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姑且忍了,想着等战事结束,总能找到新的证据,为将军洗雪冤屈。可我们万万没想到,几日后,徐将军竟在家中自刎而亡。”
“原来,徐将军老母听说消息后,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徐将军,且徐家一贫如洗,全靠那些田亩度日,如今田亩全被收回,日后生计无望,还要受乡邻唾弃指摘,老人家承受不住这种压力,直接悬梁而死。徐将军最在意的便是自己母亲,如何能承受得住这个噩耗,听闻消息之后,亦在当日夜里,自刎而亡。”
说到此,郑放再度泣不成声。
好一会儿,方继续道:“徐将军死后不久,朝廷拨下的种粮粮苗便出了问题,西京千倾良田,一夜之间全部变成了枯田,军中流言四起,说陆允安根本是为了一己私名,用欺骗手段骗取百姓信任,在西京推行所谓新政,实则和世家沆瀣一气。徐将军的案子,也是陆允安为了推自己心腹上来,故意判的冤案。因为徐将军之死,军中上下本来就憋着一股气,这事一发生,便一发不可收拾。”
室中一片沉默。
无人说话,只闻郑放呜咽痛悔哭声。
若非寻找了这样一位亲历者,根本无人能想到,西京一案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多不为人知的隐情、风波与悲剧。
郑放痛哭间,隔着滚滚而落的泪水,仿佛再度看到了旧时军营里,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坐在帐前空地上为庆祝打了胜仗而饮酒作乐的一群青年士兵。
那曾经是他最好的袍泽,兄弟。
可狄人的马蹄踏碎了一切。
漫天都是血光,到处都是染血的屠刀。
他们只是想报复一个陆允安而已,他们没有想到,狄人会展开那样凶残的屠戮,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隔着泪水,他看到,那些意气风发的青年,一个个倒下。
他的兄弟,他的袍泽,再也回不来了。
郑放呕出了血。
明棠一惊,立刻上前,迅速点住他胸口几处大穴。
这样的情况,卫瑾瑜实在太熟悉。
他知道,在选择说出这一切的一刻,郑放便已存了死志,便已活不下去。
郑放气息微弱躺在明棠怀里。
卫瑾瑜看着他,问:“时至今日,你知晓真正的真相了么?”
郑放竟然能领回。
泪水再度滚滚落下。
“我们……都被世家利用了。”
“在听说陆允安独自上京认罪的那一刻,我们便明白了。”
卫瑾瑜道:“死了,是无法赎罪的。”
“你既有赎罪之心,不如回到西京,帮你的袍泽故友,帮你的家人,甚至是帮替你们承担了一切罪过的陆允安,实现他们真正的愿望。”
“那样,即便是死去,你也可以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地去见他们。”
“郑放,大渊很快便会开始推行新的新政,十年前西京未清丈完成的田亩,会重新再来,你可愿做一名丈量官,去亲自参与此事?”
郑放一怔。
接着缓缓起身,重新跪落,叩拜下去。
“末将,愿意。”
至此,西京一案真相,陆允安投敌叛国真相,亦真正大白于天下。
卫瑾瑜道:“我一直不解,即使西京数百数千倾良田一夜之间全部变为枯田,陆允安为何毫不辩解,便选择承担下一切罪过。”
谢琅叹息:“因为他心中有愧,对徐安陵有愧,对西北军有愧,他若说出真相,西北军便会成为祸首,所以他宁愿牺牲自己一人,保全西北军。”
“没错。以陆允安的洞察力,未必察觉不到徐安陵一案的蹊跷,只是暗处人布局缜密,他身在局中,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根据证据宣判结果,但得知徐安陵死讯的那一刻,他一定察觉到了真相。他觉得自己有失察之过,冤枉了一位无辜忠正的将领,以致西北军人心大乱,最终发生兵乱,酿成大祸。世家直到,陆允安一生清正,普通困苦磨难,根本催不毁这个人,所以他们布了一场局,用道德,用负罪感,用徐安陵的命,击溃了陆允安。而韩莳芳和苏文卿定是知道内情。”
“韩莳芳最敬重仰慕之人,便是陆允安,他不能接受陆允安身上出现这样的‘污点’,所以他从不愿揭露当年真相。苏文卿知道此事,所以他觉得陆允安身败名裂,乃咎由自取,提起自己的父亲,毫无敬重。”
说到此,卫瑾瑜抬眸看向谢琅。
“我要给徐安陵正名。”
“而陆允安之功,功在千秋,他虽有失察之过,我亦愿给他一个清名。”
“我想将这一切,刻成碑文,竖在西京,功过是非,交由世人评说。”
“我想,天下,后世,青史,会给他一个公平公正的评价。”
“我想,这也应是陆允安所愿。”
少年郎一双乌眸,在昏暗的值房里燃着星火。
——
西京一案真相公诸天下次日,卫瑾瑜去狱中见了卫悯。
卫悯一身囚衣,手脚戴着镣铐,坐在干草上闭目沉思。短短数日,这位昔日呼风唤雨的柄国重臣,须发皆白,老了十岁不止。
卫瑾瑜站在牢门外,道:“我来送祖父最后一程。”
听到这个久远的称呼,卫悯睁开眼,看向少年。
这么多年了,他从未仔细打量过这个孙儿,此时卸下一切,卫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孙儿眉目间,已经有了许多晏儿的影子。
他这一生,拥有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失去的最珍贵的东西,便是那个最器重的儿子。
然而卫氏虽一败涂地,谁能想到,最后继承大渊大统的,会是卫氏人。
卫瑾瑜似乎窥出他所想。
道:“我过来,是告诉祖父,我会推倒乌衣台,烧了卫氏宗祠,将卫氏藏书,无偿放入藏书阁里,让天下学子研读。”
“卫嵩会被斩首,卫氏其他男丁会全部流放至偏远之地,永无入朝为官之日。”
“以后,卫氏不会存在,乌衣台不会存在。”
“这天下间,不会再有世家,也无人会再记得卫氏。”
卫悯戴着镣铐的手,终于颤抖起来。
说完这些,卫瑾瑜笑了笑,便转身朝外走去。
走过漆黑的甬道,走过阴暗潮湿,一直走向甬道尽头的光明处。
那光明处,有一人扶刀而立,静静等着他。
卫瑾瑜知道,以后再长的路,他都不必再踽踽独行。
他终于可以尝试着从黑暗中走出来,一点点品尝光明的滋味。
——
诸事尘埃落定,除了一个堪称心腹大患的裴北辰,先帝的葬礼终于被姗姗提上日程。
礼部的官员其实已经很急此事。
因眼下这个节气,先帝棺椁已经在太仪殿内停放了数日。
再放下去,不进行安葬,恐怕就要发烂发臭。
而他们的尚书大人,看起来完全不着急。
自然,时至今日,也无人真正看过先帝遗体究竟是何模样,因新帝登基当日,梁音便亲自入殿封死了棺椁。
梁音亲自到武英殿禀报葬礼的事。
“先帝生前下了罪己诏,按照正常规格下葬,恐怕不合适,依臣看,先帝生前节俭,不如省去一切繁琐礼节,薄葬。如此,也算全了先帝拳拳爱民之心。”
“另外,先帝生前虽已给自己修建了陵寝,但那处陵寝连遭暴雨,损毁了不少,还未老得及整修,依臣看,不如先将先帝葬入魏王陵寝内,以后再行迁移。”
梁音垂目,语气平平叙述着。
好似并不知道,先帝为皇子时,受魏王欺侮最多。
卫瑾瑜点头。
“梁尚书考虑周全。”
在梁音要退下时,道:“梁尚书留步。”
梁音便停了步,问:“不知陛下还有何吩咐?”
卫瑾瑜:“朕想知道,梁尚书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梁音神色不变。
道:“陛下知不知道一件事?”
卫瑾瑜看向他。
梁音还是那副无风无波的面孔:“陛下的眼睛,和长公主很像。”
“而臣,不过是报故人之恩而已。”
“只是,下回再找人誊抄供状,陛下记得找个笔迹更好一些的。”
语罢,梁音躬身道:“臣告退。”
谢琅进了殿,就见卫瑾瑜坐在殿中圆案后,安静喝茶,身边一个宫人也没有,连桑行都被打发了下去。
谢琅笑着走过去,问:“可解了困惑?”
卫瑾瑜点头。
“解了。”
“答案如何?”
卫瑾瑜坦诚道:“有些意外,又觉得合情合理。”
见谢琅手里握着一封信,便问:“这是什么?”
谢琅神色却有些奇怪。
道:“我大哥的信。”
“给你的?”
“算是吧。”
谢琅神色看起来越发奇怪。
卫瑾瑜打量着他,忽道:“让我猜一猜,可是与裴北辰有关?”
谢琅倏扬眉。
惊疑望着眼前人。
卫瑾瑜道:“你可知,之前你大哥来京,曾与我见过一面?”
谢琅其实刚从信中知道。
但他并不清楚具体细节。
卫瑾瑜:“我一直在想,当时宫宴守卫那般森严,你大哥是如何敢越过守卫,冒险与我在宫中见面。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故意与他行方便之门。”
“那个人,便是裴北辰,对不对?”
第183章 终章(上)
“朝中人人皆知因为六年前青羊谷一战,谢家大公子痛失一臂,谢氏与裴氏结下了死仇根本无人会想到,暗中帮助你大哥的,会是裴氏大公子、平南侯裴北辰。所以那次宫宴上你大哥才能掩住诸世家耳目与我顺利见面。”
“你一直都知道你大哥与裴北辰相识,甚至曾关系匪浅,所以即使六年前青羊谷一战,虽然祸首并非裴氏一家,你却格外痛恨裴北辰可对?”
卫瑾瑜接着道。
“没错。”
谢琅到底还是开了口。
“任何人都可以背刺大哥唯独他不该!当时青羊谷附近虽也驻扎着其他兵马但距离青羊谷最近、最有机会发兵增援青羊谷的便是裴氏的兵马。”
“你说的不错,我大哥与裴北辰的确少时相交只是大部分人都不知晓罢了。甚至连我,都不清楚太多内情。”
卫瑾瑜想这也在情理之中。
裴北辰与谢瑛昔时被称作大渊双璧二人一个是北郡谢氏长子北境军少统帅一个是上京裴氏大公子,掌裴氏兵马可以说是大渊最耀眼的两颗将星,若是堂而皇之地过从甚密,必会引起朝廷猜忌。
谢琅显然极不愿谈论这个话题,准确说,是裴北辰这个人。
但时至今日,也不得不谈了。
“当年南北两军汇演比武,裴北辰一招之差,败于我大哥之手,裴氏颜面大失,可想而知。所有人都以为,裴北辰会因此记恨我大哥,实则不然,那之后——他们反而成了朋友。”
谢琅面无表情说出最后一句话。
“他们应当时常通信,因我曾在大哥案头,看到过落款为北辰二字的书信。”
“大哥每回去上京述职,都会私下与裴北辰相聚饮酒,裴北辰每回来北境,大哥也会避着同行官员,私下里请他喝酒。”
“我大哥是谢氏长子,自一出生,就是钦定的北境军少统帅,素来严于律己,冷静克制,待谁都很温和。大哥在北郡威望很高,朋友也很多,可世家里的朋友,只有裴北辰一个。我那时想,既是大哥看中的人,那人大约的确有过人之处,我万万没想到,那厮会那般刻薄寡情,忘恩负义。”
“青羊谷一战,毁了大哥一辈子,我永远无法原谅他。”
卫瑾瑜轻问:“你可有问过,你大哥如何看待此事?”
谢琅冷哼。
“那还用说。”
“大哥自负伤之后,再不踏出北郡半步,便是最好的回答。”
“我怎好再主动去揭大哥伤疤。”
卫瑾瑜若有所思:“但你有没有想过,若你大哥真记恨裴北辰,上回来上京后,又怎会与裴北辰联手避开世家监视?”
“那都是他欠我大哥的。”
“说不准是他主动巴巴凑上去的。”
谢琅冷漠道。
卫瑾瑜:“然而宫宴上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根本没有交流机会,裴北辰如何会知道你大哥的计划?且据我所知,裴北辰是三日前快马加鞭赶回上京,几乎与你大哥进京时间一致,你觉得,这些都是巧合么?”
谢琅幽幽抬起眼。
“你难道觉得,是我大哥主动联系他,让他帮忙掩护?”
卫瑾瑜摇头。
“未必如此,但我猜测,裴北辰那次突然回京,表面是为裴氏坐镇,实则,可能与你大哥有关。”
“而且,若我没有猜错,裴北辰这回能拿赵王的命与你做交易,放你入上京,恐怕也有你大哥的原因在其中。”
“你其实也猜到了,对不对?”
谢琅不由想起,他们打斗过程中,从裴北辰身上掉落的那块玉佩。
谢琅脸色一下变得极沉闷难看。
半晌,道:“我大哥是为了帮我,才忍辱负重出面的。”
“而且,我大哥纵然与他见面,也不会谈论私交,只会公事公办。”
这一点卫瑾瑜不怀疑。
谢瑛与裴北辰都不是一般人物。
他们身上都背负着各自的家族使命,谢瑛与裴北辰可以做知己好友,但谢氏长子与裴氏大公子,都不可能为私情冲昏头脑,放弃家族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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