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含章不怕死,可她不想死在一群五部人面前,黄泉路上还要想起这几张晦气的嘴脸。下一刻只听这色目人笑得更放肆——
“天赐我北靖圣女,”色目人右手挂在膝上,从谢含章的角度去看,隐约能见当年伤口,与兄长一样狰狞不可磨灭,他眼神打量着谢含章的反应,话中有话,“我怎舍得将你五马分尸?”
五部原就是蛮夷,凭着铜头铁臂入主洛都,一朝做了梁人百姓的天子,也懒得研习他们的文化,直接取了靖襄帝的名号,择国号为北靖,改洛都为塞城。江左朝廷收到邸报,深觉耻辱不愿承认,所以多年来,万斛关以南仍是沿用以往的称呼,叫他们五部人。
“什么意思?”
谢含章微微坐起,夜风刮过脸颊,勾起她额角散落的一缕青丝。
“塞外风沙不定,当年你出口就能断天象,”色目人定定看向谢含章,眼睛里透出明月纯净的银光,“有这般才能,为何不能为我北靖所用?”
“你说什么?”谢含章偏头不屑看他,“我何曾断过天象,你莫不是记错了吧!”
“不是经你的口,却是得你指点,”色目人十分笃定,并不听谢含章狡辩,“否则当年你如何敢那样威胁我?”
当年林中一场妖风,险些将他们几人性命统统刮上天,而后色目人侥幸脱逃,谢含章的话却烙印在他脑海中多年。彼时谢含章面对弯刀毫无畏惧,声称那山洞乃山神栖居之所,血溅洞前是为亵渎神明,天怒故而降风。
“因为你们蠢啊,”谢含章听罢却是哈哈大笑,“我不过顺着那妇人的话添油加醋,你就被我唬住了,你说说你蠢不蠢?”
“两脚羊,别太猖狂!”两个下属见谢含章沦为案上鱼肉还要如此狂妄,说着就要去打她。
下一刻色目人出手制止,只是笑意减了三分。
“要杀便痛快些,”谢含章仍偏头看向茫茫江面,眼珠微动,心里拼命想着脱逃的法子,“过江便是三州郡,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带我过境!”
“船行江中,这水可深得很,”色目人与之一头一尾,谢含章的心思实则瞒不过他,他语调几乎沾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柔,“小命要紧,可别想着跳江。”
谢含章轻嗤,心说跳江又如何,永圣元年数九寒天,她与兄长就被船夫推入江中,最后不是一样漂回岸边。
她不信命,不信天要绝人之路,叫人于一处泥泞爬起,最后又葬身同一处。
江中风大,色目人见谢含章缩了缩脖子,又瞥一眼手下。许是害怕这小女郎性子烈,说跳便真要跳,最后将谢含章绑在船上才算完。
“几年不见,心眼多了千八百,”色目人放心了些,张嘴又开始不说人话,“我们能入境自然能出境,北靖的铁蹄暂时踏不过万斛关,可我们几个大汉带个小女郎过八盘岭却不算难事!”
他是吓唬谢含章,但如今赫连诚不在师戎郡,他们要绕过城中守兵只会比来时更容易。
“你,”谢含章动弹不得,眼泪含在眶里打转,始终不肯落下,你你我我半晌,只丢下一句,“我死也要死在大梁!”
她痛恨五部人,没有五部攻城,大兄不会战死沙场,谢氏满门不会遭李令驰趁火打劫,大梁的噩梦起于塞外五部,那同样是谢家兄妹的噩梦,谢含章恨他们。
……们杀了我的同伴,又伤我一只手,这只手如今就是残废,”色目人右掌上反,摊在谢含章面前,这小女郎性子着实烈,色目人也怕她说到做到,满脑子想着寻短见,“你就当补偿我的,跟我去北靖一段时日,好不好?”
谢含章破口:“为何非要带我去你们北靖!”
“你我人还没到北靖,”色目人坐直了些,守口如瓶,“恕我不能告诉你。”
他俩当门对面,一张是巧嘴,一张是铁嘴,彼此谁也撬不开谁的话,谢含章挣得累了,便装作生气不理他们,实则心里还在想该如何逃脱。
薄雾浓云,谢含章再瞧不见明月,也不知此刻兄长伤势如何。宫宴那夜从父兄的话犹在耳边,她辗转反侧,想第一时间听到兄长醒来的消息,最后却先等来李令驰的手下。
她瘪起嘴,不知兄长是否得知自己失踪的消息,会不会因此大起大落,加重伤情?
或许再也听不到兄长的消息了。
最后她只叹一口气,喃喃低语:“兄长。”
“少珏!”
谢元贞噩梦惊醒之时已是深夜,赫连诚正握他的手打盹,听见动静浑身一振,随即扑到谢元贞面前,“醒了?”
自清醒之后的两日间,谢元贞梦里梦外皆是心痛,他端的平心静气,侧身面对赫连诚,轻咳一声之后又瞟一眼窗外,“人没找到?”
“别担心,”赫连诚捻了捻谢元贞的手心,这几日几乎寸步不离,贴身照顾,赫连诚的下巴都是没打理干净的胡渣,说着他摸了摸谢元贞的脸,心里拧作一团,“司马府对外称你仍旧昏迷不醒,我与谢府的人也都在找。”
“他们会不会将少珏藏在京郊?”谢元贞声音还有些哑,垂眸思绪万千,转瞬又对上赫连诚,眼中微光,“三嫂呢?”
“薛瑶瑟去问过,”赫连诚不忍他失落,可没找到也是事实,他看着谢元贞一日日憔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是李令驰现在把她当家贼防,什么也问不出来。”
“茫茫人海,”谢元贞眼里的光渐渐暗淡,又垂落不去看赫连诚,“那么一个小女郎,该怎么找?”
说这些话的时候谢元贞始终平静,赫连诚握着他的手,满目所见唯有绝望二字。
“此刻外头皆道你仍未苏醒,李令驰要幽禁少珏,两地之间总有人来回,”赫连诚窝在谢元贞身前,哄人的语气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未必查不出蛛丝马迹。”
“.之前你怀疑程履道,”片刻,谢元贞似打起精神,换了话问:“你可曾见过他?”
“他是李令驰的帐中幕僚,我没有机会见他,”谢元贞双眸突然紧闭,眉心皱起,轻咬嘴唇,赫连诚便将谢元贞的双手牢牢裹在掌心,以期减他三分疼痛,“只是此前种种,不像都是李令驰干的,可又总有他的下属掺杂其间。”
赫连诚言之未尽,实则是怀疑程履道故意混淆视听。
“裴云京盘踞平州,往西有介州牵制,他想谋朝篡位,必得先把永圣帝拉下御座,这样他手里还有个得民心的温贤王,也算师出有名,”谢元贞挨过这一阵疼痛,脸上的冷汗随即被赫连诚揩掉,他目光茫然随着赫连诚的动作回转,最后落到那双明亮的眸子上,“你的怀疑不无道理,程履道也好,别人也罢,若换做是我,我也要在铎州插一根毒刺。”
擦了汗,赫连诚单手倒了茶,慢慢将人扶起一些,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赫连诚才敢亲近谢元贞。
“喝水,”赫连诚低头细细照料,掌心摩挲,十分不满意,“摸着只剩骨头了谢季欢。”
“嗯。”谢元贞咽下一口温水,随即应声。
事事都有回应,但赫连诚就是知道谢元贞在伪装,在强撑。
“别害怕,”赫连诚避开伤口,抱着谢元贞趴在自己胸前,在他微凉的额头落下一吻,“薛瑶瑟已派出所有暗桩,师戎郡奉命追胥的官差也在暗中盯梢,只要他们没过八盘岭,总能摸到下落。”
“若是他们过了八盘岭呢?”谢元贞蹭了蹭,鬼使神差一问。
他明明不想拆赫连诚的台,可他心里堵着一股气无处发泄,随着时间,在每一次失望之后暗自发酵,只是他不敢也自觉没有资格发泄。
“季欢,”赫连诚珍而重之地又是一吻,唇瓣柔软,是化解心头憋闷的一剂良药,他不带私欲,窗前月下,如寻常夫君开解妻子那般,“心事勿久藏于心,哭一哭鼻子也无妨,我抱着你,没人瞧你的笑话。”
“多大的人了,”谢元贞红了眼眶,动弹不得,于是将头埋进赫连诚怀中,憋死算完,“还哭鼻子。”
“我在这里,”赫连诚揉了揉谢元贞的脑袋,轻轻捧起他下巴,目不转睛,“你做什么也都可以。”
谢元贞牵起嘴角,泪水同时从眼角滑落。
“七年前三兄将五妹交托于我,离开从父府邸之后我时常告诫自己,大仇得报,时局稳定之前,不要与谢府义女再有任何牵扯,”谢元贞泣不成声,双手环抱赫连诚的腰,修长的手指紧缩,将那里的衣料攥成一团,“胡长深偶尔带消息来,说从小姐看着又高了些,人也更漂亮了——可是我都没见着。”
“没关系,找回来就可以见着,”赫连诚的心也跟着拧碎一地,“我答应季欢,一定将人带回来!”
接近子时,赫连诚又喂过一道药,扶谢元贞躺下歇息。
“主子!”
刘弦匆匆进门,看了一眼床上的谢元贞,点了点头示意赫连诚出来,等到房门紧闭,走到廊子转角,他才开口,“刚摸到一处。”
“哪儿?”赫连诚看他,紧接着追问:“铎州境内还是境外?”
“就在师戎郡!”飞鸽将信送到便气绝而亡,刘弦将字条递给赫连诚,自己也在喘,“城门口的弟兄没声张,将人放出好一段才悄悄跟上。”
“走!”赫连诚踏出一步猛然停下,回头朝谢元贞所在的房间看了一眼,这才咬牙转身,“回师戎郡!”
第128章 追逐
却说师戎郡乌衣巷的一处民宅外, 偶然有百姓路过,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不由加快步伐, 都想赶紧避开这一段晦气。
“我瞧这小女郎也不过一张嘴硬, 身子骨倒比牛羊还金贵, 见风就高热, 反反复复足足三日都下不来地。”屋外廊下,三人对面而立,稍矮些的郎君怨气横生,什么难听捡什么说:“再不回北靖,只怕左夫人要砍了你我的脑袋!”
“山中风大又没有大夫,贸然带她过八盘岭, 她若是死在山上,咱们拿什么交差?”那色目人倒是不急, 话锋一转, 也是平息他的怨气,“来接应的人呢?”
“出发前约定一月为期,”另一个郎君忽然开口,“眼下他们应当抵达八盘岭附近了。”
“那就再等等, ”色目人没有犹豫, “等她身子再好些。”
“俄勒昆!”
“不然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俄勒昆一个眼刀, 那矮郎君缩了脖子, 看起来像只老乌龟, “难不成带一具尸首回去与殿下入洞房?”
“咱们北靖的呼很①就没那么娇贵, ”听罢矮郎君轻轻跺了下脚, “真是添乱!”
他话音刚落,耳朵一动, 霍然转头飞刀而去,砰的一声钉在院门上。另一个郎君扫过俄勒昆,走去一瞧,原是只无足轻重的苍蝇。
“好了巴察,或许那谢小姐是水土不服,才使病情如此反复,”郎君看完转身回来,从中调解,“俄勒昆,你既说等,那我塔尔敦能等,巴察也能再等两日!”
巴察低骂一句,到底同意了。
“反反复复。”俄勒昆喃喃,莫名朝谢含章的屋子看了一眼,垂眸沉思。
当夜子时已过,三人轮番睡在对面厢房,每两个时辰调换守夜,忽然,谢含章毫无征兆地睁开了酸胀的双眼——
她记不清上一次高热是曾几何时,如此刻这般病到眼前影影绰绰,看不清东西。她攥着手心,静静听屋外巡逻的脚步声,等绕过一圈,趁他们交接的当口摸黑下了床。
民宅居所逼仄,不似高门大户分什么内间外间,下了床谢含章就能摸到净面的水盆。只是盆里的水早凉了,春来入夜,触手还有点冰,她牙齿打颤,哆嗦着绞了巾帕塞在胸口,冰凉如刀刺痛,瞬间直达四肢百骸,简直叫她浑身一激灵。
谢含章的身子原就比谢元贞要强健许多,这几日要让自己生病,还真得费点功夫,一块巾帕很快便被体温捂热,谢含章咬牙扯了出来,准备重新绞一遍——
正当此时,门赫然打开。
天外月光漫进屋内,三道黑影嵌在门框中,吓得谢含章应声跌坐在地,来不及将衣襟扯回去,甚至连开口质问的力气也没有。
装什么鬼!
“你倒是心狠,”俄勒昆当先开口,语气有些急,“大夫说你再这么烧下去,人都要烧傻了!”
“傻了更好!”谢含章一开口,哑得几乎不能听,她坐在冰凉的青砖地面,热度去而复返,此刻倒不觉得冷了,“我这张嘴道不破天机,你们就永远无法得逞!”
“你便是傻了也得做咱们殿下的阿盖②,”巴察哼道,他向来看不起作践自己的人,脱口而出,“到时候你二亲救女心切,还不是什么条件都得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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