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贵精英,社会上流,高贵的小姐,联姻的淑女。”
“我的生活故事始终内嵌在那些身份共同体的故事里,不是吗?”
“翻遍史书,书里没有薇薇安。”
*
“这不接了个单,保护一位娇小姐。”将目光从楼上收回,宁芙看向满脸阴沉的男人,他忍不住吹出口哨,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一点没变,真是不改野狗本色:“倒是你,想不开决定回来尽孝?”
闻命没有回答,满眼戒备地望着他:“娇小姐?谁?薇薇安?”
宁芙没有否认,他吹起口哨飞快按动通讯器:“我要和老板打报告,就说薇薇在外边有人,卿卿我我,我得加钱!”
他说一句,闻命的脸色便阴沉几分。
“喂——”宁芙吐了吐舌头,又调笑说:“我可是听说了好玩的事,有人在不久前拿旧电台和岛上投诚。现在的年轻人都在逃离,主动回岛的可不多见了。”
闻命依然没回答,宁芙喝了口酒:“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毕竟你可是拿盲文密码发情报的高手——”
“我看你是不长记性。”闻命说:“还想再试一次拿尿浑酒的教训。”
宁芙脸色一变,他放下杯子,想起当年这个人做过的一切,心里陡然燃起被殴打的恐惧:“我已经很努力去克服心理阴影了!老子现在只是不碰威士忌!”
正说着,楼上传来些微声响,古老的木门自动滑开一些,闻命身形一闪,把宁芙拽进混合卫生间里,不忘在门口按下正在维修的警示灯。
“哟——”宁芙看着满眼粉红色壁纸兴奋道:“不愧是文明先驱德尔菲诺,平权运动做得不错。”他的视线被洗手台旁五花八门的安全套和卫生棉条吸引了:“啧啧啧!”
闻命没有说话。
宁芙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疼,自顾自道:“我以为你会一直呆在冰岛,收收明信片跳跳酒一直到死。你早该想开了!人死不能复生,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吧!”
他捏着一枚紫色包装的小圆圈,冲闻命挤眼睛:“干炮的好地方,一会儿你不试试?”
这换来闻命用力挥出的拳头,男人狠狠把他压在墙壁上,压低的声音里饱含威胁:“不会说话就别说,我的事情不要管。”
“别紧张。我在二楼站着,视野特别好。看到你的时候还想,怎么?这么多年终于想开了,有人了。”宁芙笑了笑,拉开一点门缝看向楼梯深处,嘴巴朝外面的方向努努。
他的眼中露出快乐,宁芙双手摊开,挑衅道:“你的眼睛就没从人家身上离开过。”
*
“我能碰一下吗?”薇薇安冷静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们那样相似。
她在时敬之极力放松的状态下轻轻用手抚摸时敬之的眼睛,只有他们彼此才看得到彼此的影子。
“你看,随便一个什么理由,任何人就可以展开联系,相遇,交集。”
这是一个科技隔离了阶层、每个人都处于自己的信息茧房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所谓的天赋人权、个体的自由意志得到最大化赋能的时代。
世俗传统的道德价值被摧毁,神权跟着地底探测器走下神坛,科学和知识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早已被消解。
去除了吸引人的力量,繁华的大都市里住进蚂蚁,四处泛滥着古旧的道德秩序、心醉神往的物质还有空洞洞的性与快乐。
“三秒钟亲吻一个人,饿到饥渴,毫无食欲,不谈矫情,可病态的精神饥饿横流于世,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我畏惧走近人群中去,我也惧怕被人看穿,我从不同人交往,甚至惧怕认识本家的人。我将背负时代赋予的任务,圣洁美丽,理智冷静,根除感性、骄傲、支配欲、占有欲、控制欲,收起我作为败北者的傲慢,以殉道者的身份永远臣服。”
“人和人可以被机器筛选、量化,被分数和评语表判断优劣,住在办公隔间中沦为电子机器的附庸,在社交软件上一见钟情又在凌晨分道扬镳,已经很难有人对着某个个体的神秘性产生好奇和探究的欲望,当如今所有人已经习惯于用图画、雕塑或其他具体形象表达思想,而无法像过去那般膜拜和倾慕一个抽象的神明,我经常会自我怀疑,他为什么这样执着于无聊透顶的我。”
“因为我已经这样,被规范、训诫、压制,成为一座只能计时的钟表,一个只知道煎熬度日的动力机械,我产生的产品只有分和秒。”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时藏薇认真低头拨弄花枝,“但是阿兰说,我可以做点坏事。”
“谈过恋爱吗,弟弟?”她捧起花束,突然转身注视他。
时敬之没有回答。他心内五味杂陈,又惊又冷,为了对方口中无比亲密的“阿兰”,也为了那个带有刺痛感的问题。
“向往谈恋爱吗?”
时敬之依然没有回答。
“知道我以前怎么和别人称呼他吗?”薇薇安突然换了话题,她发现有根绿色的纤维刺没有处理好,便把花抽出来,重新修饰:“讨厌的人、恶心的人、流氓恶霸一样的人,我一边骂他,一边因为心里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哭泣。好的人、逗我开心的人、我在意却又害怕看到的人——我告诉自己,恋爱是恶心肮脏的事。后来我只能艰难地和别人提起,我有一个朋友。”
“朋友是最安全的区间。长久,合适,稳定,虽然不曾拥有进一步的亲密,却总比全部失去好过一些。”
“可是,正因为没有对象所以才会心动。”
时敬之猛然微睁眼睛,薇薇安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突然将一只玫瑰递过去:“即便道德秩序已经绑架我,告诫我心动与恋爱是罪恶与肮脏,即便物质与消费提供了全新选择,轻易满足欲望,即便科技停滞、信仰死亡、每个人都只是在高科技泡沫中苟延残喘地活着,即便我伤痕累累、难以言说,如同古老的青蛙坐在金子打造的牢笼中坐井观天,可是我依然会心动。”
“我依然会心动。”薇薇安说。她说这句话,像祈祷,像宣誓,像呼告。
“我依然试图仰慕,去想象某个人,去信任某个人,去寻找某个人,去把他当做我的偶像,去因为他坚定自己的意志,去靠近去触摸去仰望,哪怕我伸出手又缩回去,我为自己的退缩感到羞愧,而我依然会心动。”
“道德是会压抑和杀死欲望的,可是欲望不会骗我。”
“那个人……”时敬之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茫然。
你找到了吗。
他对上薇薇安的眼睛,时敬之顺着她的肩膀向后看,突然同镜子中的自己对视。
书架之上的墙壁里嵌着一面古老梳妆镜,主厅维多利亚大灯的光反射着,镜面的每个角度都在闪烁着金黄色的微光。
他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闪烁明灭的眼睛,薇薇安似乎发觉了,便转过身来,一起看向镜中的自己。
他们有着相似的面容,相似的眼睛,虽然同宗同源却分外陌生,在过往中仅是知道彼此名字的存在,像是仓皇又匆忙的船,在壁垒森严的社会里找到黑暗中的水洼,独自摇曳。
“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见你吗?”薇薇安轻声陈述:“二十多年都只是点头之交的亲戚,却在突然之间有了去认识的兴趣,这好令人匪夷所思。可是我依然想去试试,我总要学会主动走近什么人,了解什么人,和我感兴趣的人建立关系,走入周围的人群之中。我选不到那个应该让我开启结识之路的起点,而特别巧合的,你突然出现了。那时候我在想,行吧,如果随便要选个什么人,不如选一个我有好感的人。”
“半年前,我因为被学校里的蛇咬了,受伤住院,结果意外遇见你。你当时在和兰先生讲话。兰先生问你,为什么不去见面?你还记得你的答案吗?”薇薇安低头折下花朵,她抬起手,别进时敬之西装口袋里。
时敬之突然愣怔,他呆了几秒,把眼睛从镜子上移开,“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
“原本你住我隔壁楼的楼下,但是有天突然调到和我同层,每天我站在病房窗口可以轻易看到你。”时藏薇盯着他胸前那朵花说:“应该是有人故意调了你的病房,对吗?”
时敬之浑身僵硬。
“那个时候我看到你的表情,就在一刹那之间,我以为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在我们学的课程里。在冰天雪地里孤单生存的北极熊,跋涉千万里去寻找另一半,哪怕隔着十几英里,他也可以闻到对方的气味,只要找到对方留下的脚印,顺着那些轨迹行走,他的每一步跋涉都充满勇气,他可以为了对方击退所有竞争者与之搏斗,再遍体鳞伤地跑回意中人的身边,去做自己未完成的事。”
“有时候,他们还会遇见极光,一个极昼极夜的交替就是一年,有种灯蛾毛虫,为了在转瞬即逝的春天里繁衍,要熬过十四年,才可以破茧成蝶。”
“勇敢不同于鲁莽灭裂,因为勇敢连结于知畏知怕。”
“我——”时敬之抬头,他终于忍不住,因为距离太近,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开口辩解,然后在镜子中捕捉到自己仓皇不定的脸:“我不是……我没有……”
这话过于欲盖弥彰,时敬之忍下被折辱的羞赧和怒气,他忽然站定,三秒后才冷声否认:“没有人专门那么做,都是巧合罢了!”
女人沉静地望着他。
薇薇安只是“嘘”着,她俏皮地眨眨眼,将食指放在唇上。
口罩不知何时脱了一半。
她像是脱下了戏装,走出“戏”。
在她原本站立的地方,那里出现一个纤细文雅的人影,穿着硕大昂贵的礼服裙,在地上拉出长长的身形。
她原本站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随着她一步步走出,她的身材和脸蛋也逐渐显露出来。时敬之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别紧张,我说的是我的未婚夫。他总是煞费苦心,绞尽脑地搜刮那些奇闻异事,苦苦哀求一般努力和我搭话。”
薇薇安摘下口罩,甜甜地微笑,伸手整理时敬之微卷的领口,对方的胸膛起伏不定。
“我未婚夫说,作为杂交产物的玫瑰也是由蔷薇属下各物种选育所产生,因此更引人夺目。”
“上面这段是他死记硬背的。他追到学院来修在职课程。”薇薇安哭笑不得,她笑着摇了摇头,又低声说:“可他依然分不清那些花。他说他只是想送花而已。”
“他告诉我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
薇薇安慢条斯理地调整领结的角度,又再次摆弄那朵花,她后退一步,点评说:“很衬你。”
时敬之没有任何动作,他在等她的最后一句话。
薇薇安欣赏了三秒,然后笑起来,她很甜蜜,那副幸福模样在时敬之看来刺眼又扎人,让他无比厌恶。
让他继续下意识自我催眠,这是不属于他的、被他羡慕的、他永远得不到的那种幸福。
然后对方开口说话,如同神明的祷告词。
“其实很简单,不管我是谁,我是时藏薇而已。”
第42章 Chapter 42·镜像
“这都是什么?”闻命突然说。
“卫生用品呗。”宁芙心道你眼瞎的吗,转念又想,野狗从小天生天养,他妈还重女轻男,估计是没见过这么多五花八门的款式,于是好心指导:“男用、女用、自用、情侣款。”
“哪款最好用?”
“这看你喜欢啥样的啦。”
教学楼卫生间里塞满这种事有点惊世骇俗,因为稍微“正常点”的情况应该是“位于学生公寓洗衣房内,免费向学生们提供”。不过现在自由平等公正已经深入大学骨髓,作为教学楼的骨架里多一点卫生用品组成的细胞才叫理所应当。
闻命又问:“那这些颜色分别代表什么?”他说着,通讯器忽然响了一声。
闻命低头看了眼,飞速在上面写下符号。那些符号非常奇怪,冷门且诡异,将他制造成危险分子,目光低垂时很适合让巡逻官给他上一杯茶。
“唔,我也不知道。”宁芙作为一个先作恶后从良的人物”,多年前在海岛上大字不识一个,后来跑路去了冰岛当雇佣兵只认北欧文字,对世界语半生不熟,尤其是德尔菲诺大区爱用高贵传统的凡尔赛语言,例如语法艰涩的法文和德文。
他随手拣出花花绿绿的颜色,冲闻命显摆:“绿色红热持久,紫色冰感刺激!”说完了他分外奇怪,目光肆无忌惮在闻命身上扫射,怀疑这人某方面是不是有问题:“你这么大人了你没用过?!”
“哦。”闻命没接,他的态度忽然变得不咸不淡,露出特别奇怪、特别可怕的笑容:“真不好意思,我没用过。”
“呸!哈哈哈哈你竟然没用过你不会还是小雏鸡吧!不对你说不定就是雏鸡为了你的初恋守身如玉!”
宁芙很想当场脱裤子和他比大小 :“哎呦我说你!学学哥哥我!一夜情不好吗?炮友它不好吗?”
“没说不好。”闻命竟然很认同他的话:“夜夜笙歌,乐不思蜀。我只是忽然发现,不要执着于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人会快活很多。”
“就是啊年轻人嘛谁不爱寻欢作乐!”宁芙心想兄弟你终于开窍了不跟个清教徒似的装和尚了:“犯错人皆难免,宽恕则属超凡。”
“毕竟和快活比起来,尊严和真心又算什么呢?”闻命苦笑道:“捡金捡银没有捡骂的,强加于自己很高的使命,或者把自己搞的特别道貌岸然,反而会很危险。”他轻声说:“我又不是情圣。”
宁芙依然哈哈大笑,他瞎嘚瑟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猛看向对方,目光如炬:“你,说你,没、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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