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泽遗换了身夜行装,将银发收拢在斗篷下。他趁着夜色下山,朝宗门口去。
哪怕两日没见,问泽遗知道,兰山远今夜一定会出现。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
外面万籁俱寂,只偶尔有蝉鸣风动,沿路上的小亭却点着灯。
灯下,有人在等他。
“师兄。”
问泽遗压低声音,面露惊喜。
兰山远冲他颔首,熄灭石桌上的灯。
“我送你一程。”
漆黑的夜里,两人并肩而行,亦如之前那般。
兰山远今夜同问泽遗一样束着发带,导致被风吹得青丝凌乱。
走到岔路处,问泽遗已经隐约看见山门处的两道人影。
是赐翎和莫且行。
“师兄,就送到这。”
松林恰好掩盖住两人的踪迹,再走几步,怕是就会让敏锐的莫且行察觉到。
师兄送师弟分明是名正言顺,可眼下硬生生被弄出偷情的既视感来。
兰山远停住脚步,摸出一块系了红绳的玉髓来,小心地别在问泽遗手腕处。
“这是何用?”问泽遗仔细观察着玉髓,好奇。
玉髓上也没灵力,应当就是块极其好看,又很值钱的玉而已。
“没用处,只是你戴着很好看。”兰山远看着他的眼睛,“别取下来。”
这块玉成色特殊,浅冰蓝色很像问泽遗的瞳孔。
只是要真是他的眼睛,制成饰品,还能再透亮些。
“又是赠纳戒又是送礼,师兄是什么意思?”问泽遗择下落在他耳畔的松针,脸上笑意加深。
今晚兰山远倒是诚实,没扯些报平安之类的幌子让他收下。
兰山远的喉结微微滚动。
他微仰起脸,在他唇角蜻蜓点水地碰了下。
动作小心翼翼,甚至没碰到唇瓣,更像是亲了脸颊。
问泽遗呆住了。
他们这是在山道上,前后随时可能会来人撞破两人的私情。
他的脸不住地发烫,但很快被夜风给吹凉。
“在外面离他们远些。”
兰山远避开问泽遗的目光,可问泽遗还是瞧见他眼中没收敛住的躁郁。
“他们?”
问泽遗看向远处黑黢黢的两道人影。
赐翎和莫且行像是因为什么事起了争执,声音顺着风灌进他耳朵里。
隔着老远,都能听到赐翎急出鸟叫。
万幸,两人都在气头上,什么也没发现。
“......嗯。”
兰山远抓住问泽遗的手,数着他的手指,又缓慢地收拢。
“所以师兄是来贿赂我?”他压住狂跳的心脏,“其实你直说就行,我本就有分寸的。”
这是财诱//色//诱都用上了,问泽遗也头次知道让他点头,能弄得这么复杂。
“只是刚才师兄那举止,不太像是师兄对师弟。”
听到他轻描淡写的话,兰山远的手微微颤抖。
“对不.....”
他话没说完,手心被放了块青玉玉符,上面雕刻着雀鸟。
“之前师兄给了我你的护身符,我就想着给师兄块好的。”
“师兄定然也用不着我保护,你就当个寻常礼物留着。”在兰山远眼皮子底下找成色好的玉,还费了他点时间。
“刚才是吓唬师兄的。”他安抚地拍了拍兰山远的背。
谁叫兰山远也总吓唬他。
“我们之间的关系如何,我和师兄都该重新思量。”
“我想,我去北境这段时间,差不多应当足够。”
兰山远的手合拢,将冰凉的玉符攥在手心。
“好。”
胸口被陌生的感知充斥,兰山远没体会过,也不清楚这是什么。
他抑制不住地想笑,却又为维持体面,极力压住唇线。
“真要走了。”问泽遗看了眼天色,轻轻抱了下兰山远。
“你才经历过天劫,在宗内安心养着,等我回来。”
“等你回来。”
兰山远轻声应着。
树叶簌簌作响,问泽遗朝着岔路走去。
连中土的夜风也这般冷,不知北境是怎样一番情境。
回头看,兰山远还站在原处。
问泽遗冲他轻轻挥了挥手,快步消失在崎岖山路间。
他不走,兰山远是不会走的。
赐翎和莫且行刚吵完架,谁也不理谁。
见到问泽遗过来,两人的态度这才破冰。
“怎么了?”问泽遗好奇。
“他,他说我小鸡崽。”赐翎气得支支吾吾,眼圈红了。
“就是个小鸟崽。”
莫且行冷哼:“冒冒失失的,连加绒的衣物都没带,就他这身板怎么能遭住北境寒流。”
“衣物路上添置也行。”问泽遗正色,看向两人,“清楚我们此行的身份吗?”
“知道!”赐翎抢答,“我们是去北境,买卖皮毛的。”
他自豪道:“你是我们的老大,他是你的奴隶,我家长辈是你认识的妖,他们让你带着我。”
“停。”
问泽遗无奈纠正他稀碎的中土话:“我是商人,莫兄是帮工,你是同我一道的妖族商贾家少爷。”
给莫且行安排帮工的身份,是为了好分头行动。而且真要出了事,帮佣比商人更安全。
本来想给赐翎安排个小帮工的身份,可他这少爷脾气实在是难改,只能给他也当个小少爷 ,算是本色出演。
“知道了。”赐翎连连点头,“可惜了,要偷偷过去,我不能当大侠。”
“下回我要,当大侠。”他攥紧拳头。
问泽遗:.......
怎么有人一百多岁了,中二病还没过去。
莫且行给赐翎泼了盆冷水:“毛都没长齐还大侠呢?你再挑捡身份,只能等着给我做儿子了。”
眼见着两人又要吵起来,问泽遗重重咳嗽了几声:“二位,我们该走了。”
他们不能动宗门大阵,只能一路朝着北去,这过程还需要时间。
赐翎和莫且行凑在一起像一池塘的大鹅开会,但好歹两人的轻功无可指摘,也明白轻重缓急。
流光掠过树间,等到天光破晓,他们已经来到了几十里开外。
赐翎站在棵树上,俯瞰着窗外的景象,原本兴奋的情绪低落下去。
“我们得,经过千丈巷?”
他吐掉嘴里的草茎,变得蔫巴巴的。
一想到千丈巷,他就止不住地难过。
要是当时察觉得更及时就好了,是不是苍巽山不会被烧,阿哥也不会死。
“对。”问泽遗落在树下,“从千丈巷附近去最近。”
他看赐翎脸色不好,宽慰道:“我们不在千丈巷久留,只是路过而已,眨眼就过去了。”
赐翎有心理阴影,他何尝没有。
“饿不饿?我去买些吃食。”他岔开话题,转移赐翎的注意。
这附近正是当时放下十七的水年镇,也是这片最富庶的城镇。
他和莫且行可以不吃饭,但赐翎还得吃,这岁数的妖饿起来,一顿能吃五六个壮汉的饭量。
家长把孩子托付给他们,他们总不能饿着赐翎。
“吃。”赐翎顿时来了精神。
“随我去买。”问泽遗招呼着莫且行,“莫兄也一起,我请客。”
莫且行大大咧咧摆手:“哪能让副宗主破费,我自己买些酒就行。”
莫且行爱喝酒,问泽遗清楚他有分寸,也就没多叮嘱。
和莫且行分开,他带着易容过的赐翎径直往市集走。
“想吃什么?”
“我要吃包子,肉馅的,还有豆汤。”赐翎闻到香味,腿都挪不动了,不停地吞咽口水。
苍雀族给了赐翎一笔灵石,只是他父兄怕他乱花,多数都存在问泽遗和莫且行手里。
正是早市最热闹的时候,包子铺边上挤满了人。
问泽遗也想吃豆沙包,从兜里给摸了些碎钱,递给赐翎:“我来买包子,你去买绿豆汤。”
“好嘞!”
赐翎拿了钱,像是耗子掉进大米缸,兴致勃勃地跑开了。
不停有人挤来挤去,问泽遗耐着性子排了好久,这才轮到他。
想着给莫且行买些,再弄点干粮备着,他除去要了包子,还买了馒头。
顶着百姓们惊异的目光,他捧着一大袋包子慢吞吞挤了出去。
猝不及防,有人不轻不重地撞在了他身上。
问泽遗到底是修士,被撞一下纹丝不动,还顺手扶住了撞他的少年。
看清男孩的脸,问泽遗颇为惊讶。
是许久未见的十七。
他看着没长大多少,但身上的衣物是干净了许多,一双杏眼眨了眨,定定地看着问泽遗。
眼中从懵懂变成惊喜。
他是洗了十七的记忆,可只洗了知晓他是修士的一部分,所以十七对他还有朦胧的印象。
十七怯生生地也不说话,问泽遗取了个包子递给他。
“问泽遗,你好了没————”
赐翎拎着豆汤,远远瞧见人潮汹涌之中,问泽遗在和个瘦巴巴的半大小孩大眼瞪小眼。
“又是你?”他皱了皱眉。
妖的直觉让他喜欢不起来十七。
十七像是受了惊吓,赶忙捏着包子躲在问泽遗身后。
“把你这爱凶人的毛病改改。”问泽遗扫了眼赐翎,安抚地拍了拍十七,“吃吧,别管他。”
“谢谢。”十七小声道谢。
眼见着十七缩在问泽遗身后吃起包子,紧紧贴着问泽遗,一副有靠山的模样,赐翎气不打一处来。
他顾不得其他,凑到问泽遗跟前踮起脚和他耳语:“我上次就想说,他很奇怪。”
“阴沉沉的,不像十几岁的小孩。”
“赐翎,怎么说话呢?”问泽遗没看赐翎,余光一直在观察十七。
赐翎的顾虑不是空穴来风,其实他也觉得十七古怪。
只是这种古怪的既视感,是因为太像某个人。
之前还不觉得像,发现他真面目后,问泽遗察觉到倒真是很像。
在赐翎凑过来的一瞬,他明显感觉到十七变得紧张不安,手攥成一团。
“问兄!”莫且行恰好提着米酒,找到了两人。
问泽遗垂眸,心中有了打算。
“莫兄,帮个忙。”
莫且行刚要再喊,脑海中传进问泽遗的传音。
帮忙?
帮什么忙?
他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被问泽遗不由分说地搭住肩膀。
微微侧过头,他看到了问泽遗那张足以让路边卖菜大娘,遛弯的猫猫狗狗都怦然心动的笑脸。
“莫兄来得正好。”问泽遗朗声道,“我看我们时间还够,今晚要不要一同去酒楼喝酒,不醉不归?”
他话音落下,赐翎弄不清状况,却也屁颠屁颠凑过来。
“我也去,我也去!”
问泽遗长得再好看也是个男人,皮相对板直的莫且行没多大用。
想到问泽遗的传音,他只是懵懵地应着哦。
“好,好啊,那我就和问兄一道去了。”
这么刺激,应该差不多了。
问泽遗迅速扫了眼十七。
十七的脸色极差,许是忘了吞咽,腮帮子鼓鼓囊囊。
这副模样配上脸本该可爱才对,可他面上转瞬即逝的阴翳,显然不该属于这个岁数。
他就说这几天兰山远怎么这么老实。
微微磨了磨后槽牙,问泽遗不动声色地松开莫且行。
十七,或者说是兰山远。
真是好、久、不、见。
第67章 装蒜
问泽遗不打算揭穿兰山远。
反正现在就算揭穿,兰山远也会换别的办法跟上来。十七是兰山远的小号,但极有可能不是唯一一个小号。
他是能忍住,倒也想看看兰山远究竟能忍到什么时候。
“您是想去喝酒?”
十七低眉顺目,声音温吞,没了半分刚才幼兽般的凶猛。
“我在此生活,认得几处好的酒楼。”
“有这想法。”
“我们来水年镇,是想取一批货,取过就走。”
问泽遗笑着看向十七:“只要顺利,应当是有空喝一杯的。”
“您这是要走去哪?”
“北边,我们去北境做毛皮生意。”他有问必答,语调却客套淡漠,像个关心陌生后辈的前辈。
问泽遗很清楚,兰山远不喜欢他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
之前的兰山远还能忍,可后面又和他朝夕相处太久,冷不丁被他疏远,兰山远指定不习惯。
可一想到兰山远没在宗内安生养身体,瞒着他偷摸黏上来,问泽遗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又不是往后再见不着面,兰山远的一身反骨,偏生要用到这地方。
“去北境做生意......”十七反复琢磨着这句话,眨了眨眼,踟蹰道,“我也想去北境,能让我随您去吗?”
“为何?”问泽遗蹙眉,一副不理解的模样。
他心里已经乐疯了,倒要看看兰山远能扯出什么好借口。
“近些天,我知道可能还有父母的故人去了北境。”十七声音很轻,谨慎地斟酌着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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