好学的勤勉模样,心底原来对他是否耍心机的那点怀疑,也跟着打消了,想来这状元郎农家子出身,又是刚入仕为官,定然没那么深的城府,既是真心向学,他也不至于藏着掖着。
二人秉烛深谈,从翰林院离开时,已是亥时。
宫门口分别,
谢见君深鞠躬拱手道,“耽误大人如此之久,下官实在过意不去。”
宋学士抬袖将他托起,“你若能从中有所收获,本官便是不白吃你夫郎的吃食!不过,这肉鮓也的确是美味…”,话了,他还咂摸咂摸嘴,似是在回味刚才的鲜香。
谢见君见状,忙不迭说,“内子近日有些不舒服,待他好些,定托他再做上些来,只学士大人要照顾好自己身子,莫要贪食。”
宋学士眉梢轻挑,满是皱纹的脸颊上笑意纵深,“瞧瞧,老夫我这好不容易逃掉了家中夫人的念叨,没想到在宫里,又被你挂念上了…行了,这会儿夜已深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下官恭送大人。”,谢见君拱手行礼,一直到宋学士的马车走远,才缓缓起身,捏了捏眉心。这几日可把他给累坏了,明日就是交稿之时,此事能不能成,就看这宋学士的了。
转日,
刚下早朝,侍读学士就追着要庆典文稿,话里话外地嫌弃谢见君做事墨迹,几份文稿而已,竟是拖了这么久,须得他亲自来问,才肯递交。
语气之刻薄,连季宴礼听了都忍不住怒怼了两句。
这侍读登时就换上谄媚的笑脸,“小季大人莫怪,实在是圣上的庆典耽误不得,小的也不过是着急了些,对谢修撰并无恶意。”。
季宴礼还想再说两句,谢见君冲他使了个眼色,将整理好的文稿一并递交给侍读学士,“学士大人,下官初拟此文稿,多有耽搁…”
“知道就行,下不为例!”那学士毫不客气地从他手中抽走文稿,对着季宴礼躬身行了个礼后便扬长而去。
“瞧他那两面三刀模样,便是让人作呕!也不怕自个儿脸抽筋!”季宴礼撇撇嘴,看向嘴角一直挂着笑,但笑意却不达眼底的谢见君,有些担心道,“你就让他这么拿走了,不怕他继续抢你功劳?”
谢见君拿帕子,将学士官服蹭过的案桌,仔细擦过一遍,而后不紧不慢道,“我就怕他不抢功劳…”
季宴礼蹙了蹙眉,没明白他这师弟话中的意思,但很快,宋学士就给了他答案。
晌午歇息过后,一众官员陆陆续续从小憩中醒啦,寂静的屋中忽而响起宋学士极力压制的怒斥声,
“李侍读,本官再问你一遍,这草拟的庆典文稿皆是出自你一人之手?”
第105章
“大、大人、下官不知大人何意,这文稿,的确是您交给下官的差事儿呐…”,侍读学士颤颤地问道,实则心里已经慌作一团。
“我问的是,这文稿是出自你一人之手吗?”宋学士凛声质问道,昨日他听谢见君说起时便觉得有异,故而特地在圈改时,添了自己的注解,如今见这文稿,字迹虽为李得奎的字迹,内容却是将谢修撰的文稿同他圈改的内容糅合一通,当即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你干了什么?”,季宴礼凑到谢见君跟前,低声问道。
“没什么,只是提前拿我草拟好的文稿给宋学士过了过眼”,谢见君笑得一脸无辜模样,好似此举再正常不过了。
“你居然敢直接找到一把手,看不出来,我的好师弟,你是闷声干大事儿呐”,季宴礼不得不佩服,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高地得给竖个大拇指。
“不然呢,我应该忍气吞声,双手奉上?”,谢见君轻飘飘道,语气里满是嘲弄。
季宴礼禁不住咋舌,不等他再开口,就见着李侍读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卑亢道,“大人,这的确是下官熬了数日的差事儿,若有不妥,还请大人明示…”
“自是不妥”宋学士冷哼一声,将几份文稿重重摔在案桌上,“你将本官所作,拿来糊弄我,李大人,你这是何用意?”
李侍读脸色煞白,登时就看向谢见君,慌不择言,“实不相瞒,宋大人,下官近日政务繁忙,便将其差事儿交于了谢修撰,不知是谢修撰借鉴了您的文稿,冒犯了您!谢修撰,还不过来把事情解释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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