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郎君见这么多带刀的进店并不发怵,安安静静坐着吃蒸饼,眼见盘中的东西快吃完了,赫连诚这才皱眉嘬了一口碗中茶——
“这茶不是原来的味道。”
“店家!”
刘弦一挥手,那店家屁颠过来。
“来嘞,几位客官还要什么?”
刘弦端着茶碗给店家看,“你这苦荼馊了还卖人?”
“这位客官可不敢这样说!”店家骤然慌了神,连连摆手,“小人这茶饼与一应茶果都是顶顶新鲜的。况且如今天气还不算热,每日又是人来人往,如何能放馊了呀!”
“你的意思,”刘弦声音一沉,“是我这嘴坏了不成!”
“不敢不敢!”向来只有店家的错处,来的几位又是带刀的大爷,店家心道今日开门不吉,来了惹不起的阎罗,只得认下这亏,“那小人这就为几位客官换一碗新的,这样可好?”
刘弦摆手不大耐烦,店家赶紧端了碗往回走,边走边闻碗里热腾腾的苦荼,心里琢磨明明就没坏,没留神脚下一绊,登时将茶碗洒出去,正溅在那戴幂篱的郎君头上。
他本就要起身结账,店家是过来了,与他一同而来的还有热腾腾的苦荼,当头浇在脑袋上,不用想都知道有多烫。
“客官恕罪,不小心将您的幂篱弄脏了!”店家今日倒霉催的,屋漏偏逢连夜雨,碗摔在地都来不及捡,攥了袖口就上前帮忙,“小人给您擦擦!”
“别擦了!”那郎君似乎急着要走,只是慌乱中幂篱的帘子被掀开一角。
赫连诚与刘弦都看得仔细——
是陌生面庞。
可刘弦听这声音却似曾相识。
刘弦上了心,瞧赫连诚的神色是不打算当场动手,便准备等那郎君出了门,走到僻静的巷口再抓。
可那郎君还没走出两步,忽然有一队官差前来拦下他的去路,抓了人就直接带走了。
那郎君倒是也没喊冤枉。
刘弦辨别那队人马的打扮,“主子,像是廷尉的人!”
官差目的明确,抓了人就走,很快消失在十字街的转弯处,赫连诚后脚跟出食肆,却不是往城北去。
瞧他这张乌鸦嘴,看来昨夜回不成师戎郡,今日也回不得。
“查。”
日出东升西落,天边一抹血色斑驳,铎州城另一端,谢远山下朝回府,进门的当口忽然冒出个头戴幂篱的郎君。
竟是清晨被抓走的那个。
他安然无恙,见到谢远山便躬身道:“在下见过谢公子。”
“你是何人——”谢远山打量着这神秘的装扮,三步的距离不算远,也只能依稀辨别幂篱之下的脸颊轮廓,“在我谢府门前鬼鬼祟祟又是意欲何为?”
“谢公子,水师之中有内应。”郎君干脆利落,说完转身就要走。
“慢着!”
谢远山暗自吃惊,面上不显,“丢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就想走?”
于是那郎君转身,伸手指向谢府大门,“那谢公子——”
谢远山将信将疑,本着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紧而张臂道:“请。”
门前府兵见状,怕来历不明又放了刺客进门,低声问谢远山,“大公子。”
“命全府警戒,”谢远山斜过一眼,语调低沉而飞速,“今夜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院中谢公绰正在赏花,见儿子回来,还带了个神神秘秘的郎君,不由问:“伯扶,这位是——”
“父亲,”谢远山行过礼,随即转向郎君,“这位先生,有什么话,便在这院子里说罢。”
“公子确定?”郎君幂篱下的眼睛一瞥,正对上出堂屋的谢云山,“若是事关公子那位从弟呢?”
谢远山也从眼角看到出来的谢云山。
“仲茂,”谢远山思忖须臾,转而对谢云山道:“我与父亲还有事要谈,你与三弟侍候母亲先用饭吧。”
说完父子四目交错,就往东边的书房去。
“是。”谢云山进堂屋前回身看了一眼那郎君,心中不安。
事关从弟,会是什么事?
总不会是好事。
书房门关上前,谢远山吩咐任何人不许靠近,转身面对郎君,耐着性子问:“现在总可以说了吧,这位先生!”
“大公子,不知你是否已经传信,命介州终止和谈?”郎君摘了幂篱,露出面容的瞬间谢远山瞳孔微微睁大,只听他不疾不徐,“你可知水师之中有内应,即便你已传信,隗琳也许都看不到密信的真实内容。”
……是,李令驰原先的帐中幕僚?”谢远山原先在几次野宴中见过,此人向来低调行事,谢远山不知他究竟有几分真本事,看了一眼父亲,狐疑道:“李府抄家,你原先的主子没了,如今是想再找一个下家?”
谢公绰也负手看向程履道,沉默不语。
“谢公子如何想都无妨,”程履道并不强求,一副爱信不信,“左右在下已将消息送到,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堂堂谢府,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谢远山站在门前,屋内烛光一时晃动不止,“你既说了却心事,了的是何事,水师内应又是谁的人?”
“大公子睿智,”眼前杀气盈面,程履道反而轻笑,“想必无需在下直言。”
“你不直说我可不明白,”谢远山往前一步,“你不说,我怎知你不是来挑拨离间的?”
“谢元贞将铎州谢氏拖入万劫不复之地,”程履道张口好似十分惊讶,“大公子竟还愿意同他做兄弟,这份容人之量在下当真佩服!”
“那内应姓甚名谁,”站在一旁始终沉默的谢公绰突然问:“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若是他不开口,程履道倒要忘了这书房之中还有第三人在场。
“回谢府尹,那人名叫顾长骏,原先任军中督战伯长,玉生白至今秘不发丧,此人对外职位不变,实则已成隗琳的左右臂膀。”程履道,“在下为人幕僚,自然有搜集情报的法子,两位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不听。在下言尽于此,只是水师一旦启程回军,万事便再无可挽回了!”
谢远山听罢又看向父亲,得了允准便立即派人传信。
“看来二位大人对那大司马还念着旧情,罢了,”程履道见他们并没有下一步的打算,不禁感慨:“来日他助那赫连诚入主大内皇城,不知届时大司马是否会同样念旧情,那赫连诚是否又会看在大司马的面上,放铎州谢氏一马?”
“你在李令驰帐中时日并不算久,”有时候指向太明显,反而叫人猜测真实意图,谢公绰目光沉静,不答反问:“你是为李令驰报仇,还是在为别人铺路?”
程履道一哂,“自然是为大人铺路。”
“那就多谢程先生了,”书房门再次打开,谢远山站在门边,却不是要扫他出门,送上门来的消息不要白不要,可若其中有一星半点的错漏,谢远山也必得叫这位程先生好好尝尝他的手腕,“夜深路不好走,干脆在谢府小住几日,也好叫我等略尽地主之谊!”
父子俩用过饭,各自回了院子。星移斗转,亥时刚过,谢云山穿过幽暗的廊子,走到府门前,却被府兵拦了下来——
“入夜宵禁,二公子这是要去哪里?”
“混账!”谢云山拂袖斥责,“本公子去哪里,难道还要跟你一个奴才报备不成!?”
“属下不敢,”守门府兵挨了骂也不退让,反而拱手将二公子逼退两步,“只是方才大公子吩咐过,今夜任何人不得进出谢府,还请二公子莫要为难属下!”
程履道话没挑明,但谢远山早料到自家这个兄弟胳膊肘往外拐,听见事关从弟几字,必定会偷偷溜出去报信儿。
谢云山没法子,他不比谢远山会武,杵在这儿也没什么用,走出几步又回身看了一眼,扫过高高的围墙,这才拂袖回了院子。
夜幕降临,时光流转,两个时辰前的谢府门外,送信的人刚上马往南走,墙根处有道人影忽而闪过,沿着金谷大街一路往东飞奔,两侧的铺子早已打烊,唯有四方亭的匾额两侧还亮着灯笼。
那人进门上楼,大步流星走到其中一间上房,敲了三下门,门应声而开,映出赫连诚的脸。
“主子,程履道没出来,”刘弦言简意赅,“但他们派人出城,现下正往南边去!”
“介……军归降在即——”赫连诚负手转了半圈,骤然抬眸,“速将那信差拦下,告诉顾长骏,即刻归降!”
“是!”
刘弦跨出门槛的瞬间,赫连诚转身又是一句——
“等等!”
夜风刮过,来到城南,此刻城门大开,信差拿着谢远山的令牌一路畅行无阻,转眼将要过铎州界碑的时候,身后渐渐传来同样急促的马蹄声——
信差扬鞭的功夫回身看了一眼,朦胧月色下,只见三人蒙面,看不出样貌。
刘弦策马疾驰,接连大喊三声站住!不知是信差真慌了神,还是刘弦的马跑得更快,片刻之后,果真就叫他们追上了。
为谢远山送信的信差也是个老兵,见状几人继续往前,却在马上刀剑来回,信差一时不察被刘弦夺过密信,刘弦捏着信转身就要回撤,谁料信差格挡之后当即暗器飞来。
“头儿小心!”
刘弦避过直冲脑门来的暗器,却没挡住手臂被划伤,电光火石间信差已策马而来夺回密信,剩下两人追上来要阻拦,隔着距离,信差掠过他们,反身又是十余飞刀飞向刘弦。
他二人皆是刘弦的属下,眼见这一波暗器尤胜方才凶险,下意识就与那信差擦身而过,转而去救刘弦。
错身的功夫不过眨眼,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那头信差又加一鞭,很快三人就拉开距离。
“头儿没事吧!”
刘弦挺身回马,摇了摇头,两个属下面面相觑,又看那信差远去的背影,问:
“咱们接着追吗?”
这信差倒是有几分能耐,招招直取人性命,一派不要命的打法,刘弦喘着粗气,“咱们这么一拦,此刻那信差只怕是要将鞭子甩出火来,追不上了!”
两个属下一听更犯愁了,“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刘弦调转方向,“回去挨骂!”
只是转身策马的同时,他顺势摸了下衣襟。
第二日午后,约莫申时,信差与马儿都要跑得吐沫,这才赶到介州水师校场。
介铎两州数百里之隔,天色截然不同,介州一连阴雨数日,半点阳光也不见,那信差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几乎是爬着进了校场——
“隗将军!隗将军!”
军帐中,顾长骏见隗琳将人搀扶进来,连忙上前:
“将军,大公子如何吩咐?”
隗琳看过密信便递与他,仍觉得奇怪,“原来不是说再晚两日——”他戛然而止,随即看了一眼信差,这是谢远山的亲笔密信,在送到隗琳手上之前,便是信差也没瞧过。
于是隗琳眼睛一转,问那信差:“敢问这位弟兄,近来朝中风向如何?”
“朝廷要打平州,大公子受从公子所累,”信差还在大口喘息,脸上冷汗不止,已是去了半条命,“想必得建军功才能脱身!”
……知道了,”谢泓罪己书一事早已传遍江左,如今谢氏两脉在百姓口中落不到半点好处,随便一听,几乎全是污言秽语,隗琳点头,“劳你快些回去告诉大公子,隗琳即刻启程回京!”
“既是即刻归降,咱们行军的速度也不慢,”顾长骏对上隗琳,又扫过喘息不止的信差,“这位弟兄鞍马劳顿累坏了吧,一路疾行可还顺利,既然大军也要回朝,不如歇息片刻,随我等一道回去?”
隗琳这才发觉信差脸色煞白,衣襟还有尘灰。
“方才有队人马要截密信,所幸被属下逃脱,”信差说一句停一气,但他怕大公子责罚不敢多歇,婉拒道:“属下还是即刻回去吧。”
“竟如此凶险,”顾长骏眼睛一转,“既然如此,若是回程路上再遭遇危险,你体力不支,落入敌手可怎么办?”
“顾副将所言有理,”隗琳接过密信要去烧了,闻言也附和道:“我这就去点兵,一柱香之内便可开拔!”
不过一炷香,天大的事不差这点时辰,信差觉得也有道理,终于答应,顾长骏便转身去拿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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