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落叩门得了应声后便踏入屋子,只见裴云之已然起身。
见是林落进来,裴云之上前轻轻将他拥住。
“怎么来了?”
“做了碟糕点,想给你尝尝。”
闻言退开了些,将林落牵至屋中软塌上坐下。
裴云之看着林落将竹篮中的糕点端出,忽然眼含笑。
他问:“落落先前不是说不好做这些么?”
邺水那日的话如今被他翻出来说,惹林落脸微红。
嗔去一眼,林落道:“你不吃算了。”
说着,作势就要将糕点重新放回竹篮。
“吃。”眼中笑意渐浓,裴云之自林落手中又接过糕点,放置桌案上。
松风水月的人一笑,便化了方才眸中寒潭古冰,只剩清华朗润。
倒了些冷茶,吃了两块糕点。
看着林落,裴云之忽问:“落落,给你作副画可好?”
书房软塌边白日便开了扇窗透风,恰好此时让如洗如洒的月光倾泻。
照在林落身上便像是仙落凡尘。
而银月如勾,似是勾着林落,不知何时会入月不见。
“可别是又要在我身上画。”
林落还记着上回裴云之说写字,却是在他身上写。
裴云之说:“自是不会。”
于是林落答应了。
“好。”
上回林元烨说要给他们做画也没做成。
林落还从未有过一副画着自己的丹青。
裴云之起身去取来了笔墨纸砚,待摆好,他便瞧着林落。
每一回都下笔极缓,还要再看半晌。
估摸着都到了用晚膳的时辰,林落却只看见案几纸上只有寥寥几笔。
他不解问:“为何这么慢,难不成夫君丹青不好?”
裴云之道:“是,也不是。”
“落落的模样,我恐画不出半分,须得斟酌仔细再下笔。”
许久过去,终是画好了。
裴云之再题字,才拿与林落看。
其上写的是《子衿》。
林落撇嘴:“这字你现在才送我。”
“抱歉。”裴云之浅笑:“如今才赠与你,希望为时不晚。”
*
冬至前,雍王生辰相邀众人府中作宴。
作为裴夫人,林落自也前去。
雍王府高墙绿瓦辉宏,便是回廊矮栏都用白玉雕成,镌刻细腻的白玉在日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穿过前廊,待真正踏入作宴的堂中,敞开的门使林落入眼便看见的四根基柱立在内,将一个堪比小院的屋子撑起。
他面不改色地仔细打量,一根柱子似是需要四五人合抱才能圈揽住,金红交织的浮雕盘踞其上,连着柱上的织金锦帐,十分奢华。
堂中有清香萦绕,随处可见的暗金灯柱上点燃着清冽的香烛。
满屋桌案整齐,左右相对。
此时堂中落座的人不少,但最前方的主位上还空着,以及主位左下方第一个贵客位。
裴云之牵着他落座到了首位右下方的案前。
就在二人坐下没多久时,一个穿着墨蓝色织金衣袍的中年男人笑吟吟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穿着轻甲的青年男子。
见来人,众人起身:“见雍王殿下安。”
这便是雍王温匡寿了。
跟随作礼的林落眼珠缓缓转动,凝眸在温匡寿身后的青年身上——
剑眉星目,一副年轻俊朗相,挺拔的脊背无一不彰显着他矫健的身姿。
这是谁?林落眯了眯眼。
那青年好似感觉到林落的目光,抬眼与林落对视上。
那似乎在哪里见过的冰冷眸子将林落看得心中一紧。
随后便听温匡寿向青年道:“司寇兄,坐吧。”
司寇,这个姓林落并不陌生。
他向琼州送信之时便知晓了琼州牧的名讳。
想来眼前人就是琼州牧,司寇淙。
眼前的寒眸在一瞬便掠过,林落却已经将其与邺水那夜记忆重合。
是他。
杀人的是他。
那夜记忆实难抹去,但此刻并不能表现出什么。
林落缓缓垂下眼皮,面色平淡,和周围所有人一般的模样。
宾主齐聚,随着向温匡寿献过寿礼,侍从们秩序井然的为每一个小桌上端来早已备好的佳肴。
一众舞姬也从门口处翩然进场,丝带翩飞。
丝竹声阵阵悦耳,酒过三巡的堂中或大笑或言谈。
虽然身边的裴云之并不似旁人一般,除了回温匡寿话,便只端坐一旁,为林落布菜或是慢条斯理吃两口。
但从未来过如此场合的林落在此待久了,还是有点不适。
“夫君,我想去园中走一走。”
林落忽附耳与裴云之小声说。
“我陪你。”旋即裴云之向主位上正在饮酒的温匡寿禀告。
温匡寿自是不会拒绝。
旋即二人起身,向屋外走去。
“裴太常,话说一个多月前你娶得美娇娘,为何不邀我等前去观礼?”
却不明刚起身,路过后方席位时,一道声音忽然传出。
二人随之顿步。
裴云之睨了一眼就在身边的出声那人,并未言语。
但此人毫无眼力见,随即起身,由一旁侍从上前扶着喝了些酒有些摇晃的身体,拦在二人身前。
他又道:“这也无妨,裴太常不喜与人结交众所周知,不过我们既然同在雍王殿下手下办事儿……”
那人目光转到了林落面上,倏尔一笑。
虽然对裴云之尊称官职,但那人却并不那么尊敬。
“都知东郡临水,而临水女郎更是灵灵动人,如今一见裴少夫人才知所言非虚,只是瞧着人如洛神,不知可会作洛神舞?”
“定是会的。”席间有人呼应,许也是喝多了,分毫不见裴云之眼底覆霜。
那人还在说:“那裴少夫人今夜可否让我等一览洛神降世?”
虽是询问之意,那人却旋即摆手让堂中舞姬退下。
作洛神舞?
林落并不会。
一时间满堂都注目过来,林落僵着脸,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连身边裴云之牵着他的手松开了他也没有发觉。
将屋中乐工都安排好了,正待那人哈哈笑着转首来再发难之时。
林落忽见一双手自背后覆上了他的双眼。
视线陷入漆黑,熟悉的茶香混着酒香萦绕鼻尖,是方才不知何时松开了他手的裴云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林落只听见耳边传来沉冷的一声“落落,别看”,而后听堂中几声惊呼,以及鼻尖霎时被血腥味覆盖。
是有人受伤了?
还是有人……死了。
自惊呼后堂中一片寂静。
“可还有人要看舞?”
清冷如冰的声音打断了殿中奇怪的沉默。
分明是慢条斯理的语调,林落却莫名听出了几分邪肆。
不待林落细想,先前附和的人焦急出声了:“裴云之,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裴云之一双冷眸看着出声之人,淡淡道:“你可是还要看?”
他漫不经心的话语让人毛骨悚然。
无人敢说话,也无人敢看。
他们十分确定,只要有人还敢说“看”,那么下一个被斩首的人,就是自己。
毕竟除了雍王与琼州牧外,如今座上官职最高的人就是裴云之。
其实席间也尚有与其同为九卿之一的人,但并未想过要与裴氏结仇,更别提堂中还有不少也是裴氏子弟。
方才不说话只是被吓到了。
但也非人人都承过裴氏的恩,与被杀之人交好之人好半晌才颤声道:“裴太常,你好大的胆子,朝廷命官雍王府邸,岂是你随意放肆之处!”
裴云之却道:“如此品行,杀之何妨?”
话间,覆在林落眼上的手已经放下来了。
他本已做好准备睁眼便见一具尸体,但眼前除了血迹与被血溅到的人,并无尸首。
是已经被侍从抬出去了。
缓缓地眨了眨眼,耳边还响着堂中有人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
林落只偏首抬眸望向裴云之,只见裴云之看着对面案几人的清隽眉眼微挑,薄红的唇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中却遍布阴鸷。
利锐的光在瞳孔中,冷冽的眉眼在此刻无比寂寒。
像是露出獠牙的毒蛇。
堂中出声之人见满堂除自己之外无人再敢指责裴云之,终是感觉到了他所指摘的是裴氏。
一时冷汗流下,他不敢再与裴云之说,却也依旧不甘,便转首看向主位,欲要借温匡寿之势打压裴云之。
“殿下!今日殿下寿辰,裴太常却在此一言不合便杀人,还是殿下你的亲信,他太不把殿下你放在眼里了,如此狂妄之人殿下定要严惩!”
而主位之上的温匡寿闻言,不知为何笑逐颜开,举起酒杯:“不过是死了个人罢了,侍从洒扫一下便是了,好了,此事不必在意,大家可别因此扫了今日兴致。”
“云之,你也快带夫人下去换身衣裳吧。”
温匡寿似乎对此事真的一点都不生气。
他吐出的话却让林落忍不住背后一阵刺冷。
林落随裴云之对着温匡寿一拜:“多谢……殿下。”
二人走出门口之时,叮当悦耳的丝竹声再次响起,曼妙舞姬再次抓住众人的目光。
来到园林,此时天际已经压下了暗色,即将入夜的阴蓝天有微风吹过。
身上穿着出来时裴云之为他系上的大氅,风进不来。
可林落却依旧觉着身上很冷。
并肩与裴云之走在路上,林落感觉裴云之牵着自己的手掌力道有些紧。
“落落,吓到了吗?”
裴云之忽问。
林落轻轻出声:“没有。”
分明尽量放轻了声音,但还是让人听到了颤抖。
闻声,裴云之顿步。
他侧首,因着比林落高出半个头,裴云之微微垂眸看向小人儿——
又扮了女相的林落秀气的眉微微蹙起,纤长的鸦青色长睫微垂,抿着的唇惹人怜惜。
感觉到身边人停了下来,林落稍稍扬起下颌看去。
裴云之暗沉的眸就这般与林落对视上。
像是澄澈见底的泉水与深不可测的幽潭对撞。
透过裴云之黑亮的眸子,林落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落落对不起,那人冒犯于你,我……这种事以后不会发生了。”
这种事,本不该在林落面前做出的。果然还是将人吓到了。
唇角抿直一瞬,裴云之又解释:“方才那人对雍王殿下早已有异心,前几日他私下与慎王在城外别苑相会,恐是欲投诚慎王,所以今日之事……不用担心雍王殿下会发难。”
那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他的话声清润,半分不复方才在堂中的样子。
可林落听着,却觉十分冰冷刺耳。
他便没有回话,只又垂下了眼。
抿着唇将手中绵软握得更紧,裴云之心觉歉意深重。
应是把人吓得狠了才会如此。
也是,林落应该从未见过杀人。
即便蒙了眼,还是近在咫尺。
随后裴云之找来一个侍从,让其去回禀温匡寿他提前离去,旋即便牵着林落向府外迈步。
林落亦步亦趋地乖乖跟着。
其实他并不只是吓着了。
他还在思考裴云之方才的话。
他不是圣人,只是对草芥人命之事并不喜欢,更是害怕看见杀人。
所以……今日那人是因不能为雍王所用,裴云之便杀了他。
那他呢?得知他要离开,觉得他既然都不愿意留在身边了,他也会被杀掉吗?
林落不敢确定。
裴云之从前就如蛇将他视作猎物,明知他不愿,明明娶林青窈也可以。
可还是将他绞缠入腹。
裴云之的布局悄无声息,谋划中看不到一点真情。
爱怜不过是施舍,是谎话,是有所图谋。
以前是,现在也一定是。
先前不愿想的,终是在今日惊醒。
沉溺了太久,险些让他产生幻觉贪恋。
不该贪恋的。
第57章 不改
*
冬至后, 建业下了雪。
飘了一夜的细雪堆积,将蜿蜒回廊木栏缠绕。
夜里起了凉风,越近年关, 天气便一日比一日寒冷。
建业许久没有什么热闹了, 毕竟天子如今还昏迷不醒。
便是雍王的生辰宴,也是只邀了一些交好的官员而已, 丝竹不出朱门。
加之前些时裴云之出了远门, 没说去做什么,但许有好久都回不来。
府邸里便更冷清了。
立在屋檐下瞧着停了雪的暮色, 林落感觉婚后的日子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漫长, 一晃眼,竟是已然将近三月。
秋去冬来, 唯不变的是他想与阿娘一起活下去。
直到阿娘离世。
自诩聪颖几分,但终经世甚少。
知其事不可为而为之的不会是他。
他自始至终想要的、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郎君, 外面冷,进屋吧。”
陪在林落身边的满珧看着林落被寒风吹得瑟缩一下,上前劝道。
闻言, 宛若一尊雕像站了许久的林落终是动了动,颔了颔首, 向屋内走去。
回到屋中, 林落挥退满珧, 独自坐在烛火之下, 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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