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伦大厦漆黑破败的烂尾楼对面是高耸的全息招牌,四周亮满粉红色霓虹灯。
屋内摆满二手市场淘来的科技装置。比如全息网络投射仪、带着生物感应塑膜的咖啡杯、置有高级微处理器的眼部按摩装置,在房间的角落里摆着一面巨大的玻璃橱,橱窗中摆满钢刃、微型刀、电波检测仪、笔尖录影机等等非常机械化的、在黑街及其常见的工具。
另一侧,则是一面非常光洁、高大的镜子,镶嵌在一整面壁橱中。
那里面是成套的西装、衬衣,与之相配的袖扣、腰带、皮鞋,甚至是一副边角圆滑的金丝边眼镜,内置的微型生物波感应系统可以通过激素水平来调整头部代谢。
如果TINA女士可以步入这间糅杂了上世纪古典风格与当代最先进科技产品的屋子,便会陡然发觉,它们在各自的领域全面开花,又昂贵到千篇一律。
闻命经常坐在书桌前,拿着机械工具,不知道在倒腾什么。
三个小时后,他锁上门,前往铁灰色天幕下的港口。
当天下午,闻命来到了冰岛,他去银行半小时后,又走出来。
银行卡上显示的名字是个很陌生的日文名,礼品卡是另一个,还有一个是倒腾来的假护照,当年他刚刚逃来这里的时候,护照上的名字和性别甚至对应错了。
但是谁在乎呢。
四周到处是闪烁的霓虹灯。这里的空气很差。
其实很多年间,这种环境都这样,当年,他跑来这里谋生,不久后偶遇宁芙,那张脸仓在人群中,又缓缓窜出身形,飘了出来。
耷拉着眉眼,露出他刚刚修复的机械手。这是黑街经常出现的黑科技,把自己搞得像个钢铁人。
脂肪、蛋白质,在细胞内环环相扣,像是爬行动物的脊椎。
全息投影上布满飞舞的信息,电子音乐在酒吧狂舞。
这是北欧地区最大的信息中转站。
曾经他在这里生活,求学,买假身份,为了得到一个名正言顺的世界公民的身份,数据如同碎片,一点一点更新换代,终于帮他完成了脱胎换骨的转变。
闻命没有在冰岛停留太久,他去了玛利亚海岛,半夜睡在了教堂里。
他依然会梦见一间屋子,黑漆漆的屋子,乌黑的电视机天线如同藤蔓一样缠绕满高高的大楼,灰色斑驳的墙壁上飘满脏兮兮的床单、工厂制服和塑料袋。
还有一座奇妙的“天堂圣城”,当然当地人喜欢叫它“天空之城”。
手指紧紧挤成一团,如同把记忆挤成一团。蜷缩在黑暗中,又在午夜时分醒来。然后他看到了极光。这种传奇的“天然奇观”。
后来是光怪陆离的烂尾楼,杂货店送东西,送米,送面,送油,大家都很友好,也没遇到过收保护费的,无人偷无人抢,每个人都好好。唯一会带来威胁的是老鼠,所以居民们养猫。
最后他梦到,他藏了一本书和一张音乐剧的碟,这天迎来岛民搜查,于是他努力奔跑,然而徒劳无功。
等他去扔炸弹,又被巡逻官逮住了。只是他偶然遇到好心人,看他实在可怜,送他一枚硬币。
扔到海里许愿,可以转运的哦。
闻命,是个好名字的呢。
他是个杀手和诈骗犯。
不不,其实更像是个奸商。
“你想要什么?”
闻命躺在一家廉价旅馆里。有一位女士接待了他。医生医术高超,并没有让他感到疼痛。
他全程如同做梦。
冰岛的确是一片良好的疗养地,有益于身心健康。
甲板上,闻命恍惚着睁开眼,恍然发现船已经行驶了半程。
他在回德尔菲诺的船上。
不知怎么就梦到了在冰岛的一段过往。
事实上,他在那里度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他低着头,看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如同在注视着手术刀转动。
他知道那是梦,类似于手术的后遗症。
他没有办法去刺激自己的大脑产生更多激素,多巴胺,或者其他的什么。
但是他可以重复那些回忆,并且不让自己忘记。
当他们试图为他的大脑中安装微型集成电路时,他拒绝了。
“你的神经脆弱不堪。”
“我知道。”
“哦。”医生忧虑地讲:“可是你终究是要继续生活的啊。”
热泪模糊了他的视线。
闻命知道,那都是一场可悲的幻想。
他站在甲板上,学着把硬币丢下海底。
苦涩突然变得汹涌起来。
听过一个游戏吗?
一位诗人在甲板上投下一颗硬币。从此这颗行星上,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举动,从此决定他和那枚硬币的命运。
两个连续的,平行的,或许无限的系列:两种不同的命运,置身于时间与它的迷宫,人间的命运体悟增减的喜怒哀乐,海底的命运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这是,忧惧,爱与徒劳的兴败。
那一瞬间他感到一股共鸣般的恐惧。
这似乎彰显某种虚无废墟里的命运,人在出生,在荒野,在城市,在边缘地带,在天空之城,无形的沟壑龟裂在人群之中,那是巨大的、看不见的鸿沟。
他该是对着那枚逐渐锈蚀的硬币怀有感同身受、兔死狐悲之感,然而不是,他会嫉妒它的无知与盲目,又因为这种嫉妒充满愧疚。
“分开的话,你真的会开心吗?”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话。”
他再次站在甲板上,扔下一枚硬币。
风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表示嘲讽。
睡梦与警醒之间,闻命想,下一步呢?
三分钟后,他从海港出来,还没过海关,兜头接到一击重拳。
郑泊豪怒发冲冠:“你个傻逼玩意儿为什么不接通话?!”
*
人来人往的港口内。
“你什么意思?”闻命一把将郑泊豪推墙上:“有话继续说,别动手动脚。”
郑泊豪又要举起手来,闻命冷声道:“离我远点,我晕傻逼。”他脚步很急,仿佛有什么事要去确认:“离我远点,我再说一次,我要去做很重要的事。”
“你他妈的!你他妈的!”郑泊豪连声说,他将通讯器扔到对方脸上,无视人满为患的港口中诧异的目光大声咆哮:“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无叶片涡轮发动机的图纸…?地热发电机?这什么………?!”闻命的目光猛然沉下来。
“看清楚了吗?!边界层效应参数全不对!自启动原动装置未开启!你问我什么?!你说这是什么?!”
闻命嘴唇微动,目光终于变了。
“你自己呆过的地方你不知道?!安全舱外接舱!实验室底层安全通道的开启引擎!”郑泊豪咆哮道:“看明白了吗?!根本就没开过!他是真的想死!”
*
同一时刻,生命伦理委员会大楼。
一位职员小跑着冲向秘书处,那样子仿佛身后有凶兽在追:“娜娜姐!啊啊啊啊!娜娜姐救命!”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怎么了?”办公室的门半开,这是秘书处的办公礼仪,有利于各部门人员进出,方便上传下达。TINA一手眼影盒一手口红管,她从镜子前抬起头,抽出微纤维纸巾擦擦嘴角,轻描淡写道:“怎么了?”
“那什么……那什么!我做这个工作,如果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会不会被巡逻官抓去啊呜呜呜呜!”
“拿出你的专业素养来。”TINA面无表情,皱起眉头道:“不要表现地像个实习生和第三方,还有第三方都比你们专业,不要总是把锅甩出去。”
“可是我入职的第一天……就被人教导,职场法则第一条就是甩锅啊!你要永远找到一个能被甩锅的人!并且把锅甩到他头上!”
TINA:“……”
啊啊啊娜娜姐好可怕啊啊!小职员腹部有了强烈打结的感觉。她用力喘着气,委屈道:“呜呜呜我才刚入职不到半个月,我还在试用期,我是不是要被辞退了呜呜呜!”
好吓人!果然是有什么样子的上司!就有什么样的下属!
传说中的移动冰山不在,冰山的首席秘书也这么高贵冷艳!
呜……
“干好你的本职工作。”TINA闻到空气中有一抹很淡的栀子香气,她静静闻了闻,抽了张纸巾递给对方,“擦擦你的眼泪小姑娘。”
“小姑娘”三个字一出口,她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真是世风日下,想当年我当职场新人的时候,也没天天这么被害妄想症。”
这是职场PUA吗……小职员欲哭无泪地想,我是遭遇了职场PUA得嘛。
“当时我们可是老人捧新人,新人敬老人,地都是老同志扫的,值班永远把小年轻放最后,我们平时也就是扫扫地,浇浇花,但是这里面也有学问——”TINA一瞪眼,道:“同样是扫地,擦桌子,有的人就只擦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有的人就垫着脚,把大壁橱后面那个缝都给擦干净了。你体会到什么?”
请考生发表自己的观点!
这是面试吗?!
小职员惊悚地想:“我我我……我不知道!是要我擦桌子吗?!我明天就擦!我每天擦三遍!”
小职员内心在呐喊:我好惨!我只想拿着五险一金当个咸鱼呜呜呜!
“真是一等人用眼教。”TINA起身,踩着高跟鞋边走边说:“我要你擦桌子做什么呢?那个大壁橱在档案厅里,专门拿来储存纸质版档案,背后正冲着中央空调的出风口,所以非常容易积灰,如果不清理干净,档案会被污染。”
“哦哦……”小职员在努力消化TINA的话:“这是告诉你,把你脑子里那些莫须有的勾心斗角收一收。做好本职工作是第一铁律,最底线而庸俗的想法是,你进了这个部门的大门,就很难有人让你失业。但是,更加重要的是,随时记住你来这里工作是为了什么、干什么的。”
对方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瞅她。
TINA深吸一口气,似乎很不愿意讲话,却不得不说:“我的老天爷我真的不想絮絮叨叨破坏我的气场……小朋友,你们是有岗前培训的好伐?要我再把高度格局给你说一遍吗?”TINA又一瞪眼,凶神恶煞道:“我问你,德尔菲诺一共多少人?!”
“我我我……我不知道!!!”
“四百亿!”TINA眼都不眨张口就来:“最巅峰时期四百亿!城市爆炸带来溢出效应,特大型城市成为人类归属!哪怕这么多年过去,出生率下跌,战争瘟疫夺走多条生命,单单德尔菲诺市区就有八十三亿人口,这还没有加入郊区,海岛,移民………而我们的工作人员一共有多少,你想过吗?”
“什…什么?”
“三十万。”她说:“只有三十万。三十万人维持着整个德尔菲诺大区机器的运转。这意味着每时每刻,你至少要对27666个人负责。你懂这句话的意思吗?”
小职员眼里挂满了蚊香圈,TINA翻了个大白眼,声音高了不止八度:“拜托!你上课的时候是趴着睡了吗?你要明白!首先,你的每一分工资都是从德尔菲诺市民手里抠出来的,他们才是你的衣食父母!这意味着你的职场生涯掌握在他们手中!他们才是你应该负责和誓死捍卫的对象!你以为这只是赚钱那样轻松的吗?!你的工作意味着一份责任、理想和使命感!别人工作叫搬砖,你的工作叫按螺丝,把每一块砖用螺丝拧起来!”
“其次,谁都是从新人走过来的。出错误、没经验,这很正常。凡事多看多问不怕出错,错了也从错处汲取教训,这也很正常。但是,新人最忌讳不思进取,德不配位。做助理的,别人想一步的地方,自己试着想三步,别光顾着照葫芦画瓢,像个花架子,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为什么从擦桌子讲到了职场哲学!
小职员惊呆了。
TINA洞若观火地笑了一下,那一瞬间,她只是想到了刚入职场的自己,不过那些细节实在不足向外人道,谁又能相信,她每天认认真真擦桌子,却总是有个人来的比她还早,并且把整间屋子打扫了个遍呢?
这是在打压我吗?排挤我吗?给我下马威吗?
是觉得我眼高手低,堂堂一个博士,连擦桌子扫地这种事都干不好吗?
她争取来得更早,甚至在洗手间的出水口坏了时跑去隔壁楼打水,可是那个人第二天比她还早,整洁的办公场所简直是无形的巴掌在甩她的脸,她冥思苦想半个月,终于鼓足勇气问。
而对方愣了愣,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个地方太窄太脏。”
他指指她包里露出的口红管,“希望我没有冒犯你,我感觉你很爱美,如果蹭脏了,要花很久时间去打扮吧。”
“而且最近洗手间在整修。没有水。”他低声细语道:“总归,你去做这些不太好。”
原来是这样的啊,她想。
原来只是这样。
TINA伸出手,嘴角的笑意如此鲜明,小职员呆愣愣直瞧:“我就说了带新人非常麻烦,我需要一个能顶天立地的上司而不是让我打肿脸充胖子当光杆司令。什么东西这么慌慌张张……”
TINA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卧槽?!”
*
“我知道。”闻命张口的一瞬间,空气诡异地安静下来,郑泊豪歇斯底里的咆哮弥漫在空气里,如同宇宙深处的星云一般逐渐黯淡,他皱起眉头:“你知道?”
“我知道。”一股胆汁般的苦涩溢出来,闻命感觉记忆在拉扯:“不然你以为我去干什么了?”
半小时后,生命伦理委员会走廊。
“我我我……”小职员终于哭了:“我真的只看到了开头!看了前三秒!那张脸出现开始漏出肩膀的时候!我就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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