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深深地看他一眼:“首先,我们得回到1896年之前。”
1896年……松田阵平稍微回忆了一下,这个时间离他不远,印象很深:1896年的冬天,撒谎游戏。阿尔伯特直视了自己的爱欲,但是为什么要回到那一天呢。
或许是过分高压诡谲的环境刺激了他本来就聪明的头脑,一行字及时地从他脑内闪过:锈湖旅馆发生意外。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旅馆的意外和自己的脱身如何有关——甚至于下面的内容他也没怎么看:毕竟都是英文和荷兰文杂糅着,他没那个语言环境,没本土人看得顺溜——但他直觉认为关键就在此。
艾达在匆匆的行路中,飘渺地甩下一句话来:
“意外是,旅馆里的五个人全都死了。我们要赶在他们死之前……”
“找到他们?里面有能让我活下来的人?”
“不。”艾达堪称冷酷地摇了摇头,“想办法由你来杀了他们。”
“那不行!怎么可以杀人!”松田阵平一把甩开她的手,下意识觉得自己这样的拒绝孩子气又不成熟,还傻的可笑——但是就是不可以杀人啊?他又没说错。松田阵平心想,如果,他是说如果——这座房屋给他们指定的规则是,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离开,那无论是杀死认识的三个人还是杀死素昧平生的五个人,都是不应该的啊!哪一个也不能选……而且凭什么杀死旅馆里的人却可以让自己获得解脱?这听起来简直像活人祭祀一样!而且,就算他真的这样做,又要如何保证其他人的安全呢?每个人都去旅馆里再杀一遍?
他现在对艾达的提议产生了巨大的怀疑。或者说,他本该有所预料的。这位毕竟是一百多年前的人,或许对法律的认知也不甚完全。长久地居住在这样封闭的家庭中,家庭的影响比法律深远得多:意思是,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杀死一个不认识也没有利益纠葛的外人等于无罪。再加上雷齐格艾达是一位占卜师,这使得她身上产生了一种远离人类社会特有的,年龄、种族乃至精神认知都变得模糊不清的触感。像是魔幻小说里拥有了自我意识的植物一样扭曲繁杂。
嘘,嘘。艾达被甩开手,但她一点都不生气,这让人怀疑,她在教导莱昂纳多成长时是否也是如此平静,从不愤怒。她不为自己的话辩解,反而笃定地说:等你见到他们的长相与身形时,就不会害怕这点了——消除异类,这是人类的共同本能;而且……不可能!松田阵平斩钉截铁地反驳,假如你要这么说的话,岂不是要我去杀畸形儿,或是残疾人!我绝不会这样做……
……就像杀死一头鹿,一只兔子,一只鸡一只鸽子,还有一头猪一样普通。
艾达丝毫不受干扰,平静地说完她剩下的话。看着她波澜不惊的表情,松田阵平简直要气笑了:好,我跟你说一百年后的法律你应该也听不懂,但是:我们一共四个人呢,你又准备怎么办?他庄严地表示:如果既不能验证这种方案的可操纵性,又不能保证每个人都能离开的话,他绝对不会听从。
听见这样的答案,艾达的表情如常。她说:——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我是通过占卜为你寻了一条出路,凭我从你同伴那里换来的香烟,在我丈夫吸完后,剩下的烟灰为我指出了这条路。以及,你已经有一位同伴凭这种方式逃脱了这座房屋,这个家庭——
他叫:艾达的嘴稍微停滞了一下,凭空说出一位日本人的姓名,有点困难。但这难不倒一个有天赋的占卜师。
Morofushi Hiromitsu.
她的口音奇怪,但已经足够传递清晰的信息。
诸伏景光。可是,凭什么!松田阵平的手愤怒地震颤着,但是甚至没有办法去问:所以你的意思是说,他离开是按照你的预言,杀死了旅客们,最后还独自一人离开了荷兰吗?他没有办法去问,心中知道这不可能,但光凭自己所猜想到的这种可能都是一种极大的羞辱。这种羞辱无处琢磨,难以分辨这是来自于艾达的口述还是来源于自己的胡思乱想。他仿佛又看见过去的一些碎片,草地,还有伊达千波的脸。最后他咬牙切齿地想:那个小家伙都肯抛下自己后选择亲近的人,绝对不会是个会杀死无关旅客的疯子。
此时艾达已经带着他走到了地下的尽头,手也抚上那古旧的沉甸甸的大门。不知为何,他因无来由憎恶发烫的双颊,忽然像被一盆冷水扑面浇灭了一样瞬间哑火。他几步上去,一把抓住了艾达的手:“等一下!不要开门!”门里有人!
但是已经晚了。门打开了一条缝,昏暗的室内里,有一个让他感到莫名熟悉的黑色身影猛地站起来,并且举起手: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动作是为什么,身体就已经先一步开始行动。松田阵平拉着艾达就跑,边跑边生气:这什么道啊一条路走到黑,这个通往地下的通道没有任何掩体,还狭窄,如果对方有枪的话都不用瞄准,这真是瞎子都能打中了!也不知道八十年代的枪卡壳率怎么样,能不能关键时候走运一回……
然后他就听见了清脆的现代枪上膛的声音。
太棒了。其实还好,能及时提醒自己还是个现代人,很有意义。就是能不能别在这时候响。那这怎么办呢?
他来不及多想,手上发力,想把艾达送到自己前面去。在这样的危急关头,一点点细微的动静也清晰无比。先是手扣动扳机的声音——这个人开枪没有丝毫犹豫,果决地吓人——然后是子弹钻出枪膛的爆鸣:真奇怪。我听得竟然这样清楚,也迟迟没有感受到痛感,为什么?松田阵平后知后觉,一时间居然胆大包天,敢于自信回头——
他什么都没看见。彻底覆盖了他感官的是惊天动地的来自这片大地的震动,简直就要把他震死在这个通道里,强度仅次于他当时位于亚瑟船上时感受到的暴风雨。艾达也消失了。他知道锈湖又一次大型地调换了时间。不知是好是坏。松田阵平努力撑着走廊的墙壁,看着用以照明的木柴却越烧越旺,缝隙里忽然窜出的烈焰宛若夜间平原的野火。不,不止——有一抹幻象,一座岛屿上倒塌的猫头鹰形木制建筑正轰然倒塌,火焰烧灭的白灰像患了病的乌龟的甲壳那样开裂。他究竟看到了什么?那绝对不是出现在这个房子里的过往……
越过群山,是夜幕下的一片大湖,它如镜面一样平静地反射着月光。明明——明明艾达希望那个年轻的亚洲人离开这里。她低下头,看着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但是,为什么,自己却出来了呢?这根本没有意义。艾达心想:我要折返回去吗?
就在她决定离开前的一瞬间,鬼使神差般,艾达向大湖望了一眼,发现遥远的湖心,从旅馆中正划出一支普通人肉眼绝对看不见的极其微小的小舟。迷离的湖面上,仿佛有人用手指戳了一下,荡起波澜。
船向她行驶。由于角度关系,这艘船的影子尤其浓重,像将要凝出的墨。过了不久,进入她眼前近岸的小舟横过船身,上面下来一个人。能看见这个人苍白、疲惫但英俊的面孔,纵使他背对着月光,但他的脸仿佛会发光一样,神采颇有种如获新生的架势。而后艾达的视线下移,瞧见他浑身沾满的血。
艾达走上前去,与这个人四目相对。但其实在看见他蓝色的上挑的猫眼时,艾达就知道自己预言中的人终于降临。诸伏景光对她说:“我要带走他们。我已经找到了离开的方法。”
“您不能。”
艾达下意识地摇头,此时似乎有一个更高级的存在掌控了她的嘴:“您终有一天会重返这里。”
这样的回答自然有些不近人情,尤其是,诸伏景光认为自己刚刚几乎仅凭一己之力就走出并摆脱了多年以来的噩梦与困境;然而此时面前的这位占卜师的每个字都在丝丝缕缕地提醒他:你的恩怨还全没有结束,甚至刚刚开始。
面对他不解但依旧保持礼貌和温柔的眼睛,艾达的面色和善极了,但她的话却那么锋利:我看见了你的未来。
像得到了不需要的肢体,最要紧的心却还空落落的。因为你是一个非常残忍的好人。你可以爱同伴、可以原谅仇人、可以告解罪人。你爱这个社会赋予你责任的人,爱身边陪伴你的所有人。你只是不爱你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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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meet the frownies
在大约十几年前,出了一桩悬案。长野有一户人家的父母全都遭了谋杀,并且死得蹊跷:枪杀。两个人都是。甚至于,哪怕他们体内嵌着的子弹是猎.枪也勉强说得过去,真正拿去检验后,说是芝加哥打字机的子弹。这就有些藐视法律了,现代社会,掏出芝加哥打字机?老天啊,这样恶性的案件!他们剩下两个没成年的孩子。
说到这里,这个案子大概只能说是特别残忍,说不上离奇。然而不同寻常的关键之处在于,嫌疑人外守一也横死当场,同样是枪击,却不是同样的子弹。他死于一款百年前的经典枪型:勃朗宁M1910,而且不但枪支类型古老,事实上,它和它的子弹都像是从土里刚挖出来那么陈旧,能够击发都是个奇迹。想必它的子弹应该飞得很慢吧?
的确如此。做了检验后,得出的结果是,击发和命中之间间隔了好几个小时。按照子弹的飞行速度来算的话,那么它至少在空中飞行了四百五十公里。什么概念?整个日本东西宽才三百公里。这下子,即使是地理最不好的警察也没办法忽略其中的问题了。
而这样一款超自然的老古董就躺在鲜血横流的地板上,和它躺在一起的还有这家小一点的那个孩子。被发现时,他昏迷到几近休克,有人几乎以为他也死了。推开门后外面的风不可避免地吹进室内,倒在地上的孩子的面孔被照亮。鼻官挺秀的惨白的面颜,眉毛纤细地皱了皱。他还活着。在别人的手触及自己的身体之前,孩子灵敏地睁开眼,纯粹的蓝色,然而很快映上满目的血色,像充满哀鸣的海豚湾。多么可怜啊。更可怜的是,出于种种原因,此时他并不能像哀痛的海豚一样发出声音。
后来他们在这孩子恢复得差不多后去询问过当时的细节。孩子摇摇头说记不清了,但又不确定地说,他记得自己一开始不在家中,是回到家里,一开门,发现父母都躺在地上。他的描述混乱又没有调理,一会说自己看见了来人,一会又说回来后案子已经发生了。
这个案子最终没有被报道。不用提,毕竟这把枪的来去都同样离奇,事情的发生也扑朔迷离。而在某个细节被向上投递后,这个案子连同它的幸存者一起被讳莫如深地封存起来。只有相关的这个孩子的亲属曾被告知过部分真相,为了征求领养。后来伊达警官为此被痛批一顿,但毕竟他封锁新闻及时,找到事件中不合常理之处也敏锐,因此功过相抵,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这么一来,似乎一切都得到了合理的安排。事实应该也如此。人死不能复生,能这样解决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诸伏景光可以像普通的孩子那样正常的读书生活上学放学,他几乎可以做任何工作,过许多人期盼的生活。那个周末他从高中放学,去伊达航家里住两天,已经知道这对夫妻不光多添一个小孩,还从外面又捡了一猫。就是脾气不像你那么好。娜塔莉笑着说。
现在还算好。刚刚来的那段时间简直像个炮仗,甚至明目张胆在伊达面前大言特言警察失职无用,坚称以后绝对不会选择这个行业,有抱负的年轻人去做警察简直是人世间最大的不幸。
是嘛。诸伏景光笑了笑,他本来并没有提出异议的念头,但在心底低声祈求:如果这是不幸的话,可以让我变得不幸吗。
出于各种考虑,以及不能排除的对当年情况的某些可能的担忧,诸伏景光并没有被允许在警校读书。这无疑是一种保护,对任何人都是。但是这种保护无疑是决绝的,永恒的,不能被忽视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显露的真相,不可饶恕。而这种遗憾,他甚至没法分辨来自于谁。有人在他未来的人生里截断了一条奔涌不息的河流,使得自己在余生中也只能名不正言不顺地别扭下去。
这种不清不楚的不甘心一直持续到了他的大学。在诸伏高明莫名其妙地带他出去吃了一顿杀头饭一样丰盛的夜宵后,诸伏景光忽然之间心念一动,头脑明晰:他猜哥哥是争取了一个卧底的名额。事实也正如此,能在市区使芝加哥打字机,这种层面的组织在日本本土也只有那么一个。虽然这位长野的孔明从来不将自己的情绪外露,但始终不能对多年前这个家庭悲剧的事件释怀。
所以,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出于一种天慧时刻般的感召,诸伏景光说:为什么不能是我去呢。
难道你想凭借的,就是你的过去吗?
为什么不呢。
诸伏景光说:这也是一种投名状。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但是,更加令人不可置信的是,这个没被寄予希望的提议神奇得通过了。就好像,十岁那年猫头鹰没送到的录取通知书在你十八岁那年搬家时忽然抖出来,十五岁时没觉醒替身,二十岁的时候却忽然被戳痛手指,只有自己看得到的类人生命体在半空中缓缓招手……都是说不准的。
猫头鹰先生雅各布爱兰德尔先生坐在绿色的靠椅上。椅背上瞄着一圈花纹,使人联想到那种昂贵的茶具,明丽的灯火夸耀般辉映在雅各布身边,使得他看起来简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天神下凡一般强大,猫头鹰摊了摊手:“您还需要我多说些什么吗?”
自己的过去被人这样细致完全地讲出来,就算对方的态度再和善,也很难不被当成挑衅。诸伏景光十分平静,甚至温和有礼地微笑着说:“我自认为我的过去没有什么可谈的。但是,如果您对此有兴趣的话,我也不能阻拦。”
猫头鹰看着他:“真的吗?我得说,您的就职疑点重重。”他短促地笑了笑,“首先,我的旅馆投出招聘广告大约已有一月之余,您却是昨天下午忽然送来简历,还是凭一只鸟儿送信。更加巧合的是,在接到信后,玛格丽特太太忽然差她的孩子来送口信,点名要换个侍者。”
他吸了一口雪茄——很难想象鸟喙是怎么办到的——然后继续说:“我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初学者,您的炼金天赋是我难以想象的好。”猫头鹰说,“您在那个地下室里,只凭日记上的字就炼出了长生不老药,对吧?毕竟,那种不完美的不老药也是炼出鸟蛋的一节。而后鸟蛋孵化,你叫它送信给我。同样的,那只小鸽子假传口谕的胆子也是不同寻常地大。我敢说玛格丽特对此全然不知,是那只鸽子自作主张,目的是邀你前来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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