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峦这才满脸不服气地退了下去。
“江大人,你走是不走?”天色不早,崔应辰抬头算了算时辰,眼见就要折腾到日落,“若你配合,你我同僚多年,虽说牢狱之灾难以免去,总可免你镣铐脚链之苦。否则叫路上的百姓看见,还以为咱们向来清正廉明的江大人犯了什么死罪,要凑上前来看热闹。”
江豫川也知道再拖下去,李令驰一定会被拖下水,他强装镇定,向李令驰深深一躬,“明公宽心,学生去去就回。”直身的瞬间他双眸已是通红,上前一步,附耳又添一句,“不要救我!”
李令驰心中大恸,“淮清!”
再一眼,看到的已经是江豫川昂首挺胸的背影,恰如定都宫宴那晚,他挺身而出,坚定地走到护军李令驰的身边。
——
廷尉诏狱
江豫川与淳于霑对面而坐,天子圣旨高悬于顶,如圣驾亲临。
起先淳于霑还恭恭敬敬地问了一段,问所收赃银几何,问除了御史中丞,他还收过朝中何人的贿赂,可江豫川强嘴硬牙一个字不招,淳于霑耐心耗尽便唤了行刑狱卒,想叫这位文弱的吏部尚书开开眼。
江豫川倒是气定神闲,刀斧加身还能寻淳于霑的错处,“大梁没有对文官用刑的先例,你想让主上背上千古骂名?”
“只怕让主上背负骂名的是你江豫川,”此刻淳于霑为刀俎,江豫川为鱼肉,他如何能惧怕掌中之物?说着他拱手指向头顶,黄绢诏书白纸黑字,字字诛心,“吏部尚书主百官考绩,靖襄帝推行九品中正制,它却成了你以货准才的谋私账簿,公然买官鬻爵,将大梁朝堂搅得乌烟瘴气!圣旨昭昭在上还敢狡辩,你口口声声为主上着想,那么你究竟是主上的臣,还是李令驰的臣!”
这话点到了江豫川的痛处,他深吸一气,缓缓而出,“你既咬定本官公然买官鬻爵,那么证据又在何处?没有证据,便是你们花言巧语骗取主上圣旨,将本官屈打成招又如何?”江豫川一字一顿,“本官死也不会认罪!”
“可江大人死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于本官又有什么好处?本官自然得让您活着,”淳于霑面目狰狞,笑声从喉底发出,如闻地狱恶魔之音,“至于怎么活着,那可就不好说了!”
于是又过一个时辰,廷尉派人大摇大摆来到护军李府,送上两颗红白相间的后槽牙。那上面鲜血淋漓,仿佛还能看见隐隐冒出的热气,
是刚从江豫川嘴里拔出来的。
“好个以牙还牙,”李令驰的双手颤抖,抑制不住地想要大开杀戒,“他就是谢氏后人!主上若是知晓此事,如何还能任由他把持大梁朝政,戕害淮清!”
程履道方才一言不发,此刻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历来官场之上,最说不清道不明的都是银钱二字。
“明公,我知您救江大人心切,可是天灾人祸,贪墨一事牵连甚广,说不准就是主上在背后一力主查,只是最后不幸查到了江大人的头上。”程履道当头一盆冷水浇下,“眼下就算您屈尊去求主上,他也未必肯见您呐!”
李令驰脚步慢了一丝,可他不甘心,甘愿自欺欺人,“不去怎么知道!”
白日突袭本是为抓柳濯缨,可柳濯缨不上当,来的是廷尉与中书令,他们带走江淮清,李令驰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眼下他根本无法顾及还在后院闭门思过的李凝霜,满心想的,不过是救下江淮清,还有杀了柳濯缨。
程履道拗不过李令驰,只得随他赶去皇宫,屋漏偏逢连夜雨,彼时宫门刚刚下钥,李令驰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说动侍卫进去传话,此刻李令驰没时间追究谁敢给他脸色瞧,生怕传话的人不够贴心,还特地承诺要打赏金银。
他关心则乱,也忘了现在主上正在查贪墨一案,大内上下草木皆兵,风口浪尖谁敢收受贿赂?
一炷香过去,传信的侍卫终于回来,可也只他一个,身后半个人影也没有,如程履道所言,永圣帝果然不肯见李令驰。不光如此,年前的待遇减半,甚至连郑蕃也敢不给自己面子,谁来传话,便是谁去回话。
李令驰回想当年李令仪获罪,他苦苦跪在太极殿外也不得主上一面。
如今他倒是没跪着,偌大的皇宫就在眼前,宫门高于顶,此刻他连门都进不去。
因为彼时永圣帝还捏在李令驰的手中,是护军大人自己想给永圣帝一个面子,再者也是给世家做个样子,
如今却是不得不俯首称臣。
春寒料峭,夕阳渐远,程履道不忍李令驰白发苍苍在外头受人冷落,轻声劝道:“明公,咱们回去吧。”
李令驰这回倒是没再固执己见,听罢起了身,与程履道坐上车驾回李府去。
“慕容裕这条路走不通,”大内回李府的路程不短,李令驰不敢闭上眼,此刻他身边只剩一个程履道,他盯着面前的人,毫不掩饰地将他当成救命稻草,“眼下还有什么办法能救淮清?”
至亲背叛,爱将背叛,如今爱徒又锒铛入狱,李令驰头一回觉得顶上的天快要塌了。
今日他是动过杀逆子的念头,所以报应不爽,江豫川后脚就被抓进诏狱。他长叹一气,忽然觉得就算要了谁的命,好像也没有什么意思。
李令驰虽如此问,程履道也知他还是想用柳濯缨的身份迫永圣帝回头。
“明公,柳濯缨的身份实则与此案无关,就算他就是谢泓本人,主上也会选择先料理了牵扯贪墨案的官员,”车驾摇晃,程履道一路颠簸,苦口婆心,“毕竟如今柳濯缨依附皇恩,事后只消主上轻轻一捏,他必死无疑。而贪墨灾银却是动摇国本,两者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李令驰闭了闭眼,他煎熬一日,眼见就要入夜,粉红血丝布满双眼,也剥夺了他洞察朝堂世间的能力,“这个御史中丞还是李郡太守一力举荐,可知他到底给那李士俭送了多少金银珠宝。三年父母官,十万雪花银,天要亡我崤东李氏,以至于所出皆是酒囊饭袋,竟没一个可用之才!”
程履道欲言又止,半晌才接话:“其实倒也不全是那御史中丞的错,只是遑论大梁本朝,便是在前朝,鬻官卖狱之风也从未有过收敛。”他声音渐低敛,历来贪官污吏最难容忍,可明招没有,全军覆没的阴招他倒是还有一个,“若真要查,难道其他官员就没有半点问题?主上励精图治是不假,可总不会想图到最后,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吧?”
两军阵前斗法,比的就是谁更心狠手辣,柳濯缨既要翻了李氏阵营,那他们不如索性翻了大梁的天!
李令驰听罢深吸一口气,其中利害他岂能不知,“可这案子若是牵扯出太多人,于寡人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古来有舍才有得,这本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抉择,”程履道并不多劝,是抗争到底还是就此罢休,一切皆在李令驰自己,“就看在明公心中,江大人有多重要了。”
最后一句确实打动了李令驰,人人道他多疑自负,可他对于完全信任之人,也是愿意隳胆抽肠的。他攥紧拳头,原先深深的皱纹绷得消退一些,“可寡人若由得他们拉下御史中丞与吏部尚书,此后步步紧逼,依附忠心于寡人的一个都逃不掉,最后他们矛头直指,便是寡人自己——寡人不能一退再退,更不能不救淮清!”
程履道眼珠一转,这倒是在他意料之外,于是他又躬身道:“在下愿为明公竭尽全力,不过万事还请明公三思而后行,此案显然戳到主上的痛点,除此之外在下别无他法。如今明公本就处于劣势,若非如此,永圣帝并不敢轻易动您的人。”
“从玄懋开始,他哪里不是敢动,只不过是没寻到一个良机!”李令驰心烦意乱,他既打定要救江豫川,更想立刻见他一面,确认他的安危。于是吩咐马夫掉头,径直往廷尉诏狱去,“寡人得去见淮清一面!”
——
此刻廷尉诏狱,江豫川正缩在牢中一角。他双唇紧闭,透出异样嫣红,忽有一丝血迹从嘴角渗出,他抿唇不及,无奈牵了嘴角,只得又用衣袖去擦。
淳于霑说到做到,江豫川口中后槽牙洞空空,血并不容易止住。狱中大夫只是草草上过药,毕竟淳于大人只要这位江大人活着,却无需他多体面地活着。
关江豫川的牢房在最里一间,一碗蒸饼就撂在门边,淳于霑在用饭前拔了他的牙,然后自己回家大吃大喝,这是存心恶心江豫川。可他毫不在意,也没有心思果腹。沉默半晌,他伸手摸了摸头顶,进贤冠还在,入狱前狱卒只搜了身,却不敢动他的官帽。
冠中其实还有一根青玉簪,那是七年前李令驰送江豫川的加官礼,江豫川戴一日官帽,便簪一日护军所赠的青玉簪,
他要时刻铭记李令驰雪中送炭的恩德。
可如今他身处不见天日的诏狱,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为恩师筹谋斡旋,为伯乐锦上添花。
江豫川眸子一暗,掌中微动,正攥着这根青玉簪,方才他趁狱卒不注意,偷偷从冠中取下来握在手心。廷尉诏狱不似地方大牢,狱卒来回巡视要频繁得多,他掐着时辰,捏着把汗,才没叫他们察觉异样。
“自作孽,不可活,”江豫川喃喃自语,鲜血从口中涌出,终于将一身清白染得污红,“明公千万不要救我!”
贪墨灾银已是天怒人怨,且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李令驰真为江豫川掀翻了大梁的天,自然还有救下江豫川的可能,只是这样,
江豫川就真成了大梁的罪人。
朱竹寒庶,江豫川出身寒门,他从不觉得自己是济世能臣,却也自问为官以来昧旦丕显,可始终他不敢以两袖清风自居,就因为唯一的一笔赃款,正是从那位御史中丞而来。
因为他是李郡太守李士俭亲自举荐,李士俭与李令驰同气连枝,且李士俭的小侄就在李令驰府上当差。
他不是为昧赃款,而是为还人情。
所以这笔赃款他一分不剩全分给李郡当地的百姓,也正因此留下蛛丝马迹,方才他不停反问淳于霑,是否有证据?
证据自然有。
那些受他恩惠的百姓都见过他府中管事,这些百姓就是人证,这些百姓手中的银钱就是物证。
江豫川为求内心仅剩的一片安宁地,岂知最后愧疚反过来一步步吞噬了他。他眼中噙泪,不知是悔是恨,口中鲜血沾湿前襟,却是又哭又笑,接着,他握成拳的右手慢慢探上脖颈,那里有一根脉络凸起,连接心脏,在汹涌跳动——
“淮清此生无憾,”簪子尖锐的端头一点一点没入皮肉,刺痛瞬间随血流喷涌,江豫川眼皮上翻,开始克制不住地抽搐不止,但右手青筋毕露,所用力道一分不少。
“唯愿明公,”随着异物深入,江豫川渐渐滑到地上,他呕血越来越多,肉眼可见早已不是拔牙的那点残血,苍白的喉咙由内而外被鲜血包裹,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道清此生最后一句:
“唯愿明公得偿所愿!”
诏狱外,程履道扶李令驰下了车驾,李令驰不知为何,心跳越来越快,过道幽深,好像怎么也走不完。在终于将要触及尽头的前一刻,尽头隐约传出惊恐的呼喊:
有人自尽。
这句之后李令驰的耳朵嗡鸣,耳边喧嚣隔绝在外,脑中来回重复的唯有这一句话。
一批狱卒从身后撞上来,与李令驰擦身而过,李令驰脚下踉跄,人被程履道勉强搀扶着,已经没有再往前一步的力气。
下一刻,满手是血的狱卒就冲李令驰奔来,李令驰被那抹血迹刺痛,眉头皱得极深,才依稀从那人口中分辨出话中含义——
那狱卒说江豫川用偷藏的青玉簪戳穿自己的喉咙,血流如注,发现的时候人刚咽气。
江豫川所料不错,他就是怕李令驰要来个兰艾同焚,所以他先一步,就在李令驰来见他之前,用那根珍藏已久的青玉簪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
“我要去见淮清。”
李令驰眨了一眼,冒出一句,语气从未如此坚定。
“明公,李大人!”人命已出,李令驰再染上江豫川的血,就真的洗脱不清嫌疑,程履道几乎是拽着李令驰往外逃,“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得先回去!”
“淮清,”
李令驰被强行拖出诏狱的一瞬间,夜空正有流星滑落,与方才情景交叠,在脑中循环往复,他目眦欲裂,下一刻仰天泣血一吼——
“我李令驰,深负江淮清!”
第117章 人筛
春分后一日的申时, 贾昌趁没人的当口偷摸回到家中,院中五岁大的儿子正低头玩耍,贾妻从厨房出来, 招呼儿子净手吃饭。
他一个回头, 猛然看见摘下幂篱的贾昌, 蹭地起身就要冲过来。
“父亲!”
贾昌加快步伐, 咧嘴要应,贾妻随即冲出来,死死捂住儿子嘴巴,警告道:“别乱叫!”
儿子瓷白的眉间一皱,但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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