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谢元贞都还只能用粥,偶尔能咬两口蒸饼,赫连诚自然明白,便是有胃口,成日里吃这些寡淡的东西也要生厌。
“一口吃不成胖子,来日方长,”便是没受伤的时候,赫连诚也不见谢元贞如此认真用饭,怕他勉强自己,又放慢了喂食的速度,“眼前还有要紧事,等办完了咱们还要一起找少珏,我不放弃,你也不能放弃。”
“好,”谢元贞午后刚用过粥,眼下实则没什么胃口,但他强迫自己咽下,忍着恶心道:“就算天下人都要我死,我也会活下去。”
一碗粥喂了小半个时辰几乎见底,谢元贞又咬了两口蒸饼,实在吃不下了,便推赫连诚,“你也快去用饭。”
“碗里还有蒸饼,”赫连诚摇头不走,就着碗底剩粥吃那缺口的蒸饼,心里满满的,“我用这些已是足够。”
赫连诚平素吃饭要么草草了事,正经起来便是狼吞虎咽,这点东西于他而言不过三两口的事,很快赫连诚就传人撤了餐具,自己陪着谢元贞说话消食。
“你睡一会儿,”谢元贞劝他,“几日没合眼呢。”
赫连诚说着不困,到底跟着躺了下来,两人鼻尖时而触碰,继续说话。
春日的夜晚,月上柳梢头,除了狸子偶尔叫春,倒是也十分安静,谢元贞侧躺,细细去摸赫连诚手上的伤,想要把这些印记刻进心里。
方才赫连诚口中所言的要紧事便是七年前中书谢氏灭门一案,如今谢元贞的心迹不比从前,这些或许都是冥冥中的注定。一封罪己书昭告天下,从此谢元贞就要背负天下骂名,成为余生再也挣脱不掉的枷锁。
卢秉武曾问谢元贞是否害怕,谢元贞端的大义凛然,实则肉体凡胎如何不怕?可罪己书中还写着赫连诚的母亲。
这是谢泓造的孽,也成为谢元贞对赫连诚的亏欠。
谢元贞无法斩断自己与谢泓的血脉,他也无法欺骗自己,这是父亲的错而与自己无关。
他要与赫连诚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也要认这个错。
“扶危,”半晌,谢元贞突然问:“为何如此渴望自由?”
赫连诚想到此前约定,他生来便是如此,喜欢在人世间徜徉,只是从前无论他多么渴望,他的出身已经堵死了所有其他的可能。他是世子,五部合罕的接班人从来没有自由可言。
可赫连诚从前只是想逃避。
……果自由的代价是失去你,那我宁可不要,”在谢元贞看不见的地方,赫连诚也悄然转了性,“世间万物,独你头一份重要。”
罪己书一朝披露,谢元贞便是难保,赫连诚曾问狄骞,此事是否有解。
狄骞沉默半晌,只叫他不要再逃避。
只有手握最高权力,才能保住爱人,在大漠这片弱肉强食的土地上是如此,在世间任何一个角落也应该都是如此。譬如当年月后产子,母凭子贵,子贵母死,正是因为合罕的手腕才得以留住月后,才有后来的一切。
况且为何会有子贵母死?为何会有父债子偿?倘若世间所有的不公源自不公的国制,不公的天道,那么推翻这一切就是赫连诚要走的路。他来不及救回母亲,谢元贞是第二次,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赫连诚看着谢元贞,前路明朗,他要天翻地覆。
鼻息偶尔迷了谢元贞的眼,他明知故问,“那你要什么?”
“我要站在世间最高峰,”赫连诚终于伸手环过谢元贞的脖颈,贪婪地汲取他的味道,“我要谁也不能伤害我的季欢!”
“好,”
谢元贞低头去吻赫连诚侧颈——
“那季欢助你!”
第131章 真相
“别过来!别过来!”
入夜后的大内见风不见月, 往来宫人迷眼低头,匆匆经过太极殿门口,殿中动静滔天也不敢瞧, 更也不敢听。
只是这声音宫人再熟悉不过——
永圣帝竟是疯了。
他们的主上忽然就疯了。
又一阵风吹进殿内, 太医令两鬓斑白, 躬身追着年轻的主上满殿来回, 刚跑过两圈身子就有些吃不消,他望着躲在墙角的永圣帝哀声劝道:“主上,您生病了,有病要治才能好啊!”
“滚,孤没病!”
永圣帝转头怒吼,警惕所有上前的宫人, 眼眶通红,眼珠转个不停, 好似受惊发狂的猛兽, 在一群人要上前的瞬间又吼道:“你们又想谋害孤!”
“没人害您!”太医令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膝盖勉强站稳,哄孩子似的:“劳主上把玉手伸将过来,下官只是为您把脉!”
“休想害孤!”
硕大的瓷瓶贴着太医令的耳朵擦过, 咣当一声, 落地四分五裂, 溅起一圈碎瓷片, 还不慎划破一个小宫娥的脸颊。
宫人便不敢再上前了。
见状太医令只得转身先去外殿, 硬着头皮回禀贵嫔陆商容——
“这主上发起病来下官完全近不得身, ”殿中明烛重重, 照出太医令满额角的热汗,此刻他前胸后背的的衣裳也都湿透了, 跟端庄的陆商容一比简直狼狈不堪,“讳疾忌医,摸不到主上的脉,这病始终难治啊!”
“可主上清醒的时候你请平安脉,”陆商容抬眸看了一眼内殿,又转向太医令,只觉得太医令是在敷衍,“难道也把不出异常?”
“可——”
“贵嫔娘娘,”鸿禄躬身突然开口:“咱们外头去说。”
太医令只好压下心中委屈,三人踩着永圣帝狂吼的声音,踏出殿门时恰逢又一阵风起。三人侧身避过,继续方才的话题——
“娘娘恕罪,只是癫痫狂癔当属心病,药石于心病往往收效甚微,”太医令见了风,脸色更加苍白,“听闻主上有阵子服用过量寒食散,许是也有这个原因。”
不是寒食散,也会有这样那样的刺激叫好好一个大活人得了失心疯,甚至还有可能——
是装的。
要说疯病不比别的症候可以用药,甚至连诊断也只能凭借病患言辞行状,若是永圣帝存心装疯,那再来十个太医令都没有办法。
“纵观朝野,士族上下都在服用这寒食散,”陆商容皱眉,显然不信,“多少算过量,多少能致人疯魔?”
“这个,各人体质各异,下官也说不好。”太医令支支吾吾,心里发愁,主上真疯假疯他实则摸不准,只是在这关口,看似无妨的一句话就能掀起惊涛骇浪,他如何敢有别的猜测,“不若过会儿等主上清醒了,下官再把脉看看。”
太医令的心思不难猜,陆商容也不为难,最后挥一挥衣袖,“先下去吧。”
得了恩赦太医令一溜烟儿就跑了,鸿禄眼见四下无人,这才凑上前来——
“贵嫔娘娘,主上的疯病还是密不外传?”
陆商容点头。
鸿禄攥紧衣袖,脸上一派焦急,“可光这么瞒着满朝文武也不是办法呀?若是明日上朝主上就——”
就疯了该怎么办?
况且不是明日也会是后日,照此情形,永圣帝当朝发疯不过是迟早的事,彼时叫百官文武都知道他们这位主上其实早已不适合做人君,甚至不适合做傀儡。
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陆商容不答他,跨过门槛往内殿走,皱眉看了永圣帝一会儿,吩咐寺人用绸带将人绑住。
“你们欺君犯上!”
永圣帝暴跳如雷,脖颈粗红,声音在破裂的边缘游走,“孤要杀了你们!来人啊,羽林郎呢!羽林郎呢!”
羽林郎早被陆商容调到别处去了。
堂堂天子如此发疯,传出去可还得了?
殿中的寺人本就畏惧,见永圣帝如此说就更不敢动手,一群人缩成一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商容的声音骤然在他们响起,声音不大,足以推着他们向前——
“本宫的脑袋不掉,你们的便掉不了!”
就这样,满殿荒唐折腾许久,直到天边见月,众人还是没能绑住永圣帝,倒是他自己总算跑累了,趴在殿外的御座上合眼歇息。
寺人面面相觑,悄没声儿想要近身去捉,永圣帝的耳朵却比清醒时更灵敏,五步之内就张牙舞爪,睁眼又是一副穷凶极恶。
陆商容看不下去,光是站着就累得腿脚酸疼,何况陪着永圣帝撒泼的宫人?她吩咐宫人好生伺候,终于要回长信殿,踏出殿门的一刻才说道:
“江左还不到翻天的时候,主上也还不能倒下!”
这是才回答方才鸿禄的话。
话虽如此,鸿禄还是重复:“可万一哪天主上当朝——”
他话音未落,陆商容斜过一眼,“他不会。”
永圣帝与谢元贞早成一对死敌,如今永圣帝杀不了谢元贞,那么等谢元贞缓过一口气,他就该下黄泉了。
陆商容走向昏暗的园中小道,不禁嗤笑——
疯傻似乎就是永圣帝唯一的后路。
一旬左右的清明前,柳司马撑着病体,终于恢复上朝。
今次上朝,百官都发觉殿上的永圣帝似乎紧张异常,从上朝之始,全身便绷成一根弦,对臣工的话也极其不耐烦,眼睛还不时往文官一列瞥。
百官实则也是心知肚明。
谢氏后人的流言传了半月,满朝几乎都猜出北郊墓林所埋何人,谈论朝事的间隙,他们也偷偷看向大司马柳濯缨,只是不知他究竟是谢泓的第几个儿子。
顶着这样一张脸,大抵是那位从不露面的小公子。
“列位臣工还有何事?”鸿禄见殿中不再有臣工出列,上前一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崔应辰突然站了出来,“主上且慢!”
这一下将永圣帝镇在御座之上,他视线在崔应辰与柳濯缨之间飘忽,语气急切,“崔卿所奏何事?”
“事关当年谢中书满门被杀一案。”崔应辰躬身,“主上,此案另有隐——”
“放肆!”
永圣帝拍案而起,平地一声雷。
“主上不如听臣把话说完,”崔应辰并没有被喝退,反而抬眸看了永圣帝一眼,继续道:“再降罪不迟。”
“大梁朝堂还轮不到你崔氏做主,”武官一侧,李令驰也站了出来,“主上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难不成还用你来教?”
“大梁朝堂是天子做主,大梁天下却是百姓当家,”崔应辰拱手于天,斜眼与李令驰对峙,“主上,百姓如水天子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既有冤情,合该大白于天下,而非遮遮掩掩怕人知啊!”
他咬在怕字,是点殿上的永圣帝,也是在告诉他,他怕也没有用。
今日这案子他崔应辰翻定了!
“是啊主上,”度支尚书温孤翎躲在人堆里也不站出来,可旁人一听这公鸭嗓就知道是他,这许久不见温孤翎的声音,谁知他审时度势,已悄然自转阵营,“不如就依崔中书所言,谢中书满门忠烈,若真另有隐情,合该严查,也算是给大梁百姓一个交代啊!”
“啊!”
大殿死寂一瞬,永圣帝双手举玉玺猛地向下重重一砸,砰地一声落到地上,缺了龙头一角,一阵翻滚之后,正滚到崔应辰脚下。
当堂逼宫,永圣帝已是穷途末路。
接着崔应辰与谢元贞对视一眼。
“主上,您这就要发狂,”谢元贞一身瘦骨嶙峋,一字一顿却叫百官听得清清楚楚,说着缓缓从列中走出,直视永圣帝,“难道已认出下官究竟是谁?”
百官霎时将心提到嗓子眼儿,纷纷转向殿上的永圣帝,只见他大惊失色,指着谢元贞嘴唇颤抖说不出口,下一刻便跌坐御座。
饮气吞声,冷汗满额不敢答。
“柳大人何出此言?”新任御史中丞廖闻歆端的十分好奇,“莫非你与先中书谢府有何渊源?”
这都不是猜了,而是当着永圣帝的面儿点名,直往他的心窝戳。
“这散骑侍郎还是谢中书的从侄呢,”李令驰瞪了一眼,轻嗤道:“哪个世家没几个门生故吏,崔中书不也是谢中书的学生!”
“护军大人说的是,”崔应辰放下作揖的手,挺直腰杆,目不斜视,“所以老师有冤,学生便是拼尽所有也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可你瞧咱们这位主上,”李令驰听罢低声笑起来,在殿中回荡,如恶鬼缠身。他指着殿上双眸失神的永圣帝,仿佛在说什么坊间巷口的乐事,“似乎已经疯了呀!”
一个疯子的话还如何可信?当年派去诛杀谢府满门的人早都死绝了,还是被谢元贞亲手所杀,眼下他空口白牙,自然得永圣帝亲口承认,才轮得到李令驰。
起初李令驰也是永圣帝的刀,只是这刀后来架到了永圣帝的脖子上罢了。
如今永圣帝也得做他李令驰的挡箭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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