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裴氏官员凉飕飕接话:“龚尚书这缓兵之计用得不错,这三司第一道,要先走刑部,这谁不知道,你龚珍是首辅的得意门生,罪妇真到了刑部,只怕能不能活到明日都两说,至于那些证据,恐怕也要‘不翼而飞’吧!”
“陛下。”
卫悯再度开口。
“先帝去时,握着老臣的手,让老臣帮陛下一道担起大渊的江山社稷,并明言,陛下若不慎被小人蛊惑,臣皆可直言纠正,陛下今日,难道要当着天下百姓的面险老臣于不仁不义么?”
皇帝手紧紧握着拦杆。
视线转落到另外两名次辅身上。
以垂询语气问:“二位阁老的意见呢?”
顾凌洲道:“臣素来主张秉公办案,罪妇所言若为真,自应即刻搜检证据。只是,已经死去的罪妇突然出现的此处,督查院有失职之责,按规矩,臣应回避。”
“韩卿呢?”
皇帝看向韩莳芳。
韩莳芳道:“臣以为,陛下若真是为首辅考虑,反而应该立刻搜检证据,还首辅清白,否则,天下人恐怕都要质疑陛下故意包庇首辅了。”
“韩莳芳,你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
卫嵩直接破口大骂。
“混账东西!”
卫悯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一瞬之间平复了千般情绪,直接一巴掌抽了过去。
“陛下面前,岂容你放肆!”
语罢,俯身朝天盛帝道:“既如此,便请陛下下旨吧。臣可以在此保证,若证据确凿,卫嵩真有不轨之举,臣绝不包庇。”
“首辅大义,朕感佩之至。朕也可以向首辅保证,若此事真是罪妇栽赃构陷,朕一定替首辅讨回公道。”
皇帝拍了下栏杆,问:“玄虎卫何在?”
玄虎卫副统领立刻走上前,跪地行礼。
“立刻兵分两路,去户部、卫府搜检证据。”
“末将遵命!”
卫嵩被那一巴掌打懵,捂着脸立在原地,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卫悯。
玄虎卫效率极高,不过一刻功夫,便将一本积尘的账册呈了上来。
“陛下,是在户部衙署尚书值房房梁上的一个木洞里发现的,已经让户部官员核验过,确系虞庆笔迹不假。”
“另外,卫府密库里的脏银业已悉数查检封存,取出底座之后,脏银底部果然有官印,上面记录的日期,与账册上完全一致。”
负责搜检的副统领将结果一一禀报。
卫嵩脸色煞白立在原地,万万没料到,他日日办公之地,竟藏着这么一件要他命的东西,他竟毫无察觉。
卫嵩惊慌看向卫悯,直接跪到卫悯面前,抓住卫悯衣袍哀求:“父亲,父亲,你救救孩儿,这都是那虞庆精心布下的陷阱!”
“他就是为了陷害孩儿,陷害卫氏啊父亲!”
卫悯沉痛闭目,直接抽出袍子,道:“你是卫氏长子,给你自己留一分最后的体面罢。”
卫嵩再度露出不敢相信神色。
卫悯已抬手吩咐:“来人,按照规矩,将卫嵩押入刑部大牢受审。”
“父亲,父亲!”
卫嵩崩溃大喊。
然玄虎卫已经不由分说,将卫嵩往宫门楼下拖去。
卫云缙亦早已面无血色,欲上前,被卫云昊拉住。
卫云缙愤怒道:“看到我们大房如此,你高兴得紧吧。”
卫云昊自然不否认这个事实。
轻哼道:“我也是为着大哥好,大哥别不识好歹呀。”
卫嵩还在发疯一般大喊大叫。
被拖下宫道长阶时,忽听到一道冰冷声音:“这被人当众当弃子的滋味,好受么?”
卫嵩循声一望,看到了带着报复的笑,站在宫道边的少年郎。
卫嵩越发发疯咒骂:“你这个孽畜,果然是你,果然是你!我要杀了你!”
他目眦欲裂,奋力挣扎,直接被玄虎卫踢倒在地。
卫瑾瑜静静看着卫嵩发疯,忽然笑道:“卫氏大爷,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么?”
“像一条——可怜的狗。”
“啊啊啊啊!”
“我杀了你,杀了你!”
卫嵩扑不到卫瑾瑜,只能继续发疯大喊。
卫瑾瑜没再理会,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土,往城门楼上走去。
这间隙,国子监的学生们也已经赶到宫门口来凑热闹,许劭和刘寒之、刚勉强能走路的王大椿也混在其中。
见卫嵩被押下,学子们拍掌叫好,刘寒之、王大椿这些刚受过卫氏磋磨打压的学子更是大呼解气。
“没想到卫氏也有今日!”
“可不是么,咱们兄弟的仇,也算报了。”
独许劭忧心忡忡,神色复杂望着这一切,因他知道,今日一切风波,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更激烈的风暴还在后面。
想起连日来奋笔疾书的这双手,许劭仍觉心惊肉跳,不能平静。
宫门楼上,突发此变故,官员们都神色不一,思绪各异,不约而同保持沉默。
裴行简再度看向吴氏。
“吴氏,你所言虽然确实,但也有疏漏。”
“你既然手握如此确凿证据,为何不早早敲响这登闻鼓,向陛下陈冤,或者直接向督查院陈冤,反而要等到今日?”
“虞庆既然握着卫嵩如此把柄,当日又为何在狱中自尽?”
裴行简问出了大部分人的困惑。
连卫悯都皱起眉。
吴氏哀切道:“亡夫当日选择自尽,是因为卫氏一手遮天,他害怕拿出证据,不仅无法保全自己,还可能为民妇招来杀身之祸。”
“而且,亡夫当日之所以选择自尽,是因为他无意间窥破了一个秘密,他知道,自己只有死了,才能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否则,就算他侥幸保住性命,那些世家大族,也不会放过他。”
裴行简立刻问:“是何秘密?”
吴氏道:“那是亡夫在与卫嵩吃酒时,无意从醉酒的卫嵩口中得知的。”
“他说——”
“说什么?”
“他说,明睿长公主并非如传言一般病逝,而是被人设计谋害而死!”
这一下,哗声四起,如同大水滚沸,不仅围观学子和百姓,连官员们都瞠目结舌,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向吴氏。
梁音慢慢抬起了那张古井一般刻板不变的脸。
站在最前面的天盛帝更是霍然变色。
“吴氏,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皇帝捂着胸口,剧烈咳了声,厉声喝问。
“她当然知道。”
一道清冷如玉声音响起。
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循声望向,那一袭素色,一直沉默站着的少年郎身上。
卫瑾瑜也抬眸看向皇帝,一字字,清晰道:“陛下,她在为臣的母亲鸣冤。”
皇帝似乎疑是听错。
卫悯直接暴怒喝道:“你放肆!”
卫瑾瑜岂会理会。
云动,风起。
少年郎长立于青天之下,重复道:“陛下,她在为臣母鸣冤。”
终于有反应过来的官员道:“简直荒唐!他一个罪妇,有何资格置喙长公主之死,这简直荒唐!”
“她当然有资格。”
卫瑾瑜碎玉般冰冷的眸落在那官员脸上。
“登闻鼓,乃我皇外祖父所建。”
“登闻鼓下第一抹血,便是我父亲卫晏的血。”
“今日,谁有资格阻止她,在登闻鼓下,为我母亲鸣冤?”
说完,卫瑾瑜无视众人目光,直接转身,一步步往高楼下走出,走到宫门正中央,吴氏身旁,仰头看着脸色煞白的皇帝,高声道:“臣请陛下,为臣母雪冤,诛杀凶手,让臣母亡魂,终有昭雪之日。”
第175章 看侯王(三)
四下死寂无声。
不少人都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向卫瑾瑜。
只因此言太过震撼。
谁不知道明睿长公主是因为驸马卫晏之死,抑郁成疾,才在宫中病逝。
而昔时惊才绝艳的卫氏三郎卫晏则是因为在登闻鼓下为叛国罪臣陆允安陈情,才被皇帝亲口下令杖毙。
卫晏自此成了被剔除卫氏族谱的罪臣。
明睿长公主是先帝最爱重的帝女,亦是先帝亲封的监国长公主卫晏之罪自然没有祸及整个公主府但因为卫晏之死牵涉到十年前那桩轰动朝野的旧案,对于长公主之死,朝野上下包括皇帝本人都讳莫如深。
毕竟提及长公主,就很难绕过卫晏这个人。
卫晏出身优渥,二十四岁入主凤阁为大学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放眼整个上京世家大族都无有能与之匹敌者。
如果没有十年前的事卫氏有卫晏,必将比今日更加如日中天卫氏荣耀至少还能延续三代不衰。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一朝遽变,英才陨落。
虽然那桩旧案已经过去十年虽然西京十三城即将被一个逆臣收复在望可并不代表那桩旧案不存在更不代表割地求荣、让十三城百姓被敌虏践踏长达十年的陆允安及为陆允安陈情的卫晏无罪。
当年明睿长公主下嫁卫氏虽然是出于政治因素考虑。
但以卫晏出身和才华完全匹配得上这样一位长公主。
婚后二人相敬如宾,鹣鲽情深堪称神仙眷侣。
当时世家与寒门矛盾已经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因为这桩婚事,双方短暂握手言和。时任凤阁首辅的陆允安也在长公主与卫晏的鼎力支持下开启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之路。对于带头闹事的世家,卫氏甚至主动出面调解安抚。
谁也没有料到,在这场持续了数年的改革即将步入正轨之时,西京会发生那样的遽变。
昔日信任的凤阁宰辅成了叛国罪人,深爱的丈夫又受罪臣牵连,以惨烈之姿死于宫门前,明睿长公主会忧思过度,抑郁而终,实在是在常理之中。
何况卫晏死后,宫中不止一次传出长公主伤心欲绝,茶饭不思,拒绝太医诊治的消息,连皇帝和太后上门探视,都被拒之殿外。
之后没几日,长公主便病逝于宫中。
天盛帝哀痛欲绝,为长姐举办了隆重的丧仪,甚至不顾君王之尊,长跪灵堂,亲自为长姐守灵。
太后惊闻消息,更是直接昏厥在地,醒来后伏在长公主棺椁之上,痛哭不已,后经几位老臣苦苦相劝,才勉强接受事实。
天下皆知,今上羸弱,全靠长姐扶持才坐稳帝位。
明睿长公主虽是女子之身,对于新朝的贡献,无人可以磨灭,故而凤阁至今仍以“凤”字命名。
一宰辅、一凤阁大学士和一监国长公主的接连离开,一度让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新朝陷入风雨飘摇之境。
后来是已经闲赋在家的卫悯出山,入主凤阁,担任首辅,才迅速将朝局稳定下来。
只不过自那之后,凤阁再无寒门宰辅,大渊彻底沦为世家的天下。
陆允安以一己之力劈开了寒门与世家之间那条看起来不可逾越的鸿沟,又以一己之力彻底封死了寒门学子、官员上升的通道。
天下寒门之前有多崇拜仰慕这个人,之后便有多痛恨唾弃这个人。
然对于大力支持改革,给大渊带来过蓬勃生机,给百姓带来过短暂希望的长公主,百姓只有敬慕。
可今日,竟然有人宣称长公主是含冤而死,死于谋杀。
怎能不令人震惊。
连一直置身事外的韩莳芳都紧拧起眉,神情变得莫测。
顾凌洲更是神色凝重。
“今日是你母亲忌辰,你神志不清,出语疯癫,本辅不与你一般计较。”
卫悯面色极度阴沉难看开口。
“来人,立刻将他带下去,好生看管起来!”
卫悯直接厉喝吩咐。
人群已乱作一团。
龚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立刻转身亲自去办。
卫瑾瑜于混乱中大笑。
“正因今日是我母亲忌辰,我才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冤屈。”
“首辅大人如此迫不及待要封住我的嘴,是怕我说出什么?”
“陛下。”
卫瑾瑜直直望向天盛帝。
“我母亲是含冤而死,您——究竟要不要为她伸冤?”
少年眸中如淬了冰,寒冰凝成的利箭,直刺皇帝眼睛。
天盛帝面孔雪白,看起来摇摇欲坠,似乎是难以接受这个说辞。
就连督查院一众御史也看傻了眼。
共事这么久,他们已经习惯了卫瑾瑜的离经叛道,却没有料到,卫瑾瑜会发出这般惊世之言。
而另一侧,两拨人马正在无声对抗。
一波是龚珍所率领的宫门守卫,一波是玄虎卫。
宫门守卫欲往城门楼下拿人,竟被选玄虎卫拦住。
龚珍怒问:“你们敢不执行首辅命令?”
“玄虎卫素来只听从陛下命令。”
裴行简强势接话。
“陛下没有吩咐拿人,尔等岂能擅自行动。”
“你——”
龚珍怒不可遏。
“陛下!”
卫悯一双厉目沉沉看向皇帝。
“长公主忌辰,何等严肃场合,陛下难道真要任由这个孽障在此胡言乱语,扰乱人心么?!”
“不!”
卫瑾瑜依旧盯着皇帝。
“陛下与我母亲姐弟情深,若我母亲真是含冤而亡,陛下一定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为她讨回公道,对不对?”
一时,所有视线都集中在皇帝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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