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下了许久,久到大火湮灭,八盘岭上的痕迹都被冲刷一新。雨声与黑暗蒙蔽视听,火把在这样的雨中燃了又灭,士兵们不得不解下外袍小心挡住,肩并肩前行,这才得以往更深的林中去。
白鹘盘旋夜空,方才的雷暴险些伤到了它,此刻大雨彻底打湿它的羽毛,在没有月光的夜里,白鹘也难以分辨人迹。
惊天动地的雷击之后,谁也不敢断定他们两人是已被炸成灰烬,还是跌落山下仍存一线生机,他们只知道赫连大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越往伸手一摸黑的林中深处而去,周身的寒气便越沉重。
隔天蒙蒙亮,赫连诚带人继续在山中摸索,山脉绵延以东的山脚下,此刻正躺着两人。
一声尖利的鸟鸣之后,谢含章眼睛微动,睁开了眼睛。
她微微皱眉,呼吸间察觉浑身擦伤无数,光是抬手就已耗费大半的力气,整个人浑如大梦初醒——
这是哪儿?
她竟然没死?
谢含章迟钝地想了一会儿,神志回转,力气恢复些许,这才慢慢坐起来,随即眼角瞥到两步开外还躺着一人——
是俄勒昆。
俄勒昆的情形看起来要比谢含章糟糕得多,谢含章视线在彼此之间回转,模糊的记忆涌上心头,她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
他们一路从山顶滚落山底,俄勒昆之所以身受重伤,是因为直到俄勒昆失去意识之前,他都在拼死护着谢含章。
谢含章一时没力气站起来,慢慢爬到他身边。
“喂?”
谢含章居高临下,不怎么情愿地叫了一声。
俄勒昆身体动了一下,那是因为谢含章在推他,力道还不轻。
“喂!”
谢含章又叫一声,还不见他回答,于是谢含章再不耐烦,猛地爬起身就走,只是拖着步子走出几步,忽然听见地上传来一声呻吟。
“你是故意的?”谢含章回身却不看他,语调飞快,身上有伤,心里有气,“你以为为我受伤,我便会心软,跟着你一道回北靖?”
“不。”
谢含章转身,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谢小姐不必跟着我回北靖,”俄勒昆艰难地咽了咽,只觉咽不下喉头一口干涩的血,“左夫人既要一个交代,巴察与塔尔敦已死在大梁,我死在这里便是对她最后的交代。你走吧,往西沿路去寻上山的入口,应当还有守兵,前路恕我难相送。”
“谁稀罕你送!”
谢含章大吼,脚站在原地,再无法挪动半步,良久她才有些别扭地问:“你所言当真?不带人回去,那左夫人就要你的脑袋?”
“我不骗你。”说着俄勒昆止不住地咳嗽,听声音沉闷浑浊,像是腑脏出血。
“可你说你要与你的同伴共存亡,”这话听得多了,谢含章却反而不相信,她往回走了两步,“那么七年前的那些人呢,他们就不是你的同伴,你就可以眼睁睁看着他们血肉模糊,自己逃之夭夭?”
“因为他们是莫日族人,不是我巴瓦部人,”俄勒昆虚弱的声音陡然转冷,指尖抓地,强撑着想要坐起,“他们称我为色目人,这意思应当不需要我为谢小姐解释——所以我凭什么要与他们同生共死?”
“可如今执掌北靖的不正是莫日族人?”谢含章眼睛一转,“你口中的那位左夫人,难道正出自你们巴瓦部?”
“当年靖襄帝鼓励两境百姓通婚,不就是为图天下归梁?五部之间更谈不上通婚,”俄勒昆一哂,“那是巩固联盟。”
“所以我说,”谢含章又往前两步,蹲在俄勒昆身边,“你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
“我何曾说过我是正人君子?”俄勒昆咧开嘴,口齿洇血,“谢小姐骂够了没,若是骂够了就请离开这里,让我安安静静去见天神!”
“后会无期!”
谢含章走了,头也不回。
“五部联……
俄勒昆强撑着抬头最后看了谢含章一眼,支撑不住又倒回去,天边鱼肚白,他迎着旭日东升低笑不止,最后在一阵风中彻底昏死过去。
记不清过去多久,俄勒昆口干舌燥,留在躯壳里的最后一缕魂魄将归于天,在坠入混沌之际,一股清凉悄然润湿早已干裂出血的嘴唇。
好甜啊。
俄勒昆这么想,随即感官尽消,彻底坠入混沌。
同日午后,师戎郡艳阳高照,铎州天气阴沉,司马府府门大开,不时有胆大的百姓往里头望进去,隐约能瞧见照壁后的人影——
“寡人瞧柳大人这不是好好儿的么,”李令驰站在前院似笑非笑,眼睛绕着廊下的谢元贞来回打转,“怎的还对外谎称重伤一直未醒呢?”
谢元贞几乎是被左右架着,周行简扶着谢元贞,低声一句小心有诈,闻言谢元贞喉咙一滚,好半晌才开口,声音虽低,嘲讽的意味十足,“下官的不是,劳护军大人时时惦记,以为下官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李令驰是没抓到谢含章,可他得知赫连诚离开谢元贞,必定是得了谢含章的消息。千载难逢之机,他带兵入府名为探望,实则要趁着赫连诚不在家,一举击杀谢元贞。
“无妨!”
说着李令驰拍了拍手,司马府门前有辆车驾停下,士兵上车掀开帘子,一声高亢的放开我,就叫谢元贞双眼微微睁大。
“先前寡人抓到个来历不明的女郎,说来也巧,此女面相竟与柳大人有几分相似,”那女郎五花大绑,李令驰咬字在其面容,可她脑袋却蒙了黑布,被扔到李令驰脚下的瞬间,李令驰抬眸望进谢元贞眼底,“寡人便想带来问问,此人与柳大人究竟有几分瓜葛?”
“芸芸众生,相似者又何止血亲?”谢元贞轻嗤,脚下一打晃,幸亏独活眼疾手快,没叫他软倒在地。谢元贞一双惨白无血色的嘴唇翕动,连声音也传不大远,“护军大人到底不是廷尉,那抓人断案的本事,合该向淳于大人好好请教。”
“可惜眼下他还躺在家中下不来床,寡人就是想问也没地儿问啊!”
李令驰不与重伤未愈之人计较,实际上他谢元贞越没个人样,李令驰就越兴奋,否则一刀毙命岂非无趣?
“那便再等上几日又何妨?”
谢元贞眯起眼,看李令驰的同时也是在打量跪在地上的蒙头女郎,“下官瞧护军大人身强体健,总不至于这几日都等不起了吧?”
“与此刻的柳大人相比,寡人自然老当益壮等得起,”李令驰看了一眼李平峦,重新对上谢元贞的瞬间杀气腾腾,“既然柳大人不认识此女,那寡人动起刑来也不至于束手束脚了!”
他不能亲自动手杀谢元贞,便要当着谢元贞的面将他亲妹千刀万剐!
李令驰话音刚落,李平峦一刀下去,就从女郎肩胛削下一片肉,软软掉落地面——
鲜红的肉片似乎还在跳动。
“你!”
谢元贞一字刚出,先吐一口血。
“听见没,柳大人这是叫你掂量着分寸,”李令驰佯装愠怒踢了李平峦一脚,“否则人立时就咽了气,可叫咱们柳大人看不过瘾!”
“是大人,”李平峦挨了踢还要嘿嘿笑,主仆是一般无二的狠辣,“这女郎许是娇生惯养,瞧这细皮嫩肉的,属下一刀下去就全划拉开了——不过下一刀,也就知道该用多少力道了!”
“你!”谢元贞手攥胸口,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许多,脚下打晃几乎站不住。
“这才哪儿到哪儿?”李令驰压着谢元贞笑起来,笑得府中上下的怨气又多一分,躲在角落的小怜更想冲上前杀了他李令驰,“柳大人这就要撑不住,寡人以为你有多能忍!”
“护军大人既问下官是否认识此女,”谢元贞口齿带血,缓过一口气,垮着腰身去看李令驰,似乎不信,“怎的还蒙住她的脑袋!”
“寡人说什么来着,”李令驰与李平峦对视,点头的动作并不犹豫,“就说柳大人不信吧?”
头套摘下的一瞬间,谢元贞只觉多了一股气梗在喉头难以宣泄——
对面那张脸竟是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谢元贞极力分辨,无奈眼前三分明七分暗,嘴唇颤抖,下意识重复:“你,你是!”
“我不是!”
“果真是兄妹情深呐,为不拖累兄长,被抓后还想方设法损毁一张花容月貌,满以为这样你的兄长便会狠下心来?”李令驰啧啧,心头怨气随一字一句而消散,隐约见其眉眼舒展,一扫连日以来的阴霾,“寡人却觉得纵使兄妹情深,柳大人也未必不会置之不理!”
“愣着做什么!”李令驰笑够了,语调瞬间阴沉下来,谢元贞还好好站在廊下,这显然不够,“行刑!”
又是一声惨叫。
“护军大人这是滥用私刑!”谢元贞双手紧攥,勉强忍上涌的气血,“当着下官的面,您莫不是还想要栽赃陷害!”
“寡人竟是错看你了?”
李令驰有一丝惊异,但他装得大度,摆摆手道:“柳大人无需害怕,此刻贵府府门洞开,寡人也没想瞒着任何人。但凡柳大人选择六亲不认,那么来日到主上面前,寡人便一定不会多一句嘴,更不会用此贼子一条贱命,来栽赃柳大人!”
说完李令驰斜了一眼李平峦,他应声又是毫不留情的一刀。
“四兄为我报仇!呃啊!——”
第130章 抉择
那女郎似乎已支撑不住, 受了这一刀人便瘫软在地,皮肉翻飞的脸蛋在地上搓磨,便是旁观的看客见了也于心不忍。
谢元贞却是一愣, 刚攥紧的手竟然松了些。
她当真就是谢含章吗?
谢含章不会喊他四兄, 至少在外人面前决计不会。
那头李令驰不喊停, 李平峦也不停, 紧接着出手又是一刀。
这是要谢元贞没时间反应。
当局者迷,谢元贞方才心急如焚,见女郎容貌尽毁,一举一动都是为不连累谢元贞,李平峦刀刀割在他心头,谢元贞只恨不能以身代痛。此刻冷静了也反应过来, 眼前谢含章是真是假,并非只靠音容才能辨别。
“阿妹, ”谢元贞屏息咬重, 凝神看她的反应,“许久没有这样叫你了,可你别怪四兄。”
这就是打定主意不管她的死活了。
那女郎闻言,果真脑袋微微往李令驰那儿斜, 随即转向谢元贞, 一副英勇赴死, “阿妹不怪四兄!”
话音未落又是一刀。
谢元贞暗自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擎等李令驰要将这出戏码唱到几时。他重伤勉强下地, 撑到此刻已近极限, 说完他偏头向身边的僮仆, 念一见状要去,被身后周行简眼疾手快抢了先, 进屋搬了张小胡床,扶着谢元贞慢慢坐下来。
“有些渴。”
院中血腥,谢元贞还有闲情逸致讨茶喝,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要饮那女郎的血。
“仆这就去斟茶,”起身的瞬间周行简附耳低语:“公子再忍一忍。”
这架势已再明显不过,李令驰再迟钝,也感觉到谢元贞已猜出几分不对劲,接着他低眉使了眼色,李平峦便下重手,一刀砍昏了女郎。
“方才叮嘱什么了,”李令驰故作姿态,说着又踢一脚,“叫你轻点儿!”
“是啊——”
不等李平峦辩解,端坐阶上的谢元贞正要接过茶盏,闻言突然冒出一句。他双手隐隐颤抖,此刻也不强装无碍,索性叫人慢慢喂与自己。
“你将人砍昏,”热茶入腹,谢元贞打起两分精神,面上却仍是懒懒的,这副模样就是在重申,这女郎是死是活全都与他谢元贞无关,“是做贼心虚么?”
于是又过小半个时辰,围在司马府外的百姓终于看见护军大人怒气冲冲走出府门,身后还拖着个血淋淋的女郎。
“柳大人造了什么杀孽哟?杀人还要他一个重伤之人亲眼看着!”
有个百姓话刚出口,李平峦斜睨过来,他就立马夹起尾巴跑走了。
云开见日,念一额角冒汗,嘴里却是先问谢元贞,“主子可还好!”
“你也回去歇着,”谢元贞起身的瞬间脚下踉跄,五绝上前扶了一把,谢元贞便顺势问他:“方才先生喂的是更生丹?”
方才李令驰来闯司马府,谢元贞脚刚沾地便要跪倒下去,五绝看着不行,匆匆回房掏了颗丹药,谢元贞吃过果真就有力气下床了。
只是李令驰如此咄咄逼人,五绝实则吊着心,所幸有惊无险,如今有主上圣谕在手,李令驰不能明着杀当朝命官,便只能以一个模棱两可的谢夫人义女来激谢元贞的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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