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察!”塔尔敦拉着人,这些话本该到北靖境内,殿下洞房之中才能全盘托出,不想巴察这张嘴倒是急不可耐。
“大梁与北靖正在交战,和亲的国策早被你们的铁蹄踏为灰烬,眼下你们还有脸强抢新娘?”谢含章原以为他们不过是觊觎自己占卜的能力,不料他们竟然动的这个心思,她简直难以置信,“果真是蛮夷,果真不可理喻!”
按说十六虽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只是谢含章身份特殊,如今时局不明,谢夫人也不敢将谢含章贸然托付于哪位世家公子。只是落到外人眼中,便是这位谢夫人极其看重这位义女,以致寻常人家根本无法入眼。
“当年你们大梁的中书令来寻求结盟,可不是这么说的,”俄勒昆一个色目人,多年在莫日族的手下摸爬滚打,这些骂人的话比咽下去的饭还要多,此刻被谢含章这么指着鼻子骂,却还是很不舒服,“铎州谢氏与洛都谢氏同出一脉,你道你父亲又是什么忠臣?”
……么?”
谢含章一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俄勒昆一字一顿清清楚楚,说的就是洛都谢氏,中书谢泓。片刻之后,谢含章才重新鼓起勇气,“谢中书之子抗敌十数年,何来结盟一说?”
“自然是结盟不成,这才撕破脸皮,”俄勒昆见谢含章的反应,便知她是被蒙在鼓里,昏暗中,他看着谢含章消瘦而苍白的脸颊,语气又柔和下来,“不过此事早在靖襄帝在位之时,对此我也知之甚少。不管怎样,谢氏既与我北靖有缘,我劝你还是珍重自身,来日两强联手,何愁天下难定?”
“.我不信,”谢含章再也听不下去,歇斯底里道:“我不信!”
话音戛然而止,是谢含章支撑不住,再次昏了过去。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谢含章还紧绷着一根弦,她周围空无一物,脑海中还是方才俄勒昆诋毁父亲的话,谢含章双手抱膝,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突然,前方混沌处出现一道熟悉的人影。
“阿翁,”谢含章爬起来,她的身体缩成当年冬至的一团,跌跌撞撞奔过去,猛地抱住谢泓腰身,“阿蛮好想您!”
“阿蛮该长大了,”谢泓低头,宽厚的手掌抚过谢含章的髻子,“立人之道,曰忠与信,忠信之人,方可学礼。”
“阿翁,”谢泓一如记忆中慈祥,谢含章望着父亲,鬼使神差道:“可是有人污蔑您通敌叛国。”
谢泓摸她的手不停,连语气也没有半分波动,反而笑意更深,“那阿蛮信吗?”
她该信吗?
最终谢含章也没说出口,她身体一坠,猛然睁开眼睛,黑夜过去,此刻日上三竿,能听见院外鸟鸣婉转,百姓拉闲散闷,再一眼,谢含章就看见俄勒昆正守在榻边。
俄勒昆没同谢含章说话,见她醒来便传大夫进门,“劳您再瞧瞧。”
“病中心绪起伏不可过大,”大夫摸着胡须把了半晌脉,这才起身去开药方,“老夫再开两副汤药,当可有所好转。”
“多谢。”
谢含章突然开口,她巴巴目送大夫出门,这几日都是这样,心里一万个想托老大夫传口信,但又怕那三个五部人穷凶极恶,说得太多反而平白连累一条性命。
大夫消失在门口,谢含章就知道,等自己的病一好,也就彻底没救了。
房中一时只有谢含章,另外两人始终没有进门,俄勒昆匆匆回来,看见谢含章还好好躺着,能感觉到他松了一口气。
接着他倒了杯热水送到床前,想扶谢含章起来,可谢含章始终满眼戒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一旦俄勒昆有不轨之举,她就决然同归于尽。
俄勒昆垂眸低笑,接着将茶盏搁到榻边,随即往后退了三大步,摊手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水面微微荡漾白雾,茶水应当不烫,谢含章费劲地爬起来,端起茶盏,就在俄勒昆以为她要喝的瞬间眼神陡然转冷,紧接着咣当一声,盏身触地四分五裂,弹起的瓷片擦过俄勒昆左手,在手背留下一道极长的血痕!
谢含章瞪着俄勒昆眼眶通红,干涩得没有一滴多余的泪水,这是在告诉他,别妄图用这点施舍来换取自己的好脸色。
“当年洛都沦陷,你被我们俘虏,彼时有军队出手相救,如今你又是谢夫人义女——”俄勒昆浑不在意,坐在门槛,靠在门边,打量着她的反应,突然问:“你莫不是谢泓的女儿?”
房中院中都没有别人,俄勒昆特地差两人出门,就是想问她一句实话。
“又被你捏着一处把柄,”谢含章偏过头去看帐内,语气不屑,“从今往后,我是只能听命于你了?”
“你不想说,待我回北靖复命,你还只是谢夫人的义女。”俄勒昆仿佛是在认真开解谢含章,一分诚意不够便给十分,“我无意窥人私隐,只是带你回去是我的任务,若完不成,我这颗脑袋也保不住。”
“所以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谁,”谢含章猛然转过头,追着俄勒昆的话问:“所以那夜你们也是打算好了,要从他们手里抢人?”
“先前是我说错,”俄勒昆站了起来,学着梁人的礼仪朝谢含章鞠了一躬,“并非你先招惹我,我等此行目的确实在你。”
当年谢泓过九原塞,本是想寻求结盟,与之联手共谋大梁江山。此刻俄勒昆翻过八盘岭也是如此,他们想寻求新的联盟,与之里应外合,否则万斛关和鸣沙关皆是据险以守,易守难攻。
更重要的是多年来北靖内部的分歧从未停止,隐隐又有四分五裂的迹象,照这般情形下去,北靖重新成为大梁的手下败将,也许是迟早的事。
经过一夜,谢含章已没有此前那般情绪激动,毕竟她人就在俄勒昆手里,不管她如何挣脱,没有外援,她就始终没有资格与俄勒昆谈条件。
“为何选我?”
半晌,谢含章又问出一句。
“听闻谢夫人膝下三子,却极其重视义女,我等一到铎州境内就去探路,果真发现谢府重兵把守,谢小姐院墙上还有暗卫,”俄勒昆说要和盘托出,那便是不再有所隐瞒,“在人家的地盘我等不便大打出手,可谁知要劫你的人却不止一波。”
“既知是大梁地盘,”谢含章又呛他,“也没见你多识相!”
“自然,”俄勒昆低笑,论口齿,他自是不敌这个能掐会算的小女郎,说着他拱手又是一躬,接受批评的态度很是诚恳,“我只要对大梁心怀不轨,便是不识相的,谢小姐骂的是。”
……螂捕蝉,黄雀在后,当真是我自以为是了。”俄勒昆这般谦和,倒叫谢含章一拳打在棉花上,她抱膝垂眸,片刻之后猛地抬头,狐疑盯着俄勒昆,“可你为何现在又肯与我和盘托出了——这不会也是你编出来哄我的吧?”
“此刻所言句句属实,”俄勒昆特将人差出去,一是为防追兵,二就是为解谢含章疑惑,他打量着谢含章的反应,又道:“既然你乃谢泓所出,此次合作难道不更是天命攸归?”
“天命攸归——”谢含章喃喃,她长于占卜,工于计命,可她偏偏不信命!
——
“人在哪儿?”
赫连诚过江时已接近正午,他自城南而入,一路奔命,连府衙都没回,半路就吩咐刘弦直接带兵过去。
“乌衣巷口,”王崇吊着心在前头跑,刘弦勉强跟上赫连诚的脚步,“那几人个个身手不低,他们不敢跟太近。所幸咱们赶得巧,那几人挟持谢小姐,第二日清晨便抵达师戎郡,只是谢小姐似乎生了病,这才拖延几日未曾离开。”
“生病?”赫连诚曾听谢元贞提及,说他这个五妹年纪虽小,体质却可与几位兄长相提并论,不难推测这也许就是她故意的。想到这里,赫连诚脚步更快,“可有看清劫匪长相?”
“与梁人无异。”王崇回头,神色凝重,这话答了一半,实则三人心知肚明,若真是李令驰将人劫走,断断不会将人藏在他赫连诚的地盘上。
师戎郡与北靖一山之隔,这几人突如其来,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将谢含章带走,眼下他们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劫匪有几人?”
下个巷口便是乌衣巷,赫连诚脚下一慢,跟着他的人顿时提刀四顾,警惕周围的风吹草动。
“三人,”王崇也正担心这点,“主子,他们会不会有援兵?”
否则区区三人就敢深入虎穴,若非艺高人胆大,便是背靠援兵。
“传令下去,鸣沙关警戒,另着人去万斛关通知安刺史,”赫连诚彻底停下来,盯着不远处的某处民宅,一字一顿,“缺口唯有这一座八盘岭,他们大抵是翻山过来的!”
这些时日他两地往返,也确实对师戎郡城防有所疏忽,可眼下不是自责的时候,他立即决定兵分两路,斥候樊让负责侦查敌情,庾愔则率五百精兵立即翻过八盘岭,赫连诚亲自带三十人包围乌衣巷。
“老张,别扫院子啦!”须臾,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郎君蹿进乌衣巷的一处民宅,冲里头干活的老汉道:“菜市口那儿又有热闹瞧,咱一道快去吧!”
老张起身,握着扫帚,皱眉看向门口的郎君,“诶你,您不是——”
“哎呀你可别推辞了,”那郎君说着直接走了进来,紧紧揽着老张肩膀,还四处张望,“我说你家娃儿呢?左右留他一人在家你也不放心,索性咱们一道去吧!”
一墙之隔,巴察探出院门扫过民巷,随即紧闭院门,正瞧见谢含章下地来。
“俄勒昆,”巴察趁谢含章不注意,使了个眼色,道:“既然人能下地,咱们也该启程了吧!”
“谢小姐,那我们先去收拾一下,”两人出门走到自己居所门前,俄勒昆声音一沉,“何事?”
“外头有兵。”说着巴察还比了三根指头。
这个巴察与樊让一样都是斥候,两军交战,他们穿梭其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赫连诚特地放轻了动作,可巴察的耳目却更灵。
“到底叫他们追上来了,”俄勒昆垂眸沉吟,“可有看清打头的是谁?”
“我听身边的人尊他主子,”俄勒昆既吩咐巴察监听四方,他出门也不是闲逛的,巴察话锋一转,“但这几日我巡视城南,没发觉有人带兵入师戎郡。”
“赫连诚,”俄勒昆几乎是脱口而出,他虽没见过赫连诚,可他的名字早随当年师戎郡一役传遍大江南北,“当年一战名扬天下,此人身手应当不错!”
方才说话的时候,巴察耳朵还不时在动,他听俄勒昆这意思,不禁有些担心,“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塔尔敦捏了拳头,咯咯作响,“自然是硬办!”
那头待疏散周围百姓,赫连诚也已带人从几条巷子包抄,王崇所说的宅院近在眼前,赫连诚提刀正要与他们对话,忽然从中跑出三对男女!
“主子,他们分开了!”
民巷四通八达,把守每条巷口的人实则并不多,赫连诚猛然见他们兵分三路,每人身上还都扛着个蒙面女郎,其中当数矮个子跑得最快。
看来疏散百姓时就被他们发现了!
“每队十人,追!”赫连诚没时间犹豫,当即下令分兵,自己径直去追那矮郎君。
烈日当头,巷子空荡,高墙压顶,沉闷的风呼啸而过,蹿出乌衣巷的瞬间赫连诚越想越不对劲,直到看见那人背上的女郎侧脸——
“调虎离山!”赫连诚脚下一顿,随即再次分兵,自己带五人转身回乌衣巷。
赫连诚赶回原先那处宅院时,其他两队人马也正赶回来,此时宅院空无一人,他们说那两人见自己要被追上,在转弯的当口将女郎推回给他们,
都不是谢含章。
“主子,”王崇拿命在跑,此刻喘得厉害,“您也没追到谢小姐吗?”
怎么可能?方才一共就跑出六个人!
莫大的恐惧顷刻漫上心头,方才赫连诚是怀疑,匆匆一瞥更加深了这个念头,可若他们将人乔装,故意漏这一眼引他生疑呢?
可赫连诚棋差一招,已经带人回来了——好个劫匪,招招连环,就是要让赫连诚没时间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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