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状贾昌不由慢了一步,笑容僵在嘴角, 不过转瞬又恢复如常。
自从右卫将军的死讯与战报一同传回京师,朝廷的抚恤下来, 贾宅便成了见不得人的地方。贾昌有家能回, 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回。
彼时重归家宅与贾妻相见之时,她还以为贾昌是魂归故里,险些吓去半条命。后来为免人多口杂,贾妻便以节省开支为由遣散家仆, 凡事亲力亲为。
贾妻警告完儿子, 牵起他的小手来到夫君身边, 她怕贾昌难过, 想要解释:“邻家院墙挨得太近, 妾是怕别人——”
“无妨, ”贾昌摇头, 他早就习惯如此,说着垂眸牵起妻子的手, 原先这双手十指不沾阳春水,此刻摸起来已经没有原先那么光滑了。
“再忍忍,待大事一成,我总可以恢复身份的,到时候就不会叫你们这样偷偷摸摸的。”贾昌揽着妻子往正堂走,进了正堂不见母亲,转头又问:“母亲还是不记事?”
要说贾母也是个苦命人,亲夫获罪,自己好容易将大儿养成,他不学无术便也算了,竟然卷走家中所有钱财自去逍遥,独留她与贾昌身无分文。
此间宅院还是贾昌任右卫将军的第二年刚置办的。去年秋贾母听闻贾昌死讯,当场晕厥之后,醒来就有些疯癫,整日要寻她的小儿子贾昌。
可等她真见到了贾昌又摇头说他不是,指着贾昌的鼻子反而骂得很难听,非说他是自己那个没良心的大儿,还摔了东西轰人出去,斥他害死亲弟,迟早不得好死。
贾妻摇头,不知在回夫君的哪一句,然后又说:“明日是你生辰,记得早些回来,莫要忙得太久。”
往日在家,每年生辰家中都邀三五好友来家小聚,如今贾昌名义上是个死人,生辰就是忌日,不能大肆操办,贾昌几乎都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倒是妻子还记得。他心里开心得紧,点了点头,想起什么,又往妻子手里塞了掼银钱。
“你们买身衣裳,”他摸了摸妻子单薄的衣衫,有些心疼,“都是前年的式样了。”
贾妻听罢不过莞尔,只是笑到最后又尝出一丝苦涩,“外人眼中我们是孤儿寡母与婆母,咱们就那几个庄子,凡事太铺张会惹人注意。”
……孩子的衣裳总不能省,”贾昌有些说不出口,叹气道:“我对不住——”
“说什么呢?”
贾妻突然踮脚亲他一下,堵住夫君的胡思乱想,如今家人还能团聚一处,她还有什么别的奢求?这样的苦在她眼中实在算不得什么,她扶着贾昌坐下,自己往后院走,“你们先用饭,我去侍奉婆母。”
正堂顿时剩了贾昌与儿子,他逗弄起儿子,边等妻子回来。只是玩过一会儿,屋顶上忽然传来瓦片清脆的声响。
“谁?”
贾昌飞身而出,他腰间的刀还没卸,回京之后,即使睡梦之中也要将刀时时刻刻挂在床头,此刻他握着刀柄朝四方天外扫过一圈——
没有人。
他暗松一口气,以为自己是草木皆兵,但刚上台阶的时候,果真有人扔了字条进来。
好身手。
后院的贾妻听见动静,撂下婆母匆匆赶过来,跑到贾昌身边,“怎么了?”
贾昌已看完手中的字条,只丢下一句,“你先侍奉母亲,我晚些回来。”
又要走。
儿子饿得四脚朝天,等不及已扒起了饭碗,闻言嘴里嘟囔,“咱们又不能一起吃么?”
贾昌人已经转身,听罢与妻子相视一笑,回了正堂摸一把儿子幼嫩的脑袋,“好好吃饭,别叫你母亲太操劳。”然后他起身,又匆匆在妻子额头落下一吻,“先走了!”
等赶到约定的郊外,天已大黑,北郊林中的墓碑前有一道白色人影,贾昌在五步开外停下来,将身一躬——
“不知小公子传小人过来,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谢元贞转过身,今夜他一袭白衣,腰间也配着一柄长剑,听罢问道:“近来李令驰有何异动?”
“江豫川死了,李令驰悲痛欲绝,病得几日下不来床,”贾昌顿了顿,又补一句,“这次是真病了。”
李令驰年事已高,但先前为诱裴云京露出马脚,十次里也确实有半数以上是在装病。江豫川自尽那晚,听闻李令驰回去便吐了血,谢元贞还道他这是想韬光养晦,避免成为下一个江豫川。
谢元贞确实有些出乎意料,“我道江豫川不过也是他手中的一枚稍重要些的棋子罢了,”说着他不禁嗤笑,“一个武将,一个文官,不想竟也有师生之谊。”
“毕竟是自己搭救过,又一路提拔上来的人,”贾昌不胜唏嘘,“江豫川实则为人清正,虽贵为吏部尚书,多年来也没有刻意提拔谁,打压谁,倒也算是个好官。要怪就怪他投错了主子,非要效忠李令驰那样的末路霸王。”
“投错了主子,”谢元贞重复一遍,不认同贾昌的看法,“群雄逐鹿,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确信自己是压对还是压错?”
“倒也是这个理儿,”贾昌一口饭没吃,腹中空空,满脑子想着老婆孩子,此刻耐不住有点急切,“不知小公子可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吩咐可不敢有,”谢元贞眸子一暗,声音低沉如鬼魅,在隆起的一座座小山包前游荡,“只是那公冶骁死得太容易了,我还想挖他的坟,鞭他的尸呢。”
他一字一顿定定看向贾昌,仿佛贾昌就是他要杀的人,要鞭的尸。
入春入夜犹寒,贾昌被这阵杀意逼得后退一步,右手不由握上刀柄,“小公子可莫要开玩笑了,”他不动声色地往后磨着脚步,“若是没什么吩咐,小人还想回家吃饭呢!”
说完他转身就要逃,岂料念一不知何时就堵在身后。
三刀流,
这个僮仆原是个中高手。
难怪方才送信的时候,贾昌连他的人影也瞧不见。
贾昌眼见后路已绝,回身怒斥:“谢元贞,我与你无冤无仇,连日来也是兢兢业业为你办事,为何还不肯放过我!”
“无冤无仇,好个无冤无仇!”谢元贞拔出长剑,剑尖拖在地上,滑出令人烦躁的滋拉声,“不知你杀我谢家家仆的时候,是一刀给个痛快?还是如公冶骁那般,先砍人四肢,再削人脑袋?”
贾昌一愣,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小公子你开什么玩笑?家仆的命也值得你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他随即转念一想,三指朝天,改口道,“小人指天为誓,绝对不曾害您家人性命,杀几个家仆实在也是不得已,否则那公冶骁定会起疑心的呀!”
谢元贞轻哦一声,清冷的桃花眼微眯,“所以家仆是贱命,你也是贱命?”
林风萧瑟,贾昌已是进退两难,谢元贞想听什么他就说什么,他不挑,“小人如今落得这般田地,自然是贱命一条!”
谢元贞啧啧,“可既是贱命一条,为何还不安分守己?”他上前一步,在为他叹息,“还要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小公子说什么?”贾昌心跳越来越快,几乎已经明白谢元贞想说的究竟是什么,他大喝一声:“小人听不懂!”
“谢懋功这个人,”谢元贞终于问了出来,“你该认得吧?”
今夜谢氏无字碑前,谢元贞是要算贾昌的总账。
“我早该知道,李凝霜就在府中,你们迟早会查到我头上!”惊惧到极致,贾昌反而镇定下来,他彻底冷了脸,将自己多年埋在心头的怨怼尽数宣泄,“我就是不甘心!我一条贱命从来握在你们这些世家手中,可你们又凭什么肆意左右他人命数?你们也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有什么了不起的!”
谢元贞哦的一声,冷眼旁观贾昌的不甘,“所以你要李令驰与我斗个你死我活,好叫你坐收渔利,自己翻身做世家?”
“有什么不可以的!论能力我哪点比那些个酒囊饭袋差?大梁百官考绩历来以九品中正制为名,任人有度说得好听,实则不过是世家高低的排名榜!放眼整个大梁,从来都是你们世家的囊中物,你们掐死凡人平步青云的机会,高官厚禄只在世家之间流通,”说到最后,贾昌平地一声嘶吼,“这就是你们眼中的公平公正!”
“不公平,那就改之以求公平,不公正,那就改之以求公正,”谢元贞没有资格怒其不争,但仍试图想要辩驳,“你口口声声为寒庶声讨世家,怎的最后还想要跻身世家,做与他们一样的酒囊饭袋?”
贾昌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谢小公子的天真,“九品中正制乃高祖靖襄帝所定,世家更是绵延千秋万代,流水的帝王朝代,铁打的世家高门,想要釜底抽薪谈何容易?”但随即他又明白了,小公子口中所谓的追求公平,不过还是拐着弯儿要寒庶安分守己,贾昌脚下一转,眼中已经由不甘转为对世家的蔑视,对谢元贞的憎恶,“小公子不会连这样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吧!”
谢元贞也握紧了剑柄,最后一问:“所以明白就去遵循,明白不公平,改变不容易还是去遵循,是这样吗?”
“是!”
剑锋滑破半空,谢元贞冷笑道:“你不配!”
贾昌随即横刀挡剑,念一守在不远处,此前谢元贞偷服更生丹提升战力,被赫连诚这么一闹,今夜他是直接提剑来杀人。
念一眼前闪过刀光剑影,在谢元贞出招的瞬间就看出他的力不从心,他时刻不敢忘赫连诚的叮嘱,生怕谢元贞不敌对方想上手,却听谢元贞闪过一刀后突然大喝——
“站在一边!”
如此念一刚抬起的脚便只能放下,他心里捏着把汗,注视两人招式来回,有一瞬间贾昌调转刀锋,与谢元贞前胸距离不过短短一寸——
“主子当心!”
下一刻,谢元贞已侧转腰身,两肩相触,猛然刺穿贾昌腰腹!
长剑抽离,鲜血自银色剑尖滴落,贾昌倒地捂住伤口,已知今夜不会再有例外。
原来大难不死,还有后难。
“你不如给个痛快!”他吼完这一声,脸色又白一度。
“给个痛快多没意思?”谢元贞微微气喘,脸色却比他更苍白,只是他装得云淡风轻,单膝蹲下来与他平视,“所以你到底杀了几个僮仆,几个侍婢?”
贾昌不明白他为何非要揪着此事不放,心头一阵烦闷,于是冲着谢元贞怒吼:“我贾昌没有杀你谢元贞一个家人,到底要我说几遍你才肯信!”
既然人话听不懂,谢元贞便换了个问法,“那你告诉我你杀了几个家仆,我就给你一个痛快,否则——”
赫然一声惊呼,贾昌的两只脚筋应声被挑断。
贾昌不怕一刀毙命,就怕谢元贞要将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于是他终于坦诚相告,……,十三个!”
谢元贞眉眼弯起,美艳的面容映在黑夜里,譬如来索命的无间鬼魅。
“早点儿坦白不好么?”他轻啧一声,尾音勾起一丝狠戾,方才是脚筋,此刻就是手筋!
贾昌软倒在地上,剧痛与恐惧来袭,没想到死到临头,还被眼前这个名门公子给耍了,“你,你做什么!”
“十三条命,那就十三个洞吧。这么多年,我也不算你什么子钱,一刀算一洞——方才已经刺了一剑,”谢元贞耐心解释,伸手向后,念一立即给了他一把匕首,只是接过的时候,谢元贞的左手清晰可见,在抖。
长剑换了短刀,谢元贞握起来更趁手,“还有十二个!”最后一句话音落地,谢元贞毫不犹豫地往贾昌的五脏六腑刺去!
与此同时,城中尉迟府,三代同堂正坐在一起用饭。
尉迟家世代与刀兵打交道,到了尉迟晗这一代才渐渐有向文官转型的趋势,所以府中装饰平平,唯有四壁挂着的书画惹人注目——
都是刀枪剑戟,策马扬鞭。
父母高堂在上,尉迟焘先敬一杯酒,他与妻子同坐,对面则是儿子尉迟晗。一杯酒下肚,满腹愁上头,尉迟焘起箸,望着一桌案的菜却没什么胃口,“如今御史中丞撤职流放,江豫川又在诏狱畏罪自尽,前几日李士俭也下了大狱——就这么东一个西一个地抓,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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