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上等的金疮药,见效快,药性也烈。
卫瑾瑜咬唇忍着,等过了药性最烈的时刻,方拿起一旁的白叠布,一端咬在口中,一端握在手里,慢慢缠住伤口。
冷汗一滴滴落于案面,他浑然不觉。
只剩最后打个结,便可大功告成,卫瑾瑜忽动作一顿,因抬头,看到了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屋子里的谢琅。
对方正站在原处,直勾勾望着他。
卫瑾瑜垂下眼,继续打结,只是还没打成,一道阴影便笼了下来。
卫瑾瑜只能停下。
片刻,松开齿,任由白叠布一端落于案上,抬头,道:“世子挡着光不挪开,是要为我效劳么?”
谢琅一言不发坐下,捡起那条白叠布,又夺过另一端,把松开的地方重新缠了几圈,才不松不紧打了个结。
“为何不让那两名女官帮忙?”
打完结,他冷着声问。
卫瑾瑜放下袖口,淡淡道:“这种小事,还用不着麻烦旁人。”
要说的确不算大事,平日谢琅在军中受了伤,只要不是太严重,也是这般随便给自己缠缠,有时候药都懒得上,可那是他,糙惯了。
搁在这么个娇气的人身上,谢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卫瑾瑜已道:“送佛送到西,劳烦世子再扶我一把,去床上吧。”
他身边并不是总有人的,甚至可以说,大部分时间没有人。
便是这谢府,也是暂时寄居之地。
他不想习惯旁人的照料。
免得失去的那天,会不适应,甚至伤怀无助。
就像幼时独坐在公主府的台阶上,迷茫不知何去何从一般。
外祖母让他找靠山,但他不想找任何人当靠山,只想自己当自己的靠山。
只是这些话,他是不会同谢琅说的,也没必要说。
谢琅却道:“等一下吧。”
卫瑾瑜抬眸看他,不解他何意。
这时顾、李二女官再次进来,将两碗粥并几碟清淡小菜摆到了案上。
“吃了东西再睡。”
他发号施令一般,说了嘴,就撩袍坐到对面,自己先握起筷子,夹了筷子菜,塞进了嘴里。
卫瑾瑜其实毫无胃口,甚至觉得浑身都在叫嚣着痛的情况下,舌头可能尝不出多少味道。
然而看着这一案清粥小菜,突然觉得,偶尔任性一下,享受一下旁人的照料也不错,尤其是一个因为美色或其他种种原因今夜对他格外和善宽容的家族死对头的照料。
就像……出门在外,难得放纵,暂时沉溺于一段露水情缘,抑或再短一些,一夜情一般。
卫瑾瑜握起勺子,舀了一口温度正好的粥,送进口中。
虽然没尝出多少味道,但热乎乎的流食入腹,还算舒服,便接着吃了第二口。
谢琅吃饭向来快,搁下碗,见对面人还在小口喝粥,都没吃几筷子菜,不免皱眉。
他最终也没说什么。
一来,每个人饮食习惯不同,这又不是他家老三,他没立场管这种事。二来,他有想到,有伤在身,可能真的吃不下这种情况。
平日里,除了夜里同躺在一张床上,两人在这间屋子里几乎没什么交集,也鲜少单独待在一起。
这是头一回,两人面对面共处一室,坐这么长时间。
等两名女官带人将碗筷撤下,谢琅便撩袍起身,扶着卫瑾瑜到床边,触到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他才知对方出了那么多汗。
谢琅看他一身绸袍几乎被冷汗浸透了,伤口就是上过药,和湿透的衣料黏在一起,多半也很难受,便问:“你还有干净衣裳么?”
卫瑾瑜的确也想换件绸袍,便点头:“有。”
“在何处?”
“南窗靠墙,第二只箱笼里。”
谢琅走过去,打开箱笼,单膝蹲下,从里面翻了一件轻软干净的绸袍出来。
起身之际,就见灯影下,那少年郎一手扶着床柱,一双乌黑明丽乌眸,正一眨不眨望着他,里面晕着重重焰光。
难得的安静乖顺,没有一点平日的敌意和疏冷。
就像——他第一次用药油帮他揉膝时的表情一般。
那种银瓶乍破、怦然碎裂的感觉,再度猝不及防袭上心口。
“找到了。”
谢琅合上箱笼,走回床边。
卫瑾瑜回过神,眸中浮光散去,道:“多谢。”
语罢,从谢琅手里接过绸袍,迟疑片刻,见谢琅还立在原地不动,问:“你不去沐浴么?”
“……”
谢琅立刻明白,这是在赶他走,不让他看的意思。
这可真是……他何时稀罕看了!
一时又忍不住想嘴欠奚落两句,然而看见对方惨白面色,和湿漉漉束成一把,贴在肩头的乌发,以及布着好几处血痂的唇,总之,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到口的话,终是咽了回去,转身走开了。
等谢琅从浴房出来,卫瑾瑜已经换好绸袍,安静伏在枕上看书。
这种时候,竟然还看得下去书。
帐中漫着熟悉的草木之息,谢琅径自在外侧躺下,前两夜独眠时素来冰凉无温的枕席,此刻也沾染了温润的气息,他闭上眼,竟很快就沉沉入睡。
他睡眠素来浅,即使沉睡之时,一有动静,亦能立刻清醒。
因而当捕捉到耳畔传来的几声细碎呻.吟时,他第一时间睁开了眼。
帐外烛火仍亮着,谢琅偏头查看,果见卫瑾瑜伏在枕上,面色潮红,呼出的气息滚烫,他伸手往对方额上一探,不出意外,亦是同样滚烫的温度。
“醒醒。”
他叫了声,卫瑾瑜毫无知觉。
谢琅皱眉,想到什么,端起烛台,掀开少年身上那层绸袍一看,果见原本并不算特别严重的杖伤,即使上过药,此时亦触目惊心地肿了起来。
谢琅不算意外,毕竟之前跪几个时辰,都能跪出那么严重的瘀肿。
只是心里感叹,这到底是什么娇弱体质。
这样一味烧着肯定不行,谢琅只能继续把人晃醒。
卫瑾瑜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发烧,神经迟钝,伤口反而没那么疼了,他蹙眉,不解望着大半夜不睡觉坐着的谢琅,问:“有事?”
“你发烧了。”
卫瑾瑜愣了下,自己摸了下额头,果然有些烫。
他本人显然更清楚自己的体质,也没什么意外的,缓了缓神,欲撑着起身,才发现浑身上下使不出一丝力气,可见真的是烧得厉害了。
只能看谢琅:“能不能劳烦你,帮我把药拿来。”
“就在南窗下,第三个箱笼里,有一个匣子。你帮我……把匣子拿来取可。”
谢琅点头,起身去翻找,很快把匣子拿了过来。
卫瑾瑜打开匣子,里面装满各种不同颜色瓷瓶,他从边上熟练取出一只白色的瓷瓶,拔开塞子,从里面倒了四粒药丸出来。
“这是什么药?”
和那夜所见一模一样,谢琅抱臂立在床边,忍不住问。
“退热的药。”
卫瑾瑜说着,目光逡巡,找水杯。
谢琅放下臂,转身倒了盏水过来。
“多谢。”
卫瑾瑜接过,就着清水,将四粒药丸一起吞服下去。
服过药,卫瑾瑜把瓷瓶收好,重新放回匣中,又把匣子直接丢到了枕边,就继续伏在枕上睡了。
谢琅心情复杂站了看了会儿,趁人睡着,再次捞出那匣子。打开匣子,发现里面摆着足有三排十几种药,从治疗跌打损伤的外伤药到类退热的内服药,不一而足。
这人平日,便是这么自己给自己看病的么。
他虽不懂医理,可也知道,症分寒热里表轻重,如此不加区分,乱喝一通,真的靠谱么。
谢琅拣出那只白色瓷瓶,倒了粒药丸出来,握在掌心,方把匣子合上放回去。
他灭了烛,自枕臂躺下。
睡了不知多久,意识正沉,突然感觉有人轻轻推了下自己的胳膊。
“谢唯慎。”
他以为是自己错觉,知道那一声略带迟疑的清润语调响起。
谢琅再度惊醒,偏头,看着里面问:“又烧起来了?”
“没有。”
里面人冷淡回了句。
顿了顿,似犹疑好久,说了句:
“谢唯慎。”
“我想出恭。”
谢琅:“……”
第027章 青云路(二)
“哦。”
“等一下。”
谢琅强作镇定坐起来先点了灯,等瞧见里侧人单肘撑在枕上,紧抿着唇并不看他,不掩羞燥的表情时,仍旧忍不住想笑。
他识趣地忍住了面上高冷如旧免得这种时候把人惹恼了。
恭桶就放在隔壁浴房内,倒不用再劳动外面值夜的人。
谢琅先下床,伸臂把人扶起来,又提前把鞋子放到合适位置,让卫瑾瑜趿上。触手湿淋淋的他才发现不到一夜功夫新换的那件绸袍也被汗水溻湿了大半。
那只手倒是没先前烫了,可见那药丸的确有些作用只是温度仍比正常体温要高一些。
卫瑾瑜没有力气只能靠着谢琅帮助挪动,光趿鞋子就趿了半天还是有一只没趿上脚。因为这种事麻烦旁人大半夜醒来睡不成觉即使两人平时交恶卫瑾瑜也觉得难为情至极。但他也不想再因为这种事惊动外面的人尤其那两名女官,纠结半晌还是决定求助这个人。怕谢琅等得不耐,便不想趿那只鞋子了,左右室内洁净,光着脚走过去也没什么。
谢琅看出他难处,没说话,一手扶着人,俯下身,另一手捉起那只鞋子,服帖套到了卫瑾瑜左脚上。
卫瑾瑜低头看着他动作,抿着唇,也没说什么。
因为过于狼狈,连“谢”字都无法从容说出口了。
他只想赶紧结束这尴尬一夜。
越想越觉得羞耻,连手都忍不住抖起来。
谢琅察觉到,顿了下,起身,问:“你不舒服?”
“没有。”
极冷的一声回应。
说完,大约也觉得自己语气有些过于不善,卫瑾瑜补了句:“麻烦你了。”
两人平日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几乎都是一觉睡到天明,极少半夜起来出恭,那只恭桶,大部分时间只是摆设而已。
“你小解还是大解?”
谢琅问。
卫瑾瑜手又狠狠抖了下,方咬着牙道:“小解。”
也是。
睡前就吃了半碗粥。
到了浴室,谢琅帮着把盖子打开,忍不住问:“你自己行么?”
“……”
卫瑾瑜终于有些忍无可忍:“你……出去。”
谢琅也知以这人脾性,再说下去,多半要当场与自己翻脸了,从善如流点头,并帮着把恭桶挪到墙角位置,便于他支撑,便转身出去了。
谢琅抱臂靠在浴室外的屏风上等着。
想到这一整日发生的事,从学监内那场诡异的行刺,到那场突如其来的讯问,再到……今夜当牛做马地伺候着一个人,只觉来上京这么久,都没这一日精彩纷呈。
今日讯问毫无结果,行刺皇帝之事,便能这般轻飘飘揭过么?而且,究竟是谁,将那柄出自禁中的匕首放进了经筵堂里。
禁中的匕首,每一把都有专门的编号,出库也有严格登记。黄纯在二十四监一手遮天,竟有人能瞒过黄纯,用这种背刺的方式把这位老祖宗拉下台么?
实在匪夷所思。
今夜看似风平浪静结束风波,皇帝也没有一味追责,听过顾凌洲和陪审内宦,刑部、大理寺官员的汇报,得知学生们里并无可疑人员,愧疚自责一番后,当真众人的面将伏地跪了一整日的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痛骂一通,并降下罚俸一年的责罚,便起驾回宫。可谢琅总觉得,局面有点平静地过头了。
如二叔所言,这上京城的水,的确太深了。
真是费脑子。
谢琅按下诸般思绪,才发觉自己等了半晌,里面还没动静,再次忍不住问:“你还没好?”
一个小解,也这般慢么?
好一会儿,里面才传出闷闷的一声:“快了。”
这“快了”又是好久。
谢琅终于察觉出不对,放下臂,走进去一看,就见卫瑾瑜一身绸袍,已经滑倒在地上,正撑着地,试图站起来。
他失力太多,掌心又全是汗,根本连墙都撑不住,刚刚起来一点,便再度滑落。
听到他脚步声,身体和动作明显僵了下。
谢琅慢慢吐出一口气,走过去,把人扶起来,问:“还没解?”
卫瑾瑜抿着唇不吭声。
两扇纤长浓密羽睫,遮住了眼底所有神色。
谢琅:“我帮你。”
说完便要去掀绸袍,这句话,仿佛终于击溃了那层倔强外壳,卫瑾瑜抬起头,胸口起伏,声音发抖。
“不用。”
这种时候还嘴硬。
谢琅忍不住皱眉冷笑:“那你想怎么着?在这里待一夜,解到明天么?”
卫瑾瑜偏过头,不看他。
谢琅第一次萌生出如此强烈的,想管一个人的冲动,即使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甚至于还处在家族的对立面。
一个无论如何,他绝不应该心软的人。
“好了,我不看,也不会同旁人说的。”
“就是……简单帮你扶一下。”
谢琅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在这种琐事上亦一样,说完,就不由分说,直接把那层绸袍撩了起来。
卫瑾瑜身体明显一僵,但也没动。
谢琅直接朝内探去,他立刻感觉到,被他扶着的那只手,陡然蜷缩起来,颤抖着,手指指甲,几乎要抠进他掌心肉里。
26/181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