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里很黑,树叶下还藏着些危险的毒虫,问泽遗在前面刻意落脚重些,给兰山远踩出条路。
“是谁!”
有警觉的苍雀四处打量巡逻,他们突然发现林子里有动静,猛地将火把对准深林。
没灵智的兽类懂得趋利避害,大多都在火烧起来时往外跑了,鲜少有不知死活,朝着烟尘味重的地方挪动的兽类。
拨开树丛,瞧见是两个人族修士,精神紧绷的苍雀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们好。”
问泽遗别扭地用了现学现卖的妖族话。
瞧见后边的人一身白衣,前边人脸白得像从忘川河爬出的鬼,苍雀们分不清他们是不是活人。
妖们边往后退,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话,问泽遗一句都没听懂。
他求助地看向兰山远。
兰山远默默摇了摇头。
显然,妖族话并非当宗主的必修课。
赐翎会说中土话,说明苍雀族内还有其他妖会说。
事到如今,只有等苍雀们喊会说人话的过来了。
几个苍雀中走出位红发女子,她不放心地瞥了他们眼,匆匆朝着祠堂的方向跑去。
剩下两边大眼瞪小眼,问泽遗站得累了,干脆拉上兰山远找了处干净点的破墙,暂且靠着歇息。
不消多时,一位正值青年的男苍雀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他身着的南疆服饰被火烧了大半,脸上还有煤灰,瞧着非常狼狈虚弱。
“这是赐翎的亲戚,关系很近。”
问泽遗给兰山远传音:“他们皮相差距不小,可骨相却很相像。”
这青年比赐翎长得温和,但颧骨到下颌处的线条,还有鼻梁高度都非常类似。
“师弟能记得赐翎骨相?”
兰山远语调波澜不惊。
“勉强能知道,之前闲来无事,学了些看相的小把戏。”
其实是拜他学多年画所赐,才能从人的面部看到里头的骨骼走向。
旋即,问泽遗察觉到不对。
“只是当时为了查禁药给赐翎画像,才多留意了一番。”
虽然师兄瞧着也不会计较这种小事,但还是说清楚为好。
他们传音间,那青年已经走到两人跟前。
“兰宗主,问副宗主。”
他朝他们拱手行礼:“不知二位突然到来,有失远迎。”
这苍雀的中土话流利,若是闭着眼睛听,压根分不出他是人是妖。
“是我们不请自来。”问泽遗客气道,“请问您该如何称呼?”
苍雀淡笑:“在下丹阳,小弟赐翎莽撞,在外承蒙您照拂。”
“我记得您。”问泽遗了然。
“您的弟弟在山下,已经被安顿好了。”
赐翎那蹩脚的中原话,应当就是这位同父同母的哥哥教他的。
丹阳面上露出宽慰:“他安然无恙,我也算能放下心。”
“请随我来,父亲已经在等二位了。”
“您请。”
他们往前走了约莫一刻钟,在离祠堂一丈远的颗古树下停住。
这颗古树的年龄不比兰山远小筑旁的万年松小,可惜眼下已经被业火烧成焦炭。
不少红发金瞳的人围着古树,壮年人站在离树最近的地方。
他身上衣服被烧得褴褛,却依稀能看出衣服原本的华美模样。男人仰头看着古树,神色愁苦。
正是苍雀一族的族长燊烨。
“父亲。”丹阳呼唤了声,男人立刻收住愁眉不展的模样,面上露出威严。
燊烨也会中原话,但就比赐翎流利些,所以让丹阳在旁边替他翻译。
“眼下苍巽山被烧成这样,也没法招待二位仙长。”
“不知二位进山,是因何事?”
问泽遗在路上已想好说辞,不慌不忙:“因山中火势太过迅猛,导致同宗的道友被困山中,我们为了救人才贸然进入。”
“修士已经获救,可山中突然落下结界,将我二人困于山中。”
持明宗和苍雀们并非生死之交,同苍雀们说是为救他们拼死进山,反倒容易引起怀疑,让族长认为两人动机不纯。
所以他干脆扯出个莫须有的人族道友,再提结界一事,使得燊烨起不了疑心。
算算时候,若是在结界开启时被困,火焰熄灭后顺着坡来寻找苍雀,时间也恰好足够。
而两人瞧着状态尚可,实则细看衣服上有焦黑痕迹,说明确实是遭遇业火侵扰。
听到结界,燊烨面上露出愧疚。
“结界一事,是我们对不起二位。”
“族长这话是何意?”问泽遗佯装不解。
燊烨叹了口气,对旁边的族人说了几句话。
众妖四散开来,原本拥挤的树下只剩下他们和三位苍雀。
族长燊烨,还有他的儿子丹阳与奎烙。
奎烙是燊烨的长子,身材高大沉默寡言。
他很安静,只在一旁听着父亲和弟弟说话。
“那结界是我族禁制,只是不知因何原因,莫名地在火难时开启。”他语调沉重。
“发觉到火势无法控制,我本打算让受伤的族人先行离开,却被禁制阻拦。”
“若非业火已被驱散,结果恐怕不堪设想。”
苍雀一族封闭却又质朴,族长认为是禁制困住问泽遗和兰山远,是他们带给两人麻烦,所以也肯对他们托出内情。
“怎会如此?”
问泽遗蹙眉。”
“既然是禁制,理当极难开启才对。”
“禁制的法阵由万年前飞升的先祖留下,藏在处隐蔽场所的暗室内,只有我族中人知道。”
燊烨脸色难看:“而那处受了火,眼下被烧得面目全非,我们正派人去检查。”
“若有消息,我们会及时告知二位。”
哪怕他说得遮遮掩掩,问泽遗也能猜出存放禁制的地方,八成就是族祠。
他进祠堂时祠堂都面目全非,眼下苍雀族人进去,估计也查不出有价值的线索。
“既然是只有你们族人知道的地方,那禁制被开启,问题理当也是出在与苍雀族有关的人身上。”
怕燊烨着急护短,问泽遗说得很含蓄,可也能让族长听懂。
丹阳把他的话翻译过去,族长倒是没说什么,他身旁的奎烙却很激动。
他说的话丹阳没翻译,但问泽遗隐约从中听出来了“不可能”。
燊烨厉声呵斥了他几句,奎烙这才安静下来。
“抱歉,我兄长心直口快。”丹阳和他们道了歉,接着翻译族长的话。
“两位说得有道理,我们会查明真相。”
随后,族长关心起从山中离开的族人们。
妖族之间的联系紧密,正是因他能感觉到族人们安然无恙,所以才会对雪中送炭的人族修士如此敬重。
“他们都被安置在山下,只要结界破开,您随时和他们团聚。”
族长沉吟片刻:“赐翎这小子呢?”
“他已经从中土赶过来,正在帮忙救治受伤的苍雀族人。”
听到问泽遗的回答,燊烨面色缓和不少,旁边的奎烙脸上笑容也转瞬即逝,态度已然没刚才那般警觉。
“那就好,可算是长大了。”
燊烨的脸上也带了笑。
从南边跑来几个灰头土脸的苍雀,燊烨耐心听完他们的话,朝着他们行了个妖族的礼。
“如二位所见,族内事务繁多冗杂,请二位随奎烙一道,先暂且去处安全的地方歇息。”
“有劳了。”
跟着丹阳和奎烙,问泽遗瞧着默不作声,实则偷偷给兰山远传音。
“他们这兄弟间的关系挺复杂。”
奎烙瞧着不怎么喜欢丹阳,丹阳对奎烙态度也意味不明,赐翎倒是和他们关系都很好,也很招他父亲喜欢。
之前在千丈巷那传信教训赐翎的是奎烙,因为赐翎那时候喊了声大哥。
看赐翎当时那副模样,也是很敬重奎烙的。
“据我所知,奎烙为燊烨的正妻所出,赐翎和丹阳则是妾生。”
“若是不出意外,奎烙会是苍雀下一任的族长。”
问泽遗了然。
魔族讲究强者为尊,但妖族还会看血缘亲情,只要嫡长子不出大问题,族长位置落不到其他人头上。
虽然在他面前出言不逊,但问泽遗倒觉得奎烙本身未必真就有坏心思。
只是喜怒过于形于色,离当个优秀的继承者还差得有些远。
“就是这里了。”
丹阳带着两人到处勉强还有遮蔽的屋檐下,面露歉意:“眼下也没更好的地方。”
“没事,我们能有处落脚之地已经知足。”问泽遗笑道,“你的中原话真好,是和谁学的?”
丹阳抿嘴:“母亲喜欢看外头的山川河流,可因为腿脚不方便,也出不去。”
“恰巧我会替族中采买些香料药材,一来二去和人族打交道多了,自然就学会一些。”
“赐翎那时候岁数小,非得吵着也要学,就给他教了点。”
“难得他这性子,还肯耐心地学。”
提起弟弟,他眼神温柔。
与这个热情质朴的种族不同,丹阳的性子内敛得似个书生。
其他苍雀多少对他们两个人族抱有敌意或者警惕,可丹阳许是和人打交道多,对两人自始至终都很温和。
“看起来,你们兄弟都挺喜欢赐翎。”
“是,我娘和他健健康康,是我一直以来的夙愿。”丹阳笑道,“他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就是差点被我惯坏了,脾气太急。”
苍雀们急需人手,丹阳也不能停留太久。
同他们问了几句赐翎在外的所作所为,他便急匆匆地告退。
“师兄。”等到丹阳离开,问泽遗悄声对兰山远道。
“我也想凑热闹。”
兰山远侧过头,无奈看向他。
问泽遗眨了眨眼:“很快的。”
兰山远伸出两指,在他额心点了下,另只手掠过青蓝色的光。
问泽遗眼前场景变换,顿时成了围墙坍圮的祠堂。
燊烨站在门口,脸色极差。
忽地,他扫视了一圈聚拢的族人,厉声说了什么。
旁边的苍雀们脸色都变了,或是震惊,或是难以置信,随后都转为凝重。
一族禁制只有本族人能开,看族长这副模样,应当是彻底接受了族里出内鬼的事实。
搞清楚当下境遇,为不给兰山远增添负担,他主动切断了术法,闭目养神。
雨又开始变大,下一次的雷劫马上就要来了。
只休息了小半个时辰,丹阳再次来到他们身边。
恰巧一道雷劈落,直直打在问泽遗身上,吓得丹阳往后退半步。
“没事,是我在渡劫。”
问泽遗轻描淡写,可丹阳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匪夷所思。
渡劫可是要命的事,持明宗修士居然会在外边乱跑?
“请二位跟我来。”
丹阳回过神来:“是有些事,父亲让我转达给您。”
确认是是自家出了内鬼,族长对他们两个不速之客,自然又放松些警惕。
族里有内鬼,不是每个苍雀都可信,但眼下问泽遗和兰山远一定和他们站在同一边。他们虽然不相信人族,却也知道持明宗不屑干这种亏损功德的事。
所以联合问泽遗和兰山远,一道揪出那背叛族人的内鬼,是眼下最稳妥的做法。
“藏匿禁制阵法的那处暗室中,阵法被人使用过,密道也被人打开了。”
路上,他同两人解释来龙去脉:“外族无法打开禁制,且苍雀一族打开禁制,也需要分神以上的修为。”
“现在父亲已经召集所有族人,开始排查蓄意纵火,打开禁制之人。”
“暗室内外有线索吗?”
丹阳否认:“没有,今日暴雨严重,密道内外进水,并没发现有谁的踪迹。”
“原来如此。”
问泽遗略微惋惜了下。
可天劫生的暴雨他也控不住,况且没有暴雨,火势只会比现在更加不可控。
调查线索,总不会一帆风顺。
兰山远跟在最后,一直都只是安静地听。
又是一道雷劈落,若是没数错,这是落在他身上的第十二道雷。
随着落雷屡次降下,他浑身经脉不再发麻胀痛,取之而来的是愈发充沛的灵气。
经历过水与火的冲刷,灵气充沛地涌动着,像是真被天雷打通了关窍。
可问泽遗不相信规则会让他安然突破,只指望这劈人不疼的天雷别突然闹妖,影响他们行动。
他们跟着丹阳走到树下。
留下来的苍雀不少,林林总总近百。
一群苍雀站在外面枯焦的树林中,剩下一小群则站在族长跟前。
“站在外面的族人要么是合体期往下,没能力催动阵法;要么是当时在跟着族长救火,所以没时间去开禁制。”
丹阳同他们解释,随后也站到了外围处:“我是元婴后期,用不了禁制。”
问泽遗点点头,跟着他站在外围观望。
其实这么筛过之后,剩下的苍雀数量屈指可数。
其他苍雀他不认得,只知道奎烙也在被怀疑的人之中。
站在里头的苍雀们情绪激动,七嘴八舌说着话,纷纷想要像族长证明自己的衷心。
被怀疑可能背叛族群,对于苍雀来说,无异于是种极大的羞辱。
站在外边的苍雀们惶惶不安,全然没置身事外后松口气的轻松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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