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洲径直吩咐顾忠去准备朝服。
杨清略显担忧道:“如今的户部尚书是卫嵩,他既已做主将银子拨出去,想让世家再把银子吐出来,只怕不易。而且——师父如此做,恐怕要得罪整个上京的世家大族。”
这间隙,顾忠已将朝服捧来。
“都已闹出人命,这笔钱,世家不想吐也要吐。”
“至于得罪人的事,这些年本辅做的也不少了,不差这一桩。”
顾凌洲将臂伸进紫色朝服内,平淡而不容置喙道。
“那弟子陪师父一道过去。”
杨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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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盛帝并未着明黄常服,而是穿一件素色道袍,正在殿内斋戒,听闻顾凌洲过来,亲自迎出殿外。
“阁老还在病中,有何事直接让人递个话与朕便是,怎么还亲自来一趟?”
天盛帝关切道。
顾凌洲恭敬行过礼,道:“臣无碍,今日过来,是有要事请奏。”
天盛帝颔首。
“阁老入殿吧。”
又吩咐曹德海:“给阁老看座,再让御膳房煮一盏姜枣茶过来。”
“先不必忙。”
顾凌洲阻止了曹德海,直接开门见山道:“户部的事,陛下已然听说了罢?”
天盛帝点头,露出沉痛色。
“户部亏空如此,着实出乎朕的意料,到底是朕无能。”
“陛下不必如此自责,此事表面上是户部责任,根源却不在户部。臣今日过来,便是想请陛下拟一道旨。”
“阁老是指?”
“让世家退还良辰宴款项,且自今之后,所有世家宴饮游乐活动,都不得从户部划款。”
“阁老此法朕也想过。”
天盛帝沉吟须臾,道:“朕可以拟旨,但让世家归还款项,恐怕不易。”
顾凌洲正色道:“陛下秉性宽仁,这是好事,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再由事态蔓延下去,动摇的不止是民心,还有江山社稷。”
“眼下形势,还当以稳固民心为主,让锦衣卫随传旨太监一道过去,若世家拒不归还款项,直接让锦衣卫以抗旨罪缉拿入狱,臣会另派督查院御史随行,监管此事。”
天盛帝眉头舒展些许,缓缓一笑,道:“阁老思虑周全,再好不过,朕同意,就依阁老所言吧。”
顾凌洲又道:“良辰宴的款项,即使追回,也只能解燃眉之急,想要扭转户部亏空现状,还须想一个长久之计,从根源解决问题。”
天盛帝隐约感知到,今日这场谈话,此刻才真正进入主题,顿了顿,问:“阁老的意思是?”
“穷则思变。”
顾凌洲神色肃然。
“陛下,大渊,也该变一变了。”
“户部连年亏空,除了天灾人祸影响,更大的原因在于世家侵吞良田,瞒报田亩数量,导致各地上缴的田赋一年比不上一年,如此下去,别说户部,只怕整个朝廷都会被掏空。这些年,朝廷虽然年年丈量田亩数量,编制成鱼鳞图册,但都是由世家主持,其中内幕手段甚多,丈量结果与实际情况并不符合。臣想,朝廷应该对全国田亩再进行一次清量了,且由督查院、北镇抚与户部一道主持,以防弄虚作假。”
顿了顿,顾凌洲道:“天盛三年时,臣记得,凤阁也是联合三司进行过一次清量的。”
这话一出,不仅天盛帝,连侍立在一边的曹德海都神色一变。
天盛三年时,大渊的确进行过一次轰动全国的土地丈量,且持续了整整五年,一直到天盛八年,都没能彻底完成丈量,而当时主持此事的,便是已经以叛国罪死去的凤阁首辅,寒门宰相陆允安。
天盛帝默了半晌,才问:“阁老的意思,是要效仿旧法么?”
“没错。”
顾凌洲毫不避讳道:“大渊积弊已久,若不破旧立新,便真的无可救药了。”
这话何其重。
天盛帝道:“阁老应该也知道,天盛三年时,此事引发了何等轩然大波,当时连长姐都险些压不住此事,现在旧事重提,恐怕会引起世家激烈反对。”
“即便如此,也不可不行。”
“只要陛下肯全力支持此事,臣,愿意为陛下破除阻力,推行此事。”
顾凌洲平静而果决道。
天盛帝手慢慢握紧了龙椅扶手。
曹德海更是听得心惊胆战。
“阁老,容朕想想吧。”
半晌,皇帝道。
杨清还在轿旁等着,见顾凌洲出来,第一时间迎上去。
“师父似有心事。”
杨清道。
顾凌洲抬眼望了眼天际,道:“陛下态度,与我所想有些不同。”
“不过,此事的确会面临非同一般的阻力,陛下绵善,有所顾忌,也在情理之中。且再等一等吧。”
第171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七)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顶皂色轿子低调停在了卫府后门。
轿帘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通身隐在黑色斗篷里的人,由卫府管事卫福亲自引着经后门往卫府松风院书房而去。
“杂家给首辅请安了。”
来人虚虚行了一礼,揭下斗篷,露出一张白胖脸竟是现任司礼监掌印内廷大总管曹德海。
卫悯坐在书案后问:“曹公公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首辅折煞老奴了。”
曹德海面上陪着笑,道:“老奴过来,自然是有‘要事’禀报首辅。只是这事儿事关重大,老奴只能对首辅一人说。”
说完他目光闪动往立在后面的卫福身上看了眼。
卫悯并无特别反应反而审视着曹德海不紧不慢整了整袖口,道:“既如此曹公公应当去韩府才对怎么反而来卫府?”
曹德海干笑两声。
“俗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老奴以前糊涂选错了枝头眼下是迷途知返悔不当初只要首辅肯给老奴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老奴必全心全意效忠首辅。”
卫悯这才抬了抬手,示意卫福退下。
待曹德海离开卫嵩与卫寅一道进来,听过曹德海所禀消息,二人皆是一惊。
“这顾凌洲是疯了么,竟敢旧事重提,意欲推行一个已经废止掉的、叛国罪人的旧法!父亲,若顾凌洲执意而为,可如何是好?”
卫嵩皱眉道。
顾氏的影响力不可小觑,若真要重新丈量田亩,第一个受冲击的就是户部和他这个户部尚书。
卫悯端起案上茶盏,徐徐饮了口茶,没有回答卫嵩,而是忽道:“陆允安死了有十年了吧。”
这三字在大渊一直是禁忌。
而因为牵涉到另一人,在卫氏内部也是禁忌中的禁忌。
卫寅一怔,心头忐忑不敢接话,卫嵩则冷哼:“十年又如何,还不是有人替他招魂!”
“父亲好不容易带领卫氏和诸世家走到如今地位,若真开始推行那劳什子旧法,世家还如何在朝中掌握话语权。”
卫悯淡淡道:“已经死了十年的人,想要招魂谈何容易。”
卫寅这才小心翼翼开口:“父亲看起来似乎并不着急。”
“本辅急什么。”
卫悯一笑,意味深长道:“顾凌洲一心为国,想出此法不奇怪,只是这世上容不下陆允安的,又何止是本辅与世家。他想破旧立新,也得推得动挡在面前的巨石才行。”
说到此,卫悯话锋一转,问:“户部的事解决得如何了?”
卫嵩恭敬道:“父亲放心,不过是几个不知好歹的商户而已,孩儿自有法子解决。”
“什么法子,把他们全部都杀了,还是统统关进兵马司的大牢去?”
卫悯目光冷厉压下,道:“治家治国,最重要的是衡平二字,这种时候激怒民心,于世家与你这个户部尚书毫无益处。你待会儿便亲自往各家走一趟,让他们将良辰宴款项全部归还户部,用以偿还商户。”
卫嵩不敢相信抬头。
“可如此一来,世家脸面何存?世人岂不会以为咱们世家怕了皇帝?”
卫悯直接冷哼。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世家要做的是收揽人心,而非赶尽杀绝,若大渊真的倾覆,你以为世家还有立足之地么?下次你若再干这样的蠢事,这户部尚书也不必再做了!”
卫悯语气沉怒,卫嵩低下头,不敢再争辩。
出了松风堂,卫寅佯作叹息道:“良辰宴的银子素来是户部出,如今大哥刚升任户部尚书,便要改规矩,把银子讨回来,怕是不容易啊。”
卫嵩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卫瑾瑜坐在廊下悠闲喂鱼。
明棠走过来,在栏杆处停下,将良辰宴之事禀了一遍。
“听闻是顾阁老亲自入宫请的旨,旨意一下,北镇抚就联合督查院的御史一道进了户部。卫悯也发话,让世家将银子归还。这场风波,看来很快就能平息了。”
卫瑾瑜将手中抓的饵食抛下,一尾尾红色锦鲤再次拥聚过来争食。
“这可未必。”
卫瑾瑜拍了拍手,一扯唇角。
“卫嵩此人,傲慢自负,贪婪自私,又极好面子。良辰宴拨款,一般是提前半月左右拨出,他偏偏提前一月,不就是为了向诸世家彰显他这个新任户部尚书的威风么?讨回这笔银子,就是打他的脸,你说,以他那样的肚肠,会如何做?”
明棠摇头。
“属下猜不到,不过,公子的确神机妙算,听说卫嵩从卫府出来,回到户部时,脸色极为难看。”
卫瑾瑜又抓了第二把鱼饵。
“那就拭目以待吧。”
明棠迟疑片刻,道:“如今朝中关于公子脱离顾氏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各种流言,众说纷纭,有的说公子是犯了大错,被逐出顾氏,还有说公子与顾阁老因政见不合师徒反目,各种揣测与猜疑都有……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有人猜测是公子给顾阁老下毒了。此事原本只公子与顾阁老知晓,公子何必要主动把消息透出去。”
卫瑾瑜眼睫轻垂,淡淡道:“我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与顾氏已无半分关系。”
“属下知道公子的苦心,可以顾阁老敏锐,必能猜出是公子将消息散播出去,如此一来,顾阁老会如何看待此事。公子,当真要与顾氏关系恶化至此么?”
卫瑾瑜没有说话。
但卫瑾瑜在心里想,这的确在他计划之内,也符合他的期待。
“苏大人,魏大人到了。”
魏府正厅内,苏文卿坐在椅中低头喝着茶,听到下人通报,抬头,果然见魏惊春一身常服锦袍,从外走了进来,面容肉眼可见的憔悴。
“听闻你身体不适,我过来瞧瞧。”
苏文卿笑道。
魏惊春行过礼,也强笑了下,道:“劳大人惦记了。”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尊卑有别,礼节不可废。”
魏惊春淡淡道:“大人有事就直说吧。”
苏文卿盯着魏惊春看了片刻,搁下茶盏道:“那我便直说正题了,陛下已经命户部将良辰宴的银子追回,但这笔银子,只够补足一部分欠款,那些商户眼下情绪正盛,户部需要派一个妥帖的人去与他们沟通交涉,和平解决此事。卫尚书的意思是,此事之前一直由你主持,由你出面,再合适不过。”
魏惊春苦笑。
“二位尚书大人实在太抬举下官了,下官不过一个小小侍郎,岂能有如此本事。”
苏文卿神色微冷,道:“雪青,你太谦逊了。”
“商户闹事,看着不大,但一旦真闹出大乱子,损毁的是陛下的声誉和百姓对朝廷的期望,叛军来势汹汹,你当真忍心看陛下陷入不仁不义之地么?”
“我知你心中有怨,然在朝为官,谁没有身不由己之时,若人人都因怨气过盛而撂挑子,谁去做事?你读圣贤书,不会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罢?”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魏惊春隐忍开口。
“我只是不忍再欺骗那些可怜的商户而已,就算第一批银子能勉强偿还,剩下的第二批第三批呢。苏大人既替卫氏来当说客,便应该知道,之前那批贡缎,按着单价算,绝不可能只卖了一百万两银子,剩下的银子去了何处,恐怕只有世家知道。我以前常说世家吸食百姓血肉,如今,自己竟也干同样的事!”
苏文卿道:“此事,当然有人知道。”
魏惊春皱眉:“什么意思?”
苏文卿微微一笑。
“你大约还不知道,承接这单生意,帮助朝廷贩卖那批贡缎的,便是你叔父。”
“所以雪青,你早已无其他路可走。”
魏惊春神色一震,起初露出不可思议之色,接着闭上眼,认命一般,骤然发出两声大笑。
谢琅卸甲回到居所已是傍晚。
李崖第一时间迎上来,道:“世子,上京终于有消息了。”
谢琅脚步骤然一顿,不掩意外。
李崖忙解释:“是今日两个前来揭榜投奔的书生带过来的。”
“什么消息?”
谢琅问。
第172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八)
户部衙署。
赵主事跟在后面殷切望着从办事堂内步出的魏惊春,恭维道:“还是魏大人您有法子,能说服这些商户拿了银子返回家乡不再闹事。”
魏惊春面上并无多少喜色。
道:“他们并非信任我也并非信任朝廷,而是惧怕牢狱之灾,怕再被关进牢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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