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林落这般说了,可卢从杰却还想劝。
“山下不管山中事,我等来此听学隐居,便是为心中桃源,宁公子可构建其景,若能学之如何入此心境……”
“隐居非是避世不闻。”一声悠然插入,“叶夫子让我们在东隅书院隐居听学,意在暂寻安宁,但并非不通世事一心沉浸自欺欺人中。”
绛紫宽袍的男子倏然出现,俊逸面容面含浅笑,众人一见纷纷招呼。
“怀川兄!”
裴怀川笑吟吟点头,继续道:“我和茑茑今日便要启程下山,前往姜国,听闻那儿是真路不拾遗开平盛世,回来时茑茑或会再写一卷游记……如此,你们可还要留他?”
众人虽在云苍山上少知世事,且姜国离着大景隔了海,除了通商之外,别国之事少传入中原一带。
但他们还是知晓姜国这番传闻的。
多亏了云苍山上收有不少隐士,去岁恰好来了一个去过姜国的人。
对那儿可谓是赞不绝口。
但问其为何不在那处久居……
只道是自力更生却草盛苗稀,无财无力活不下去了。
那儿不用大景的夫子,也不盛行抄书一事。
他便也只能回来。
可总之,那处盛世之景不是假象,他们十分想要了解一二。
但从那人口中只听得分毫,又无竹卷记录。
这下听闻林落要去,众人哪会再留。
“是这样么?那归来之时,一定要让我们先行拜读一番啊!”
“啊……明年我许要下山一趟,可看不了了。”
“无妨,届时各大书肆定会有人抄录售卖的。”
几人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裴怀川充耳不闻,只看林落。
见那秀靥虽是面上含笑对众人应声,但眼底却有几分惺忪疲倦。
他便开口打断:“好了,我们也该启程了。”
同卢从杰几人颔首告别,二人便一同下楼。
见身旁无人时,林落才看着这个时辰突然出现在此的裴怀川出声。
“这几日你不是说要去山中垂钓钩些鱼来做干粮么,怎么来书院了?我又何时说要再写一篇游记?”
“垂钓了几日鱼都不上钩,瞧起来我们下山路上只能吃些干饼子了。”
见林落修书修得都忘了时辰,裴怀川无奈。
“茑茑可是忘了我们今日便该启程下山了?一早去你院中寻你不见,采绿说你一夜未归,便来此找你了。至于游记么……我胡诌的,但你真不想写?”
林落虽是没说过,但裴怀川知晓他定是有这个想法才会在自己邀约一同前去姜国时思索片刻便答应下来。
闻言几分恍然,林落这才想起着实是今日便该下山了。
旋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忘了,见谅,那我们赶快走吧。”
想来这个时辰采绿已经将收拾好的行囊都放在马车上了。
看着眼前一袭青衫在说完后便加快了脚步,半分想要休息的意思都没有。
二人二月前就约好同去姜国,这般大的事儿,他昨日还提醒过林落,没成想这小人儿又是一夜未眠。
“许久未见你失眠过了,昨日又为何睡不着了?”
快步跟上了前方那几分虚浮的脚步,裴怀川微微叹息一声。
却对此情况似乎见怪不怪。
毕竟先前林落夜不能寐时请过医师来看,都说林落无事。
不过林落已然是很久没有失眠过了。
也许说他失眠的毛病,只在一年前出现过半月。
那时林落刚来东隅书院,因着阿娘新丧心神不宁,便几夜合不上眼。
若不是裴怀川寻来会点拳脚的人将他打晕几回睡了几觉缓过来,恐怕都要心力交瘁而亡。
但这般症状已经是一年未曾发作过了。
“前些时是阿娘忌日,我梦见她了。”林落笑了笑,解释得很快。
所以才睡不着。
其实也不止梦到了李茹。
还有……裴云之。
此时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也不过是梦见了,心中并无波澜。
林落很快垂眸敛下心绪。
跟在一旁的裴怀川见人垂眼只以为是彻夜不眠的疲倦作祟,看那薄薄的眼皮连着鸦睫轻颤,忍住想要将人拥住的一股冲动。
他再叹:“好吧,你先去马车上等一会儿,我去找医师再开几幅安神的方子带着,你这几日路上先好好睡几觉,这回下山正好路过东郡,我们顺道去祭拜一下伯母,你可别拖着没精神的样儿让伯母心疼了。”
因着修书一事繁琐而不能断,下山来回路途时日又漫长。
所以今年李茹的忌日时,林落没有前去祭拜。
如今修书一事已然完成,林落昨日拿了叶夫子递来的银票,有了银钱也有了空闲。
自是要去祭拜的。
早已习惯裴怀川这般并不越界的关怀,林落道:“好。”
*
上了马车,林落在马车上等了会儿。
待裴怀川端来了安神汤,他喝过之后便睡了。
此行万事从简,裴怀川和林落便各自只带了一个侍从。
两人带着侍从拉着简装行囊各乘一架马车。
云苍山广阔,待他们摇摇晃晃终于出了山中来到山脚下时,已是过去了四日。
眼见着天际余晖将尽,马车便在路过一片梅林时停下来修整。
林中还有花瓣纷飞,是冬末还没来得及凋谢的梅。
又是一年春日到了。
不同于先前的腊梅初开的花苞,现下正是梅花凋零的时候。
二月底的气候一如既往的寒凉。
彼时林落刚走下马车。
瞧着梅林里的花,想起了与裴云之见的最后一面,林落没有说话。
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
一晃一年竟是如此就过去了。
一年间,他从未忘记过裴云之。
这个人这种事,世间再难遇到了。
只是虽是李茹已逝,他不必再考虑她如何,林落却还是丝毫没有想再回到其身边的想法。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能神交,自也不能心合。
如今这样就很好。
“郎君,坐下来喝口茶吧。”一旁的采绿走上前,对着正在赏梅的林落说道。
林落早已不是林氏的女郎,而是东隅书院的修书人,采绿便也改了口。
听到采绿的声音,林落也收回了看残花的目光。
理了理衣摆,他道:“嗯。”
在梅林只是停留了一夜,第二日,二人便进了桑水城外一家客栈歇脚落宿。
因着二人并不打算进桑水主城,刻意挑选的是一家离主城最远的客栈。
所以客栈有些旧,厢房也不怎的大,连带着桌案也是。
林落虽是并不介意,但二人既然是同行,自是要一起用膳的。
厢房案几摆不下,便一同下到了客栈一楼堂中落座。
此时正值午时,堂中坐了不少人,多是贩夫走卒将货物放在客栈外进来歇脚用膳,顺带谈天说地。
嘈杂吵闹中,也不怕有人会有闲心思偷听二人说话。
于是在点了菜后等待时,林落看着裴怀川,问出了下山后他一直想问的话:“柏清,你已经陪我上山一年了,如今下山,你想回洛阳看看吗?”
在东隅书院时,裴怀川只用柏清一名示人。
尽管旁人大多都以山下真实身份相待,但他依旧如此,并让林落也只用宁非茑这个名字。
林落问为何,裴怀川道是书院中经常会有人下山游历,如同他们一般,届时若是暴露二人在此,不好。
毕竟山中人大多为假死脱身或是鱼俗世亲缘断念后才来,几乎无人与他们二人一般,一个是自裴云之生变不告而别,一个是给裴氏留有书信一封便了无音讯。
山下许会有裴氏人寻找他们的。
当然,这只是裴怀川的猜测。
因为书院弟子虽是也能自由出入山间,但除非是常常下山,不然并不会得知山下之事。
来云苍山是为避世隐居,世间事不会有人传入山中。
这种日子十分惬意,裴怀川便也未曾刻意打听过山下事。
只是如今林落提起裴氏,他愣了下。
而后道:“不回了。”
想回洛阳吗?
裴怀川自是想回的。
他自幼养于主母膝下,裴夫人又温厚和蔼,待他如亲子。
因裴云之常年不在主宅中,他便享尽了父母疼爱。
可他现下不能回去。
就当是他不孝也好,是逃避也罢。
他只庆幸遇见了林落。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与人一同断念俗世,再回去只能是自找麻烦。
——他下山之前还是寻人问了问如今世道的,听闻半年前先皇驾崩后便是雍王登基了。
官场之事,裴怀川了解并不太深。
但想来不论雍王登基一事是否代表裴氏就此一步登天。
他为裴氏庶子,如今裴氏嫡系除了裴云之外便再无男子,他回去裴氏定是要让他入仕巩固裴氏门楣的。
很早以前祖父便想这么做了。
只是那时裴云之为他解围,说是暂不需要。
但自被裴云之派去琼州时起,他便知晓,长兄一定不会再包容他了。
如今的日子,就很好。
是他梦寐以求的。
纵使他还不敢……
往昔被乱花迷眼,不觉如何,今朝但见一人,才觉过去难言。
抛却俗世荣华干净一身,忽知是此人非为祈求怜惜的少年。
惊才绝艳无外乎此,更让他胆怯。
只敢陪在人身边,盼望得一回眸,一浅笑。
应不会远。
看着眼前人因着自己的话神色些许变幻,又有几分少见的凝重。
瞧起来是真的不想回洛阳。
如此也好,他其实也有些不想去那儿。
林落没再多问。
适时客栈侍从也端来了菜肴。
二人执筷用膳。
客栈的膳食算不得很好,但总比这些时下山的风餐露宿的干粮好。
在用至觉着饱腹之后,林落便停了筷。
只是方拿出巾帕碾了碾唇角,林落便忽见客栈门口走过一支行军。
这里怎么会有军队?
林落视线被吸引过去。
恰逢此时客栈中有一个孩童也被此景吸引,自板凳上跑下,扶着门框站在门槛上瞧。
孩童太小,许是头一回见着身着铁甲的人,被那泠泠寒光吸引,忍不住倾身想要再凑近些看。
却不明门槛太窄,他站不稳。
手一个没把住,身子便倾倒下去。
客栈门口便是两阶石台,这摔下去孩童最少可要破开皮肉了。
看见了这一幕的林落顿时心一惊,站起身来想要去扶。
却太远。
而还未待他踏出一步,便见门口路过的行军中忽出来两人,接住了孩童。
林落的步子顿了下来。
此时孩童的娘亲也发觉了孩童不见,正巧看见了门口的一幕。
她自士兵手中接过孩童,连连道谢。
见着孩童平安无事,林落便又坐了下来。
恰见对坐裴怀川因他动作看他。
“我……”
因着裴怀川是背对着客栈门口,想来是没看见方才那一幕。
林落便开口准备解释。
只是刚说出一个字,便听邻桌也看见了门口情景的人忽然感叹一声。
“虽说如今大景战乱四起与裴氏的人脱不了干系,但这裴氏私兵倒也是少见的好啊。”
“是啊。”有人附和,“旁的那些世族门阀私兵过境恨不得把我们这些人都拉到战场上当人肉靶子才好,裴氏私兵却能护桑水一方周全,连地方豪强也看他们几分薄面,着实让我们能松快些。”
农户不被掠夺米粮,成年男子不被拉去充军。
此处在如今还尚有战火的景国内实在让人安心。
“裴氏私兵如今为何会在这里?”也有从外地而来的人好奇。
这桑水又不是裴氏盘踞之地。
听起来裴氏私兵好像还不是一日在此了。
最先感叹的人闻言,瞥了一眼那疑问之人,说:“你走南闯北难道未听旁人说起过此事吗?桑水本是栎王封地,但半年前先皇驾崩,三王夺位,栎王因远在北地的母族被裴太尉早早重创,方整了兵想去建业,还未出城就被裴太尉领兵擒获夺了此处,裴太尉走时见桑水因栎王而哀鸿遍野满城混乱,便留下了一支行军在此重建守城。”
裴云之会有这么好心吗?而且半年过去,现今桑水已然安稳,裴氏私兵为何还不离开?
桑水又不是没有太守与郡王。
“原是如此。”那人稍稍点头若有所思,却没问这些,只又问:“那……这位大哥,你可知这支行军如今是谁在领管呢?”
“你问这些作甚?”男人狐疑。
“我啊,”那人笑了笑:“我想投军。”
“哦,这样啊,那你也是来对地方了,如今裴氏私兵是自琼州来的陈都尉领管呢,陈都尉也是个好人,不管你能不能进裴氏私兵,他都应不会亏待你,高兴了许是还能把你送去琼州呢,陈都尉原先就是琼州牧身边的……”
眼看着对坐的裴怀川就这么一言一语的和邻桌的男人聊了起来,林落却听不进去了。
骤然从旁人口中听见了裴云之的消息,他一时间有点恍惚。
平日里自己心里想着这个名字,心绪早已没了波澜。
他还以为对其已经放下了。
没成想今日听到这人的事,竟是心如擂鼓。
胸中翻涌着五味杂陈,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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