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等待偶尔让他感到轻松,多好,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不会有争吵,也不会有伤害,等待的结果也是那样容易实现——他终于会发现自己的感觉又回来了,然后站起身,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时敬之的身体似乎已经与灵魂剥离了。他回过神时,已经坐在床边,他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望向门边,看一看自己有没有锁好门。
在他独自求学的日子里,他养成一个习惯,睡前一定检查一下,自己有没有锁好门——这种类似强迫症一样的机械动作是他强行施加给自己的,每天就和在训诫自己一般,抬头看一眼,有没有锁好门。
这种事似乎也是有必要的,在某次他睡觉大开房门之后,他惊慌失措,转而提醒自己,一定不可以再犯错。
睡前一诫让他回到了中学时代,每天把所学知识在脑海里过一遍,现在他在记忆常识。
他已经默默无声地长大了。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在他回头看的时候。
有一天他发现了自己的不正常,那像是蜕壳,他每天都在忍受漫长的苦痛。
时敬之受到的教育给他形成了极端化的认知,他追求完美,和平分手的双方冲突是最小的,他们不会去恶意伤害对方,也不会去诋毁苛责某个人,他们可以在记忆中保留某些美好快乐的日子,自动过滤掉痛苦的回忆,他们会主动记住对方在生命中留下的善意与恩情,对彼此扶持、成长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报以温柔的感激。
甚至,他们会为了对方,成熟克制地主动退回到安全线之外的位置,不打扰、不拖泥带水,这似乎也是一种默契。
陪伴彼此身边时,温柔守护,即便某些路无法再次比肩同行,也可以微笑着说再见。
这是他曾经对家庭和伴侣的期待与向往,在他的心目中,父母就是这样的人,他以为父母是他效仿的对象,会是好的榜样。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事情已经失控太久了。
他们总是在源源不断地争吵,而时敬之总是在自我压抑着妥协。
他在某次提出“你们可不可以分开”时换来了时夫人长达一个月的冷战和时先生暴跳如雷的怒吼。
他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也就是那个时候,十三岁,又或者十四岁,他记不太清了,郑泊豪和他一起到了青葱浪漫的年纪,他开始背着师长偷偷摸摸谈朋友,也开始收获对象了。他变得爱打扮,爱玩爱闹。他和好多人分分合合,有一天失恋,晚自习拽了正在写卷子的时敬之出门坐在花坛边看星星。
天不好,看不清,远处只有火红色的飞机。
郑泊豪很怅然,突然问:“兜兜,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时敬之低头不语。
然而郑泊豪那么执着,一直问,他的好奇心战胜了自己的失恋的伤感,叭叭叭叭给时敬之规划了十几种人设供他选择。“大胸姐姐!温柔妹妹!威猛哥哥!总有一款适合你!”
“我还…”他说:“我还没想过。”
“我还小呢。”时敬之惴惴不安,心想,逃课千万别被巡逻队发现,不然又要挨批评了,别人挨批评,就只是批评,他挨批评,那是凌迟。
他真的怕。
可是看着郑泊豪目光灼灼,比他还急切的模样,他心里又生出一种不确定的希冀。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他也不知道。他不被允许,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但是其实他似乎也是有答案的,心里一瞬间升腾起一个模糊影像的。
然而他强逼自己忘记。
压抑,忘记,若无其事,他的日子就可以顺顺当当、前程似锦地一直过下去。
他已经明白了麻木、枯燥才是他的人生状态,并且完全没有办法扭转命运,毕竟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身。
那么干脆利落不去妄想,听从安排,安然无事,就是好事。
他所有的浪漫幻想都被牢笼般的夫妻争吵给打碎了。和风花雪月相比,一地鸡毛的生活才是本色。和仰望星空相比,他只有被规训砸弯头颅,垂首看着地面。
所以他不想。他从来不想。他在十三岁的年纪告诉自己,是猫是狗,遇到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如果没有辨别的方式,他就好好保护自己,找个对自己好的。
对自己好就可以了。
时敬之曾经这样对自己说,他应该往前看,然后他在惶惶不安、强装冷静的时刻被那对夫妇带上了战场。
他长得太快太急,太过专注,太旁若无人,所有人都觉得他光芒璀璨,可是他要裂了,他撑不住了,他开始觉得心里空,有个漏洞怎么也填不满。
他会开始羡慕旁人身上那些张扬外露的情绪,毕竟他循规蹈矩这么多年,似乎游刃有余,可又身不由己。
他总是做梦,走到了森林中,林子阴森,连阳光都是那么沉闷刺眼,潮湿的泥土中腐朽的气息泛滥,他跌进了河流里,找不到出口。
这间屋子很老旧,门口的碎石子路上长满青苔和棕色的、有着细小的茎的藓类。顺着台阶走下去,不远处就是怪石嶙峋的大海。滩涂遍布,水坑里映出一洼又一洼凌乱的阴云和低空飞过的海鸟。
那条石子路旁挂着盏昏黄的白玻璃灯,它挂在褪色的门上,柔色的光显得那一团空气暖烘烘的。门把手已经被摩擦出黄色光亮,雕花消退,光滑的把手忽闪忽闪倒映着海上的暗光。
这屋子很僻静,青铜色的管道镶嵌在墙壁一角,窗户琉璃窗上的图案很是华丽,在窗户下撒了一堆废米粥,几只小雀在啄食,时不时抬起头,仰天嘶叫两声。
在凄冷恐怖的大海边,这间房子显得岌岌可危。它太小,却也能在寒风和雷雨区做一处避难所。
他听到了有人讲话,隐隐约约的讲话,轰鸣巨响后戛然而止。
然后是急促错乱的喘息,有人向他奔跑而来。
奔跑而来。
一直向他跑来,来到黑暗中。
他已经学会了服从,背负使命和规训前行是他的习惯。
都没有关系。
隐忍和沉默是他最坚硬如铁的保护伞。
都没有关系。
哪怕………跪拜记忆面前,将来自己忍受侮辱,作为一种牺牲,去品尝漫长人生的寂寞。
都没有关系。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大张着眼睛。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他冲着火光冲天的远处看去,有人逆着火光和黑烟,向他奔跑而来。
又是荷花池,他站在那个人身后,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实在忍不住发出声音。
那个人回头看他。他强撑着笑容,故作矜持地同他搭话,“是好运气。”
是好运气。
因为遇见了,是命运的恩赐,是灰色的记忆垃圾中,被千千万万碎片故意埋藏着的,掩盖不了的,最最闪光的秘密。
他竭力伸出血污满满的手,冲着视野尽头晃动的身影用力伸出去。
在陷入沉睡前,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真的遇到了……一定要保护啊,那是自己要放在心里最深处,最珍视的人啊,要竖起高高的壁垒,要把自己武装成最坚不可摧的高塔,为对方遮挡所有风雨和伤害。
在那一刻,他忽然懂得时约礼要他坚强的意义。
他要学会这些,哪怕誓于死节,脉动骤停。
“你醒了。”有人说。
梦醒了。
他睁开眼睛,处地昏暗,闻命正在黑暗中,默默看他。
闻命看着他的颈边,感觉空气里突然堆积了新的尘土,于是他跪在时敬之身侧,轻手轻脚给他换下被冷汗湿透的衣服。
“你醒了。”他凑过去,对上时敬之明亮的眼睛。
对方若有所查,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看向床边。
闻命很一丝不苟,他从时敬之上方移开,放下柔软亲肤的布料。
然后,他顺着时敬之的目光望出去,拨开云雾般轻盈的薄被,暴露出时敬之视线停留的地方。
那是一副紧紧铐在床头的手铐。
第53章 Chapter 49·镜像
三天前,德尔菲诺大区赌场。
闻命推开一间包房的门,女人扭着腰凑上来,暴露的胸口开着很大的缝。他掏了五十磅的小费,直接塞进那条缝里。
“哦——!”那都是惊呼。周围人的眼光或是艳羡,或是嫉恨。
五十磅小费约等于像踢垃圾一样踢lv大旅行袋又约等于在伦敦市中心买栋三千平米花园的house,再类比一下,在Selfridges清空整面墙的包包。
女人讥笑着,把闻命的手掌捉到自己胸前。
在缭绕的蓝色烟雾后面,有人起哄:“syren!哦!我们的syren,现在也是精英阶层的一份子了!”
这引发了剧烈的哄笑。
揣着假证在繁华大都市中四处游荡的野狗突然弃暗投明,还混出了大笔财富,衣锦还乡,这种行为无异于挑衅。更加过分的是,他得到了头领的青睐,这等同于把他们所有的家底都搬空了。
坐在最主位的人面无表情,仿佛默许了诸位对闻命的贬低。
富丽堂皇的穹顶建筑上布满苍蝇。闻命是最臭不可闻的一只。
有人在乱糟糟地抽烟:“syren,来赌把牌。”
闻命没动,只用一双阴沉沉的眼睛盯着对方,突然勾唇一笑。
“syren,你总说要投诚。”又有一人开口。
闻命扭头看他。
酒瓶和烟草构成了这群人的生命周期。
“我听说了一些稀奇的事情。”有个红头发的男人突然轻声笑了起来:“syren可是住在鸟巢区。”
他的目光猥琐且下流,在闻命的下半身流连,那模样不亚于大叫:“他是个被人包养的小白脸!”
大家于是开始说起下流的笑话。
“联合政府里已经混进去这种垃圾了吗?”
闻命终于对着这群人开口,说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女人举着高脚杯窝在闻命肩头。“这个娘们儿”的胸脯非常大,态度热情周到,嗤嗤随着在座的大老爷们发笑,笑声、热情随着跳动的胸脯一起怼到了闻命脸上。
他又掏了五十磅扔到她脸上,冷声说:“滚出去。”
那人笑嘻嘻的,“只是个合同工而已。准确来讲,我们只有劳务派遣合同,公司承包五险,没有一金,哪里比得上你!”
他们又开始虚情假意地感谢闻命伪造了ID,供他们自由出入于这座繁华都市。凝胶包覆住的ID晶片赋予了他们自由。
闻命也觉得很奇怪,他穷尽一生去追求的身份,还不如搞个假证好使。也不知道自己以前天真吧啦的,到底在执着什么,仿佛弄个假证就低人一等。
但是现在,一种廉价的资讯信仰和认证方式轻易完成了他的美梦。
那其实是非常奇怪的。
闻命在乌烟瘴气的屋子里呆了没多久就出门了。他转身来到后台走廊,耳畔全是喧哗嘈杂的砝码声。
这里是新晋棚户区,是藏身的最好地点。
闻命站在窗边透气,后背靠着墙,没过多久,他回到包房,耳边突然响起一声,“syren。”
这声音上次出现,还是虚拟系统关闭的那个晚上,对方说着,欢迎回来,我亲爱的,syren。
众人簇拥着起身,垂首,后退。
那个场面是很吓人的,军事化行动,潮水般散去。
闻命却完全没动。因为站立,他比这群人都要高,他看过去,看了好久。眼神冷静,嘴角勾起:“母亲。”
在黑暗中终于出现一道身影。女人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女人脊背微微弓着,这是因为海岛床太软的缘故,出身那里的人都热爱软床,拱了脖子,也塌了腰。如果说走姿是一门语言,第四象限的人都是哑巴,他们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只用自己的方式勾结抱团。
闻命急切走上前,给了对方一个热烈的拥抱:“好久不见!”
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女人一把推开他。
闻命一愣,张开双臂耸耸肩,突然哈哈大笑,进一步引发了对方的不快。
“哈哈哈哈!”他笑。
她其实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见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毕竟她也没怎么看过他。
臭虫,苍蝇,虱子,他是她不幸福的根源,也是痛苦的源头。
“syren。”女人说:“我已经记不清最后一次看见你是在哪里了。”
海岛封闭的生活赋予了她至高无上感,也因此,她如同一位女将军,所有的村民和孩子都在她的催眠声里长大。
他们如同最为等级森严的宗教组织,她如果侍奉上帝,那没有人会称呼自己是祭祀。
除了……
除了眼前这个异类。
syren正在用那双锋利如刀的眼睛同她对视。
“是十七岁。”闻命接话说:“十六岁把我捉回去。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逃跑。直到我达到了一种纯粹的危险的标准,我被父亲放逐。”
女人可能没想到他这么直白,面对这个凶悍的年轻人,她始终是猜忌大过信任的,哪怕他已经超乎想象地完成了任务。
闻命可能被刚才的人给惹出了不快,他的语气并不怎么好,阴阳怪气道,“父亲可能发现了,让我自绝于世,或者被联合政府的社会机器碾压死我,才是更好的方式。不是吗?”
女人被他的话慑住,她阴沉着脸,盯着闻命的眼睛。
目光雪亮,一如她曾经冷淡看他的模样。
他以前也是奢望过女人的亲近的,然而换来的是更加狠辣的毒打,甚至有次被逼着生吞了半只从小到大陪他撒欢的牧羊犬,血腥气简直令人作呕,这样一想,又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忽然就记起来,十六岁以后的日子。
光明街爆炸后,东寻西觅,东躲西藏,不久就偶遇了岛民,被捉了回去。
他长得最像她,可是他却是她一生的耻辱。
因为闻命是她去夜店一夜风流的产物。她为了第四象限颠沛流离的时候,恰好在三不管地带东躲西藏,那里容易感到签证,但是也非常保守,由于宗教信仰根深蒂固,堕胎行为被视为泯灭人性的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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