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哪来、他的过去、他这些年干了什么、他到底有没有秘密。
档案室内灯光无比昏暗,时敬之眼睛模模糊糊地看那些资料,所有的能看到的资料,推算、演绎,苦苦追想,当年发生的事,重逢以来、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的事情。
他迷迷糊糊,把大摞档案撞到地上,不得不蹲在地上,一张纸、一张纸捡起来,心里突然被一阵绝望吞没。
时敬之走的时候,脚步沉稳,方向坚定。
但是衣服突然被门把手刮了一下,他的身体跟一瓶水似的,剧烈地摇摇晃晃。
那一瞬间两眼发黑,记忆迅速奔涌出来,刀子一样剐着他的脑海。
他看着远处正在看新闻和听古老歌剧的老人,他知道他是从古战场下来的,因为有军功就接了档案室的活,每天柴米油盐,领点工资买买菜,回家和老婆子一起洗洗衣服做做饭,日子清贫又淡然,也是很朴实的一辈子。
其实很多人都这样,不需要多么宏大和严肃的理想,就每天温温馨馨过自己的小日子。他突然记起来在档案室工作的日子,当时很多人知道他是时约礼和沈方慈的小孩,也知道他一直参与了电子扫盲的工作,就把很多与此有关的资料交给他,他每天都在整理那些人的生平。
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发现,哪怕他再自我代入地去体会所谓“底层人”的苦难,那都是轻如鸿毛。他自己履历光辉,他周围的人个个家境优渥、能力优秀,但是其实很多年轻人就是普普通通,学历平平,长相平庸,一家五六口人的整个家庭收入不足他月工资的三分之一,这还包括了孩子的学费和日常生活费。单亲的、贫穷的、十二三岁辍学的、长大成人却没有像样的文凭的,为了一个月千八百出头的工资奋斗拼命,养家糊口从来艰辛不易,不是有那么多人有闲心听他的高谈阔论、人生理想,也不是那么多人跟他那样拧巴去思考“悲悯心”“人生价值”“爱与仇恨”之类的东西,他保守如斯地看音乐剧,可能旁人听都没听过,那才是大多数。
他当时那样迷茫,感觉和大众格格不入。他是最不入流的那一个,永远无法融入。
时敬之对整个世界的认知无比单纯、单一、匮乏,他对人群对集体的想像力已经缺乏到可悲的程度。
他永远被架在空中,无法降落。
而闻命给他的现实感太强烈,他从未去怀疑。闻命在他眼里一直是真实的,和他自己看不看得见、听不听得到完全没有任何关系,他甚至能在完全看不见这个人的情况下铭记属于这个人的气味、声息、属于闻命的一切,他又能在阔别多年后第一眼辨认出闻命,这就是当年的人,他这样确信。
和他的世界完全不一样的人,他那般明了。
在他所处的圈层里,封闭、保守才是处事铁律,所有人其实都那样单一而抽象,如同面目僵硬的僵尸,一旦活泼过头或者特立独行就会视为异族与异教徒,受到所有人的凝视和审判,进一步被抹去棱角,被逼着认输妥协,最后当作敌人屠杀。
所以他把闻命保护得很好。
他知道所有的、光鲜背后的窒闷和死气,他知道被卷进机器中的后果,被抹杀所有的自我意志,然后为了某些标准存活,如同行尸走肉的活死人,被碾压到渣都不剩。
他不想闻命面对这种煎熬又无望的命运。
所以他把闻命保护得那样好。
他终于攒钱买了大房子,那间布满生活气息的屋子,是他拼尽全力为闻命打造的安乐窝,是真正的人间天堂。
就跟当年光明街的寮屋一样。
因为他那样明白,那些看起来的光辉多么险象环生,无形的陷阱遍布周身,只有他坚不可摧,闻命才是自由的。
他对自己将要面对的深渊一样的命运心知肚明,他对规则和铁律有着无比强烈的恐惧,他知道背叛和违规的后果,他知道自己走下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是他还是走了出去。
从他十一岁那年走向这个人,说“是好运气”开始,从他十四岁那年走向这个人,一次又一次放弃逃跑、在光明街相依为命开始,从他二十一岁那年走向这个人,说着“可以”开始……
情不自禁,都是情不自禁……
他明知道是不被允许的。
他把自己的刀与刺对准了自己身后赖以生存的整个社会机器,他撬动了自己的骨头架子,撑起一座鸟巢。为了维护这所可以遮风挡雨的屋子,为了里面那个人可以安静地睡觉,他付出了勇气、精力、身体、声望、尊严、骄傲……所有……甚至是自己的命运。
他和自己说,没有关系的。所有的苦他都能吃,所有的痛他都能忍。
哪怕是众叛亲离、被人指手画脚、被父亲打成大逆不道的不孝子的名号,他都认下。
没有关系的,他对自己说。哪怕再一次被抛弃,被碾压,被惩罚,也是没有关系的。
没有关系的。
虽然很痛苦,但是没关系的,总是可以熬过去的。
他看着门口的老人剥花生,他总唠叨说他老伴爱吃。
时敬之忽然就记起来闻命失明时候的场景。那天他做了英格兰早餐,那好像也不错,那是最最平凡的一个早晨,柴米油盐,粗茶淡饭。
他说我永远仰望你,他说你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他说我是你的礼物。
闻命曾经让他和梦想的距离那么近过。
可是也在这一瞬间,他明白,所有的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老人看他,摸了把花生仁递过来。
他对时敬之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因为他实习的时候,一共二十多个人,他总是来得最早,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扫地擦桌子倒垃圾,然后烧好当天用的热水。特别上道,特别会来事,不卑不亢,把小事也做到极致,一看就比别人少走弯路。
时敬之蹲在地上,踮脚搓着花生同他唠嗑。
“好吃吧?!”老人很骄傲,拿通讯器和那头的老伴发信息,发到一般想起来时敬之还在,鬼鬼祟祟躲着摄像头威胁:“不准说出去!扣工资找你。”
时敬之哭笑不得连连点头。
那人拍拍他的头,又塞来一把花生,骄傲道:“好吃吧?!我自己院子里种的!”
“好吃的。特别好吃。”他突然笑出了声,笑出了眼泪,特别快活。
第51章 Chapter 48②·镜像
在档案室呆了会儿,时敬之下定决心般回到了家中。
天慢慢黑了,深秋时候的德尔菲诺略显萧瑟。他出门的时候落了雨,冷冰冰。没带伞的人穿着夹克衫,裹紧衣服匆匆走过。时敬之突然放慢了步伐,慢吞吞地,他一路走回家,也认真观赏了一场雨。
也不知道为什么,兰先生的电话追了过来。但是时敬之很抗拒,他甚至说,你不要再联系我了。
“我再也不想提和过去有关的事情了。”
他仿佛受了刺激一般,把自己完全隔绝于现实。
那种状态非常奇怪,反而引发了适得其反的效果。兰先生语气焦急,要立刻买机票赶回来。
“那张协议是我陪你签的!如果真的要负责!那也是我来负责!你等着我——!”
“你一定要等我!在此之前千万不可以冲动!”
“不……”时敬之却突然拒绝了:“不要做无用功了。”
“我只是想清楚了而已。”时敬之面无表情地说:“其实离开才是最好的办法。也不是没有人和我讲过,离开他们。我也许也一直尽力去远离,但是一次又一次软弱地妥协,接近,我一直觉得那么痛苦,也都是咎由自取。”
“也许你该恭喜我,也说不定。”他语气平静,又带着异于常人的骄傲:“其实我本来、我早就应该这样,不是么?”
“曾经你可是跟我说,我要找好自己的定位,是做一个孝顺的儿子,还是一个独立的自我,我如果无法选择,那便只能白白耗费心血。”
这样说似乎也没什么错。
“但是你妈妈那边…”
“她会好的。”时敬之突然打断他:“她每次都这样要死要活动辄住院,我以前更严重的时候,真的要死的时候,我看她也熬过来了。她和时约礼情况最恶劣我以为她撑不住的时候,我吓得茶饭不思,结果她还是熬过来了一点事也没有!最后搞的我像个恶人,像个喊狼来了的白痴,她就是这种人,我能怎么办?!”
这把兰先生堵的说不出话。
兰先生突然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如果真的想清楚了,那么不错。但是你…”他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你和他说断绝关系?!你父亲的性格怎么可能听的来这种话?!”
“他不听不听的来,关我什么事?”兰先生的话大大冒犯了他,时敬之语气嘲讽如同挑衅般回答:“随便吧,谁都不能让我改了,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兰先生满心无奈,他想,也许是可以弥补的。
很长的时光里,很多事都是可以弥补的。这是一种钳制了他们所有人的“光明乐观的价值观”,渗透在他们的命运中,无人可以幸免于难,大无畏与强行乐观、盲目乐观从上到下构建了鸟巢区,它因此发达,因此繁荣,“如果没有这种无我、忘我、以人类共同体的命运为自己命运的大无畏的乐观精神,怎么可以拥有如今的幸福生活?”
“人类幸福,我就幸福。”
“鸟巢区幸福,我就幸福。”
“因为这是对的,所以这是对的。”
时敬之却是个异类。
“你学不会牺牲、顺从、自我压抑、自我驯服,你就是不对的。”
兰先生最后只说:“Arthur,你没有自私。”
他知道很多人会戳他的脊梁骨,就只能叹息着说:“没有自私自利,做你自己想做的吧。也不要太在意别人怎么说、怎么看…”
“你…”他试探着说:“你要好好活着,你还记得你当初……”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为什么忽然变好了。”兰先生轻声说:“我从来不问。但是你自己心里要清楚。”
他想,你要记得你当初活下来的理由。
不是没有原因的。
兰先生曾经那么疑惑,他想不明白,“当时你那样子绝望,却忽然迸发出巨大的能量,扭转了自己的心态和命运,你要牢牢记住那个理由。”
时敬之却突然沉默了很久,再也不复剑拔弩张的状态。
“我以前,活着怕麻烦别人,死了更怕麻烦别人,死又不敢死……”他低声叹了一口气。
兰先生心惊。
就在兰先生以为他又变得消极软弱的时候,他却突然出声,声音隔着电磁波和电流,冷淡又不近人情:“…我已经不在乎了。”
第52章 Chapter 48③·镜像
巡逻厅一楼,档案室。
TINA偷偷摸摸钻出门,望着远处的电视机心神不宁。
时敬之冷淡的态度令她十分沮丧,紧接着他又说了脸上巴掌的事。
“我们已经给永远分开啦。”他说。
TINA的心情已经完全不能用震撼来形容。
“您…”她颤颤巍巍道:“您到底在说什么?”
她想,你在说你的父亲吗?
乱七八糟的,他到底在干什么?!
时敬之的父亲,那是业界标杆。虽然出身极高,但是白手起家,他和时敬之的母亲是初恋,伉俪情深,一起在顶尖大学毕业后致力于人类共同体的福祉,后来专注于扶助贫困和进行扫盲计划,时敬之是他们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后代。
像她所处的社会,所处的工作环境,时敬之的父母就是他最好的庇佑,要想获得光明前途,那必须依靠父母的资本,知识、眼界、声望、地位,她再清楚不过了,只有这些无形资产才能养出精英,不然一夜暴富的只是暴发户。
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他竟然说,“分开了。”
“分开是什么意思?”
“就是分开啊。”时敬之说:“就是准备断绝联系的意思。”
她心里升起一股愤懑、难过、空白的情绪,“这不能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时敬之这次很认真。
“我只是突然想了一些事情。”他当着TINA的面打开通讯器,直接点开置顶对话框,时约礼发了一长串信息给他,中心思想是痛骂不孝子。
迎着对方诧异的脸色,时敬之随口解释了几句。然后飞速为她展示对话内容,并且连看都不看那些烂熟于心的唾骂,直接把时约礼拉入黑名单,并且退出了三人的家庭群。
“我没有家啦。”时敬之微笑着耸耸肩。他突然低下头,索然无味又很落寞:“不要问我发生什么啦。所以很多事,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光鲜亮丽。对不起TINA,我好像没有办法继续做你眼中的英雄了。”
时敬之淡淡笑着。
TINA心里突然感觉特别古怪, 她很想告诉对方自己并没有生气。 但是她竟然拔高声音吵了起来,自我宣泄了好久。
而时敬之竟然非常温柔又宽容地笑起来,像是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女孩。
他们站在公园里,时敬之忽然走近她,漂亮的脸蛋苍白又疲惫,眼下有淡淡的乌青。
TINA下意识躲避她,他命令道:“站着别动。”
TINA还在揣摩他这一举动的含义,时敬之却突然凑过来,抱紧她。
“如果我有了什么不测,或者消失的话,你记得——”时敬之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
是梦。
又是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庭在他眼中变成了“危险”的代名词。他不想看到他们,看到他们会令自己感到疲惫与恐慌,他也不想听见任何有关他们的消息,一旦听到他会心悸许久,此后便是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低落期。
那种被揪住胃与喉管的感觉又来了。时敬之摸到身侧的玻璃顺着划坐在地,脑海中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思考和回忆的东西。无法感受、不用感受,声嘶力竭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以为自己又在某一刻变成了空心人,一副空荡荡的皮囊折叠在地上,要等着时间慢慢过去,空气缓缓留进体内,而他要等,在漫无边际的时间当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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