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1)
吟诵声中,一辆马车亦缓缓停驻在道边。
“大人,怎么了?”
老仆不解问。
梁音摇头,道无事。
“只是突然想起一个故人而已,走吧。”
“是。”
老仆扬起马鞭,驱车离开。
经过一夜时间,谢琅终于从三拨前来揭榜的书生口中确认了同一个消息,卫瑾瑜确实脱离了顾氏。
谢琅站在落雁关上,望着上京所在,一夜未眠。
李崖也跟着站了一夜。
眼见天色已经大亮,世子仍没有离开的意思,终于忍不住问:“世子是在担心卫三公子么?”
谢琅摇头。
“我是终于想明白一件事。”
谢琅将手放在城墙上,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来西京。”
“从始至终,此事只是我一人幻想而已。”
李崖一愣。
谢琅没再说话,而是转身,大步往城门楼下走了。
谢琅直接来到了雍王居所。
雍王正坐在帐中,由两名婢女服侍着用膳。因为谢琅态度突然转变,雍王这阵子过得堪称惬意,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阶下囚身份。
见谢琅进来,雍王没有太过畏惧,反而热情招呼:“世子快请坐。”
雍王对自己的价值和定位十分清晰。
他知道,有赵王这个拦路虎在,就算平安回到上京,他也未必能顺利坐上太子位。
他最缺兵权,谢琅最不缺兵权。
他们二人,简直可称天作之合。
与其回上京受卫氏摆布,倒不如与谢琅这个乱臣贼子合作,越过太子位,直接谋求皇位。
雍王亲自给谢琅斟酒。
谢琅喝了,抓着雍王肩膀,将雍王按到身侧坐下。
雍王脸色发白,强自镇定道:“世子……有话好好说。”
“他常与你在一起,他的计划,你了解多少?”
谢琅问。
雍王立刻心领神会。
“你说卫三?”
“他、他又干什么了?”
“他主动脱离了顾氏门下。”
雍王一愣。
在心里骂了句疯子,显然对此也有些意外。
但雍王很快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他与顾凌洲,本来就不是一类人。”
“当日顾凌洲肯收他入门下,我便觉得荒唐。”
提起卫瑾瑜,雍王不免又浮起些恨意。
“谁不知道,顾氏子弟,以寒玉尺为证,最重风骨气节,而他,跟风骨气节根本没有半分关系!”
“顾凌洲若是知晓当年那件事,根本就不可能收他入门!”
雍王几乎咬牙切齿说出这一句,然而发泄完,才惊觉失言。
转头,果然对上谢琅幽深冰冷格外可怕的一双眼。
“当年,什么事?”
雍王本能哆嗦了下。
转眼到了长公主忌日。
按照惯例,百官将随皇帝一道,到千秋殿进行隆重的祭奠仪式。
这种仪式,一般只有历代皇帝和有功之臣才有资格享受,作为先帝钦定的监国长公主,明睿长公主是本朝唯一享受此尊荣的公主。
天色未亮,顾凌洲便由顾忠服侍更衣。
顾忠知道顾凌洲要提早进宫,好赶在祭礼正式开始前面圣,一丝不苟将紫袍玉带一一为家主穿戴好,正要吩咐仆从备车,一道英武身影出现在了廊下。
“阁老。”
来人唤了声。
道:“先前阁老命属下去卫氏查证之事,已经查证清楚。”
顾忠在一旁提醒:“之前阁老曾命雨卫去查那孩子在卫氏的课业和交际情况。”
顾凌洲自然记得。
虽然事到如今,此事已无太大意义,但出于审慎考虑,顾凌洲还是道:“进来说吧。”
第173章 看侯王(一)
京郊延庆府。
天色未亮,河堤两侧的农田上已经陆续有百姓开始一日的劳作。
春耕秋收,眼下正是播种的季节按理应是干劲十足的时候,这些劳作者面上却并无多少喜悦,只因紧挨着河堤的大片肥沃良田早已归世家所有而世代居住在此地、失去自己土地的百姓则沦为了受雇于世家的佃户。
佃户依附于世家,为世家劳作种地,所得田亩收成大半都要上缴给世家,他们自己仅能得到一小部分收成和微薄佣金维持基本生计,若遇到荒年可能连佣金也拿不到手里。
世家派来的管事嚣张跋扈颐指气使对佃户管理十分苛刻,往往天不亮就要求农户下地干活天色黑透才准许他们回家休息。
而此刻伴随着一阵喧哗声,农户们竟纷纷丢下锄头往河堤方向涌去。
原来一个老农刚刚在河堤边上劳作时突然看到一只黑色大龟驮着一块石碑慢慢自河底浮了上来飘在了河面之上。
这宛如神迹一般的场面令老农瞠目结舌对着那神龟就跪了下去并大喊“神仙显灵了!”
附近农户这才纷纷涌了过去,查看情况。
“真的是神龟!”
“那碑上似乎刻着字!”
“一定是神龟在传达上天的旨意!”
农户们看清河里情况都激动叫嚷起来,几个年轻力壮的,更是自告奋勇下到河里,合力将龟背上的石碑抬了下来。
石碑表面斑驳,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正面却是刻着六个血红大字。
最先发现石碑的老农看清血字内容后,瞪大眼,露出惊恐之色。
六字血字很快经由识字之人的口迅速传开,人群很快由最初的喜悦变作恐慌不安。
“这,这难道是真的吗?”
有人问。
无人可以回答。
但今日恰是明睿长公主忌辰,远在延庆府的河里突然出现这样的异象,怎能不教人多想。
毕竟,这已经不是这条长河第一次显露神迹,去岁延庆府大灾,正是这条河里一夜之间突然冒出了许多死鱼,鱼腹中藏着一封封“仓廪空”的血书,督查院才能及时查清户部粮仓亏空真相,以及户部官员欲借山洪之力谋害两万灾民、以遮盖粮仓空虚真相的惊人内幕,让整个延庆府免去一场浩劫。
故而和其他地方的百姓相比,延庆府的百姓对神迹之事更怀有一种格外崇高的感情。
手握马鞭、坐在田头监工的管事见农户们不干活反而去看热闹,气势汹汹走过来,正要厉声呵斥,待看到躺在地上的石碑和碑上的字,亦面色大变。
“快,快去通知家主。”
好久,管事才一脸惨白找回自己声音。
同一时间,顾府书房。
雨卫首领平静复述着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查探到的消息:
“天盛八年,长公主夫妇去世后,卫三公子便从公主府搬入了宫中居住,由太后照拂,一直到天盛十二年,才回卫氏受教,接受卫氏教导。”
顾凌洲坐在案后,沉默听着。
这些基本信息,他自然是知道的。
但雨卫首领特意过来禀报,定然是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信息。
“他在卫氏课业与交际情况如何?”
顾凌洲直接问了最想知道的两件事。
首领回道:“这便是奇怪之处。卫氏子弟课业成绩,与国子监大考类似,分甲乙丙三等,每等又分上中下三个类别,三公子回到卫氏之后,每回功课考校,都只得丙等,甚至还得过下丙。”
顾凌洲皱眉,显然意外。
“连乙等都未得过?”
“是,六年期间,大小考校,全部是丙等,无一例外。”
顿了顿,首领道:“属下虽然于文墨之事没有太深造诣,也不清楚卫氏考核标准,但这位三公子,能获得阁老青睐,并以六科全满的成绩考入督查院,想来定有过人之处,卫氏考核标准再严苛,也不可能严苛到此等程度。况且,据属下所知,于文章方面天赋并不突出的卫氏嫡长孙卫云缙,每回功课考校都在乙等以上,如此来看,卫氏的考核标准,是不是太不合理,或者说,太奇怪了一些。”
“的确不合常理。”
顾凌洲甚至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极可能是卫氏在故意针对打压。
只是,如今的世家大族,都十分注重子弟课业,若族中真有才华出众的子弟,恨不得昭告天下,大肆炫耀,卫氏为何要如此做。
“他在卫氏的交际情况呢?”
顾凌洲接着问。
首领道:“据属下探知的情况,卫三公子虽在卫府受教,但除了因为课业考核不及格留在府中受罚或其他特殊情况,其余时候,并不在卫府留宿,除了上课时间,与卫氏其他子弟,也无任何交集,交好之人更是没有。”
“一个也没有么?”
“没有,无论是卫氏子弟,还是来卫氏学习的旁族子弟,一个也没有。便是世家大族以文会友的良辰宴,卫三公子也从未出现过。”
顾凌洲不由再度皱起眉。
首领迟疑片刻,道:“属下起初也感到意外,不过,在获知另一桩事后,便可理解了。”
“何事?”
“卫氏似乎很不满意卫三公子擅自搬入宫中居住,所以在三公子回卫府受教之日,卫氏……行了家法。”
顾凌洲抬起头。
首领面露不忍,道:“不是普通家法,而是——褫衣受杖。”
“卫悯为了立威,还命令卫氏阖族子弟在旁观刑,刑罚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
“卫氏族规森严,此事又事涉卫氏隐私,卫氏子弟在外无人敢言,故而除卫氏本族弟子,根本没有外人知道此事。”
顾凌洲几乎霍然变色,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他亦出身世家,掌一家一族,自然知道,这样的刑罚意味着什么。
褫衣受杖,对一个世家子弟,且世家嫡孙而言,根本不是简单的责罚,而是要彻底剥夺一个人的骄傲与尊严。
卫氏,竟会对年仅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狠辣至此。
顾凌洲说不出是惊痛更多还是心痛更多。因他终于明白,那日在凤阁值房,那少年为何会说出自己没有风骨没有气节这样的话。
“听说卫悯还当场立下规矩,在卫氏,长幼尊卑,秩序分明,卫三公子见了卫氏嫡长孙卫云缙,必须叩首行大礼,好明白尊卑贵贱。”
“世家大族嫡孙,何等尊贵,何况真论起出身,那位嫡长孙,又有何资格受那样的大礼,属下想,卫氏如此做派,卫三公子与卫氏子弟毫无交集,倒也在情理之中。”
“另外,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禀报。”
“说。”
顾凌洲直接道。
首领道:“卫三公子一直没能参加院试乡试与会试,除了因为在卫氏课业考校不及格,拿不到卫氏的举荐书,还有另一个原因。”
顾凌洲看过去:“什么原因?”
首领垂目回道:“三公子回卫府受教时,陛下曾往卫府发过一道圣旨,让卫氏严厉约束三公子课业。此外,太后还曾因三公子不能参加科考一事与陛下据理力争,恳求陛下从中转圜,但无功而返。”
**
天际尚一片清灰,顾府的轿子已抵达宫门口。
顾凌洲身披氅衣,屏退随从,只带着顾忠一人往太仪殿方向走去。
时辰尚早,太仪殿内只亮着一点微薄烛火。顾凌洲刚走到阶下,一个小太监怀中抱着一物,行色匆匆从长阶一侧跑了下来。
因为太急,天色又黑,那小太监竟一头撞在了顾凌洲身上。
顾忠正待呵斥,那小太监抬头看清一身紫袍、不怒自威的顾凌洲面孔,先吓得魂飞魄散,怀中东西也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阁老饶命!阁老饶命!”
小太监面露绝望,直接趴在了地上求饶。
顾凌洲察觉出不对,示意顾忠将东西捡起,接着微弱天光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类似丹炉的物件。
炉盖还未打开,一股血腥味儿已经在空气里漫开。
顾忠打开炉盖,刺鼻的腥膻气立刻扑面涌来,让人几欲作呕。
“这是何物?!”
顾凌洲盯着那太监,厉声问。
虽然不明内情,但皇宫大内,竟然出现这种秽邪之物,怎能不令人震惊。
太监浑身哆嗦,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奴才不知,奴才不知,阁老饶命啊……”
顾凌洲目若厉电,冷冷道:“好,那本辅便先斩了你这妖邪惑主的贱奴,再去查明真相。”
太监倏地仰起脸。
眼见这位以刚正著称的阁老当真抽出了腰间佩剑,直吓破了胆,涕泪横流,带着哭腔道:“奴才说,这是……这是炼化失败的长生丹。”
“长生丹?”
顾忠先大吃一惊。
“以婴童血入药的长生丹?那不是姚良玉炼制的邪药么?清鹤山庄被攻破时,此物不是连同那丹炉一道被毁掉了么?”
顾凌洲深吸一口气,问:“究竟怎么回事?”
太监情知大势已去,哭得越发厉害,只能咬牙闭目道:“丹炉并未被摧毁,陛下,陛下一直在服用此药,调养身体……”
顾忠惊在原地。
转头看家主,已然捂着心口,沉痛闭上了双目。
“今日之事,不要外传,也不要让陛下知晓。”
好一会儿,顾凌洲平静吩咐。
**
辰时,长公主祭礼正式开始。
天盛帝一身素服,亲自率领百官至千秋殿,为已故长公主行拜祭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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