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娘恍惚看着那小厮,道:“去吧。”
“欸!”小厮像只兴奋的兔子一般,跑进季清川的房间,大声道,“前头点了第一盏灯。”
“这么早?”那婆子问道,“点的何灯?”
“点的是玉笋,银一千两!”小厮喘着气将牌子递于婆子,兴奋得不行,“不信你瞧,我从未见过如此大气的金主。”
那婆子接了牌子,果然,而那牌面上还有客人亲笔题的一句赠词: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
“银一千两,快快快……”那婆子吆喝着众人速速行动起来,苏陌就那样被架着塞进了椅子里。
“这是作甚?”苏陌皱眉看着上来就脱他鞋袜的人。
“沐足、按跷、香敷……一样都不能少,”那婆子一边脱了苏陌的罗袜,一边道,“方才前堂有金主为公子点了玉笋灯,纤纤玉笋裹轻云,公子美足如玉,定能讨良主欢心。”
讨TM的欢心。
苏陌这才弄清楚,所谓点灯,是弁钗礼的一个热场小节目。
所有参与竞礼的金主,都可以出银子为季清川点一盏灯以表心意,而灯的名目有上百种,无非都是些闺房床帏间调笑逗趣用的狎称。
无论点灯的金主是不是最终获胜的良主,每一盏被点起来的灯,都将在不夜宫的正堂上亮上整整一个日夜。
寻常伶人的弁钗礼,能点个四五盏灯,已经是非常了不得了。
这头还没消停,那小厮又拿着一块牌子气喘吁吁冲了进来,进门便道:“第二盏灯了!点的是檀唇,银一千两。”
众人啧啧称奇,这才辰时,就已经点了两盏灯了,不愧是帝城第一伶人啊。
小蔻好奇地凑过来看那牌面上的词,问道:“阿婆,什么叫笑向檀郎唾啊?”
婆子忙收了那牌子,神秘兮兮看向苏陌,道:“这个就得问季公子了。”
苏陌内心已是一万只野马奔腾而过。
他详装镇定,闭上眼。
真是……离谱啊。
原文中苏陌根本就未写过关于弁钗礼的任何细节。
这些离谱的事情到底谁整出来的!
“第三盏灯了!第三盏灯了!”那小厮的声音很快又穿廊过院而来,这次他异常兴奋,大声说道,“柔荑,第三盏是柔荑!”
苏陌忽的心头一跳,转眸看向门口。
只见那小厮急吼吼冲进来,从婢女手中抢过一盏茶,咕噜咕噜豪饮了个尽,而后将那牌子往婆子手中一递,道:“点的是柔荑,老天爷呐,金一千两!”
“金一千两!”众人皆是惊叹不已,“这还没开始正式竞礼呢,这些人已经杀疯了吗?”
“何人点的?”苏陌皱眉问道。
“是一位姓许的爷,听前堂说是临安来的。”小厮满脸是汗,递上那块牌子,道,“这是赠词。”
苏陌一瞧,牌子上写的是“我寄人间雪满头”,字迹清隽而陌生。
定是安阳王请来的那位许钦无疑了。
苏陌松了口气。
这小厮还未来得及返回,忽听得院外又跑来一人,大声唤道:“报!”
“第四、第五、第六盏灯点亮了!银一千两!点的是蝤蛴、蛾眉和楚腰……”
“这样可不行,太快了!”那婆子道,“紧着最利索的法子,赶紧为公子收拾妥当,照这速度,不夜宫的那些灯怕是很快会被全部点亮。”
“是。”
忽听外头闹哄哄的,又见一名女执事领着一群小厮抬着一大箱子帷幕入得院来。
那女执事向苏陌福身道:“请公子安。”
苏陌头大得很,已经懒得理这些小事,随他们折腾。
那女执事一边指挥着小厮将裁好的帷幕一一理顺、挂好,一边说道:“这可是上乘的天水碧,都仔细着点,弄破了再多一匹也没有了。”
“都挂起来,房间、院廊、门窗以及今儿公子要经过的所有地方,都务必遮好了。”
小蔻忍不住问了起来:“姐姐,为何要挂帷幕?往常也没这规矩。”
“有金主要求的。”女执事道,“不想季公子被他人瞧见呗。今儿来不夜宫参与竞礼的金主足足有一百八十人,想偷偷一窥公子容颜的也不在少数。”
“说来,我也是头一回瞧见独占欲如此强且如此豪气的金主,不一般呐。”
“那酉时的献艺该怎么办?公子总不能都不露面吧?”小蔻问道。
“春三娘早就想了个好主意,你们回头瞧便是了。”女执事说着又瞅了苏陌一眼,道,“今儿是公子大喜的日子,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定可得偿所愿。”
那女执事一边说着,一边还使劲朝苏陌眨眼睛。
苏陌被那双大眼睛晃得不得不注意到她,这才发现,那女执事手里捏着串佛球,正是玄衣人装模作样从天宁寺带出来的那一串。
苏陌不由得心梗了一下。
行啊,这回成不夜宫的女执事了。
那玄衣人使出浑身解数,将那些婆子和婢女指挥得团团转,终于,寻了个理由将她们给支走了。
房间里终于安静了,玄衣人飞扑向苏陌,在他面前搔首弄姿道:“公子,我这样美不?”
苏陌不忍直视,道:“还不如和尚。”
“啊?”玄衣人似有失望,道,“可这个身份在这不夜宫行动最方便,你今儿就将就一下,行不?”
“嘘——”苏陌示意他仔细说话,隔墙有耳。
“你随我来。”苏陌拉着他,走进湢室,将门一关,问道,“告诉我,嘉延帝是不是给春三娘安排了什么任务?他不可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春三娘有个孩子,你知道被关在哪么?”
“还有,太子李长薄来了没有,要求挂帷幕的是不是他……”
那玄衣人被堵在门后连连发问。
昏暗的光线中,苏陌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他俩靠得并不近,可不知为何,玄衣人脑子里忽然蹦出方才那些花里胡哨的灯的名目,什么玉笋,什么蝤蛴,什么檀唇和柔荑,他痴痴望着苏陌,心跳变得不大对劲。
他活了这些年,无生无死,这一刻却觉出了些别样的情感。
他一下没把持住,幻化出了自己原本的模样,戴着乌金色手套的手托起苏陌的脸,他俯身道:“公子让我亲一口,我就告诉你。”
苏陌怔了一瞬。
湢室里有什么东西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而后,苏陌捏起拳头,揍了玄衣人一拳。
-
不夜宫前堂。
“爷,这边请。”一名专门负责接待贵客的男执事恭敬地引着一位戴着面具、穿着异族服饰的男子及其随从走进了三楼的一套雅间。
据传,这是波斯来的巫商,与波斯皇室关系匪浅,富可敌国。
波斯小王子曾腻在不夜宫缠过季清川一段时间,这一回,这商人也不知是为自已来的,还是代表那波斯小王子来的。
“爷,请用茶。”
那商人拿起茶盏却不喝,他望向大堂顶部中央那一盏盏流光溢彩的芙蓉玉凤灯,问道:“那是什么?”
“哦,这是各位爷为季公子点的灯。这是我们不夜宫的规矩,点灯代表着各位爷对季公子的喜爱,每盏灯起价五百两……”
那商人打断执事喋喋不休的介绍,只问了一句;“他会看到吗?”
“当然,前堂点的每一盏灯,我们都会报到后头,季公子都会知道的。”
“点一盏。”那商人道。
“爷要点何灯?”执事立即取来一个竹签筒,只见那筒里只余下数十支签子了,每一支签子上都写著名目不同的字。
商人随手抽出一根,执事凑近一看:玲珑心。
“好灯。”执事喜气洋洋赞道,“玲珑心,这是最最难得的一盏灯了。”
他当即提着嗓子一声喊:“不夜宫,点——灯——”
洪亮的嗓音传遍不夜宫上空,似回荡在悠悠时空里的空谷跫音。
“第九十九盏,玲——珑——心——”
“啪”的一声,属于他的那一盏“玲珑心”被点亮了。
执事双手托起一支笔,毕恭毕敬递过去:“爷,您还可赠公子一句词。”
那商人接了笔。
他的手修长而漂亮,手背却似受过伤,有一个明显的疤痕,执笔的手亦有些抖。
只见他沾了墨,却迟迟不落笔。
“主人,我们时间不多。”一侧的随从提醒道。
男执事亦好奇地盯着商人指上那一枚墨玉指环,总觉得眼熟,似在哪见过。
终于,那人提笔写下了七个字。
玲珑骰子安红豆。
而另一边,湢室内。
苏陌抱着受伤的拳头痛得直掉眼泪。
玄衣人又气又急,哄道:“公子,我不是故意的……”他一脸委屈道,“很疼吗?就你这小身板,怎么还敢揍人呢?”
苏陌恼道:“你学谁不好?为何偏要学那无赖裴寻芳?”
玄衣人摸不着头脑:“可我觉得……”
“公子就是喜欢他那样的啊。”
第56章 戏子
“报!”
“第九十九盏灯, 玲——珑——心——”
洪亮的传报声穿廊过院,拂过檐角的风铎,传遍不夜宫各个角落。
带着一种奇怪的温柔。
湢室内门窗紧闭,分明无风, 可那风铃却跟着叮叮当、叮叮当响个不停。
扰得人心绪不宁。
“第九十九盏了, 某些人怕是要发疯了。”玄衣人朝那风铃瞟了一眼,铃声便如被一双无形之手给按住, 戛然而止。
玄衣人寻来一个烛台, 朝着那烛芯轻轻一吹,烛火便自行点亮了:“瞧, 阿烈也为公子点了一盏灯。”
暖黄色烛火跳跃着, 朦胧光晕下,苏陌细密的长睫上还挂着泪珠,眉宇间的怒色亦化成了一抹难掩的殊色, 玄衣人看呆了一瞬,道:“灯下看美人,果然妙绝。”
“阁下不妨学点有用的。”苏陌不悦道。
玄衣人眨了眨眼,便要牵苏陌的手:“公子手还疼么?让我瞧瞧。”
“不必了。”苏陌将手背到身后,连退几步。
“公子变了, 公子过去从来不拘这些小节。”玄衣人又端出那副贱兮兮的模样, 说道, “公子要为谁守身如玉不成?他们碰得,我碰不得?”
“阁下请自重!”苏陌目含愠色, “我觉得有必要与阁下再强调一下我们的合作关系,阁下若还是这副模样, 就请回你的天宁寺去!”
玄衣人忙将人拦住,哄道:“公子好狠心, 一言不合就赶人。阿烈如今无家可归,天宁寺是回不去了,阿烈跟定公子了。”
“就阁下这隔岸观火的态度,我这小庙怕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苏陌嗤道,“阁下高贵得很,这世间众生在阁下眼中皆如蚍蜉,他们的悲欢生死,阁下怕是从未放在眼里。”
“公子何必将自己视为与众生平等?”玄衣人歪着头定定看苏陌。
“我见到公子的第一眼,便知公子定非凡人,公子藐视一切,公子凌驾于一切规则之上,公子让我很着迷……”
“这世间凡夫俗子千千万,皆受贪嗔痴所困,愚笨得很!唯公子与我一样,公子当是我的同路人。”
玄衣人那双眼,干净、倨傲,又带着点孩童般的邪气与残忍。
苏陌忽而想起,自已坠入梦魇时,那种压迫、窒息以及被赤裸裸窥视的感觉。
遂心生警惕:“阁下错了,在下不过一个满心痴妄的俗人。”
“公子所痴何人,所妄何事?这世间又有何人值得公子停留?”
“公子是听不到,此刻在这湢室之外有多少虎狼之人,那些叫嚣着的心声,都如饿虎一般,等着将公子吞吃入腹,简直肮脏可鄙至极!公子何必自降身份与这些人为伍?”
玄衣人按住苏陌的肩,力道渐重:“公子同我在一处吧,让我保护公子,我掌管着这世间的一切,我可以保护公子。”
若放在从前,苏陌会答应。
穿进这本书里,苏陌腹背受敌,与谁合作不是合作?
可现在……情况不同了。
苏陌攥紧指上的君韘,冷声道:“阁下疯了。”
玄衣人大笑起来。
“公子来此一趟,难道不想轻松恣意一点?我是公子最好的选择。公子若想玩,我陪公子玩便是!”玄衣人越说越激动,“我爱看那些人被公子玩弄于股掌之间,爱看他们匍匐于公子裙下,草芥尔尔,玩玩而已,管他们的生死与悲欢作甚?”
“这世间人的命运自有定数,公子再玩也翻不了天,有何可惧?”玄衣人两眼闪着诡谲的光,“只要公子不触犯底线,往后一切皆随公子意,公子尽了兴,我也得个乐子,咱们戏看众生,两相欢喜,可好?”
烛火“哔啵”炸响了一下,苏陌眼皮忽而跳得厉害。
一种书中世界崩坏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恐怕要让阁下失望了。”苏陌道,“阁下是看客,我却不是戏子。”
玄衣人的眸光凝成一条线:“公子不必草率拒绝,我给公子时间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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