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成想还未待他开口,林落便将他备好的说辞问出。
听果真是这个缘由,林落对此没有什么好再多说的。
便直接切入了正题。
“那今日二郎可与裴太常说了替娶一事?”
林落记得侍从刚刚是说了裴云之与裴长公子在邺水城中见了一面的。
问话的口吻很是淡然,可裴云之分明感觉到了怀中身躯的微僵,以及肩后衣料被拽紧。
小人儿很紧张他的答案。
也是,与他纠缠将近三月只为此事,如何能不紧张?
可,裴云之今夜又借庶弟身份蒙骗林落,非是只为聊解相思。
这般总将人瞒着,他心不悦,待林落成婚后发觉真相,定也不悦。
该是要早早的、温和的将真相告知的。
可此刻……
片刻的沉默中,怀中的身躯在颤抖。
本是搁在他肩上的小脸动了动,埋在了他颈中。
裴云之能感觉到有蝶翼长睫扑朔轻扫,还略带湿润。
总是让人期望落空,是会哭的……
现下情景非是‘温和地’说明真相的良机,而此事终是逃不过的,裴云之便道:“说了。”
肩后衣料的紧揪力道还是没松,脸下传来的声音糯软,还含着点水。
“裴太常是何态度呢……可同意了?”
还是哭了。
“长兄同意了。”
非是未说过假话,可这番假话,裴云之说着着实难受。
可小人儿开心得很。
只见林落闻言,忽然自他怀中起来。
脸上并无泪痕,只眼眶有点红。
但全然不见伤心模样。
林落还以为那个裴长公子不会轻易松口此事。
毕竟今日相处……啧,实在是个捉摸不透的人呢。
好在裴云之竟然说那裴长公子同意了!
水盈盈的眼笑弯弯地看向了裴云之,却在瞧见其人清冷面容毫无笑意之时,微微一愣。
这般面色……
“二郎,你……不开心吗?”
敛了敛喜色,林落小心翼翼地问。
很明显么?
裴云之不知,但也不想影响眼前这今日难得绽开的笑颜。
便牵起了浅淡笑意:“能娶落落,怎会不开心?”
竹室两侧的门都是开着的,林落身后是连着回廊的门,而裴云之身后却是直入竹林。
此刻裴云之身后竹林被风搅弄,在竹室灯烛中可窥见漆黑中的分毫。
如裴云之眼中风云翻涌的墨。
真开心还是假开心?
林落分不清。
不过林落想了想,还好他可以讨裴云之开心!
室中案上摆着早已熄火的茶炉,那冷却的茶水也只剩个底。
瞧着裴云之晚上是喝了几盏了。
难怪至今还未睡。
目光扫过思量了一瞬,林落稍稍起身,重新跪坐至一旁的圆垫上。
而后偏头看裴云之。
“常常瞧着二郎好饮茶,恰好近来我学会了煮茶技艺,二郎今夜可愿尝上一尝?”
不再是隐在屏风后或是肩颈上瞧不见的小脸,将竹室照得通透明亮的铜烛台也映眼前面容满光。
几缕碎发圈摹,更衬玉雪肤色的眼下那片薄红生动。
抚在膝上的手指动了动,敛下想去触碰的心绪。
裴云之微微意外:“若是不喜饮茶,不必为我如此。”
白日里林落的话他还记着。
虽知那时小人儿是含了不耐烦的心思在的,但想来不好饮茶也是真的。
“没有不喜欢。”林落摇了摇头:“只是先前从未饮过茶,不通其好,便没学过。”
“但自与二郎亲近以来,郎君身上的茶香很好闻,我时时念着,便学了煮茶,是也略通了几许。”
说着,林落将案上茶饼取出一小块。
一边碾茶,他一边道:“二郎今日喝的是苍山云雾茶,此茶滋味甘甜醇厚,香气鲜爽……二郎,我说的对不对?”
碾茶的动作缓缓的,林落说着也不忘向裴云之偏望一眼稍稍扬起下颌。
活脱脱似待着奖赏的小狸奴。
尤其是他墨发披散肩后,又有碎发在脸侧,瞧起来毛茸茸软乎乎的手感极好。
其实林落也就识得几种市面上常见的茶以及先前裴怀川送他的金瓜贡茶以及云苍山云雾茶。
恰好裴云之常饮的便是这种,他煮饮多回,倒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本以为裴云之在闻言后至少会夸赞两句,却不明下一刻——
回话的声音有些淡漠:“落落对此茶见解真是……精辟。”
话是夸赞无错,可为何林落听着那么怪呢?
不明所以地看向裴云之,只见其抬手涮着茶壶。
清冷的眉眼微垂,唇畔勾着笑,分明是温润的,林落却看出了几分冷意。
唔……
是竹室外风太大了,他感觉错了吧。
林落回首继续碾茶。
……煮水加茶,舀沫饽待至三沸,添了精华再分茶。
煮茶之时竹室本是静寂无声,终是待茶舀出,林落才破了默然。
将茶盏向裴云之身前推了推,他道:“二郎,请。”
挽袖抬起茶盏,裴云之轻抿。
不涩不淡,恰到好处。
足以可见林落对此茶深解——知晓如何煮才是最佳。
那也就是说,白日里同他说的那番话,非是真不好茶。
而是真不愿同他言谈。
分明在赏字与角黍事上,裴云之已知其心。
可现下又知品茶一事林落明明懂,却不愿……
“今日见过了长兄,觉着如何?”
正品着自个儿今日的手艺觉着毫无错处沾沾自喜,林落忽听裴云之开口。
觉着裴长公子如何?
微微蹙眉,不知裴云之提这个人干什么。
但林落想了想,还是道:“好奇怪,素来听闻裴太常除了官场之事甚少与闲杂人等言谈,今日一见,却话多得很。”
第45章 不会
此言一出, 不知为何室中静默一刻。
“……可是不喜与长兄交谈?”
少顷,裴云之问。
林落也不隐瞒,点点头:“嗯!”
掷地有声, 听起来是不愿意极了。
“为何?”
指腹摩挲着盏壁, 裴云之话声淡淡。
“唔……”
这可不能说实话,林落便沉吟了片刻。
才说:“裴太常是个身居高位的人, 同我说话……我紧张。”
紧张?
裴云之指尖微微一顿。
旋即林落便见眼前人眼底凝实了笑意。
“呵。”
一声轻笑自薄唇溢出, 看着眼前翘着眼睫认真的小脸,裴云之道:
“长兄又不是吃人的凶兽。”
对于裴云之的话, 林落不做辩驳。
可谁说毒蛇就不是凶兽呢?
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翳, 林落啜饮着手中的茶。
本是想以沉默揭过有关裴长公子的话题,却不明, 裴云之又开了口。
是续上了先前的话:
“落落可有觉长兄同你话多……许是他见你心动,也愿怜你呢?”
“不觉!一点都不觉!”
手中茶盏脩然掼在桌上, 水渍荡出泼了四处。
是极失礼的行径。
林落却顾不得,只猛然侧身向着裴云之摇头,一点犹豫都没有。
如此剧烈的反应, 裴云之此时却并无心思询问为何。
刚舀出来的茶水向来滚烫,饮时端着边沿稍抿才适口。
如今林落却陡然任那茶水荡到手上, 还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
真是……
眸色微沉, 裴云之倏尔牵起那还搭在茶盏上的手, 又取出锦帕, 细细擦拭。
握在手中的指根清瘦白皙,如玉一般在竹室明光中有些微微透明, 却又十分绵软。
更衬得林落被热茶淋过的地方泛起的红痕明显。
“疼不疼?”
眼前垂眸擦拭的面庞认真, 眉心略皱,乱了平日里清冷出尘的模样。
这……是在紧张吗?
林落怔了怔。
既然会因他而紧张, 又为何要说这些话呢?
半晌未听到回话,裴云之抬眼。
恰是对上林落那闪烁的眸。
只听他说:“手不疼的……”
声音很轻很轻。
被裴云之牵着的手动了动,并不是分开,而是摸索着粗粝的指缝,缓缓将裴云之的手也别了别,好挤进去,掌心相对十指相扣。
再稍稍膝行上前,凑近了,与裴云之面对面。
林落再说:“二郎,我心疼。”
这话出口,林落并不是为了要裴云之的关心。
“一想到二郎真舍得把我推给旁人,我便心里疼。”
“纵使裴长公子也愿怜我,可我这颗心……却已经给了二郎呢。”
林落声音低低的,适时竹室烛火摇曳几许。
如人心绪。
倾心的表露是引人心悸的,可林落仍听裴云之道:
“……长兄位高权重,如今又倾心于你,你所求之事、我所不能成之事,他都能予你。”
“譬如,储位之争两家世族必定相斗,我或许不能保你,长兄能的。”
这桩姻缘于林落而言的弊处裴云之知晓,更是知晓林落未来还要为此事筹谋。
若林落所嫁之人是裴二,这桩事自是难以解决。
可若是他。
定能护其百般周全。
将此言抛出是想引这小人儿几分动摇,再使他顺理成章将身份说出。
皆大欢喜。
却……
“不要。”
拒绝的声音很清脆。
“将来之事远而又远,如今圣上身体还算康健,我不要因为忧虑此事而嫁给裴太常。”
面上是坚定的,掌间却稍稍用力几分,林落蹙眉。
这庶子是没有心么?
他都这般说了,却还要将他往外推。
他虽能觉察这庶子如此言语,许是因为裴长公子同其说了些什么。
但不管裴长公子说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明明替娶的事也已经答应了,他也百般表露真心,这庶子是半分都感觉不到吗?
心间说不明是何感受,林落只觉有点闷涨。
他又软下话来,小声小气:“二郎,权势虽好,可若无真情在,又有何用呢?”
无论是那裴长公子对他,还是他对裴长公子,都没有情呢。
“且先不论裴太常是否倾心于我,就算是,他为裴氏长公子,未来也应是裴氏郎主,这般一个人心都给了裴氏,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林落说得认真,裴云之却道:“倘若他也能将心分于你呢?”
“分是分多少?是千之其一,还是百之其一?”
“若待成亲后我想日日着男衫同夫君出行,不再扮女相,裴太常能容我逾矩吗?就算他能,我敢吗?”
林落着实不明白,为何眼前的人说起此事来如此顽固。
分明这些道理裴家庶子都是懂的,可现下像是全然不知一般,偏要他把话掰碎了说。
“这些……都只有嫁与二郎,才成呢。”
“……落落所求,便就是这些么?”
“嗯。”
林落复又补充:“二郎可别误会我,我所言这些非是早就算计好的,我是倾心郎君之后才明晰,今日这般说只是见郎君这么着急推开我……我不开心。”
这解释有些牵强,但眼前圆眸沁了泪光,瞧起来是又要哭了。
便添了半数真情。
可越是瞧小人儿如此深陷,裴云之越是喉间发紧。
“那落落可曾想过,如若我不愿怜惜你、而长公子也非你想象中不堪呢?你该当如何?”
还是不死心。
“那便只能嫁与裴太常了呀。”林落说:“日日惊心,夜夜吊胆,若哪日裴太常要因裴氏要倾轧我这根微草,我便寻一根绳子吊死了罢。”
裴云之蹙眉:“他不会。”
林落微微歪头:“二郎为什么觉着不会?”
“兄长若爱一人,定不会将他视作微草。”
更不会因裴氏、任何事便将其倾轧。
裴云之说的斩金截铁,那如黑曜石一点的深沉眸色让林落半分都不怀疑他说的是谎话。
可……
这庶子话说得轻松,好似那裴长公子已然整颗心都奉给他了般。
却不明他又不是神仙,让人爱上自己哪里有那么容易?
这一个春心易动的庶子都把握不住,何能握住那裴长公子的心?
眼眶里的泪只打着转儿,却落不下来。
林落轻轻叹了口气。
“二郎呀……就算裴太常轻易就能心悦我又如何?可我只想要眼前人的心,若不能得之所爱,亦如濒死。”
说着,他松开裴云之的手撤回身端坐正,认真说:
“今日二郎诸般言语,我并非痴愚,是裴太常并不愿郎君娶我对吗?还是郎君其实没那么想娶我……不然也不会拖了这么些时才与裴氏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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