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贞显然还在犹豫,“不要了。”
“六年前我便是这么抱着你走过风天雪地的,”赫连诚眸子一暗,不给他躲避的机会,“眼下你在怕什么?”
“我,”谢元贞兵来将挡,有样学样,莫名往下瞥了一眼,不叫赫连诚攻破他的凡心,“赫连兄说我怕什么?”
于是赫连诚就见谢元贞扯开外袍重新套上,俨然穿出绿林豪杰的气焰。他不由轻笑,言外之意尽在其中,“今年花朝节已过,来年近在眼前,还请小公子莫要记仇,”赫连诚借着玩笑一语双关,“凡事该往前看。”
赫连诚由着谢元贞在怀中折腾,到底没叫谢元贞自己下地。出浴间的时候,白鹘与谢含章一天一地,还在院门口放哨。谢含章回头见谢元贞在赫连大人怀中,心下一惊——
“兄长这是怎么了!”
赫连诚抢答,“是连日不曾药浴,故而一时承受不住药力。”
谢含章单等谢元贞点头才稍微放下心,跟着两人回到他房中。六年来谢含章学着照顾兄长,谢元贞坐靠上床榻的时候,从未来过此间的赫连大人竟快她一步,抖开被子轻轻盖住谢元贞。
她空了手,站在赫连诚身边问:“兄长现下可还好?”
“每日从母都要问你的功课,”谢元贞看着阿妹摇摇头,亲兄妹之间心有灵犀,“莫要误了时辰。”
“一个时辰之内二从兄还要再过来一趟,”说着谢含章起身向两人行礼,“少珏告退。”
待谢含章出了院门,谢元贞从被下伸出双手,微红的双眸终于再次对上赫连诚——
“诏书何在?”
第076章 诏书
房中内间, 赫连诚就坐在床榻边,他眼睛扫过谢元贞细长的指尖,一时不敢抬头, 就怕受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所蛊惑, “你气息还不稳。”
“赫连兄, ”谢元贞索性不加掩饰, 直言哀求,“给我看吧。”
片刻之后,赫连诚心下叹息,算了。
“那好。”赫连诚从袖中掏出卷轴,展开一半递进谢元贞手中。
天光大亮,屋外的鸟叽叽喳喳乱成一团, 白鹘原先还在屋顶自己玩儿,后来像是加入了混战, 不时发出短促的詈叫。赫连诚坐在床头捏紧了拳头, 跟着屏气凝神,不敢惊扰正在一动不动看诏书的谢元贞。
谢元贞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好一会儿,久到赫连诚都有些恍惚,要伸手塔上谢元贞的前一刻, 他猛然浑身颤动。
诏书短短百余字, 写的不过是慕容裕乃命定天子, 众望所归, 谢元贞来回看了不下十遍, 最后定格在慕容裕三字之上, 呼吸骤然急促。
赫连诚盯着谢元贞, 右手已绕到谢元贞身后,“诏书有何古怪?”
谢元贞实在不大对劲。
浑厚的嗓音一如定海神针, 谢元贞仿佛才有三魂归位,只是语调依旧低落而沉重,“诏书曾被修改过。”
“哪处有作修改?”
赫连诚脱口一问,但即位诏书不过寥寥百字,能改什么并不难猜——无外乎是慕容裕这三个字。
朝野皆知,本该即位的天子确实并非慕容裕,而是他的父亲,临沔王慕容适。可但凡诏书,向来是在黄纸上先行拟定,落成之后再严丝合缝贴上卷轴,并于黄纸中及接缝处钤天子宝玺。
也就是说,即便坐上皇位的人变了,诏书也完全可以再写。皇权式微,中书省再穷酸,也断断没有用不起区区几张黄纸绢绸的道理。
症结就在于此。
“先君身为中书令,起草诏书之事自有中书舍人,本无需他出手。反之若诏书由他亲手所写,必定事关机密,决计不可外泄。”谢元贞指尖泛白,攥紧的卷轴隐隐发颤,他开口不寒而栗,“可见传位诏书上写的并非慕容裕,即位当另有他人!”
再隐秘的事情一旦撕开一道缝,便有顺理成章的推测,谢元贞还要再往下说,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嗓子,他说不出口。
“你说慕容裕是谋朝篡位,”赫连诚语调放缓又落轻,生怕伤了谢元贞,“连尊君也掺手其中?”
谢元贞浑身一颤,内心被骇人的猜测左右,惨白着脸还要强装镇定,“诸王内乱,所凭乃是肃宗武烈皇后的懿旨。出师必有名,名不正则言不顺,即便大梁皇室凋零,彼时介州还有个慕容述,何况临沔王自己就有百十来个子嗣,慕容裕乃家伎所出,在其中不见经传,为什么最后偏偏是他承袭大统?”
赫连诚明白这便是有人刻意筛选过,但他没有再顺着谢父这个思路,字里行间隐隐开解起谢元贞,“听闻当年慕容述是为颛臾野王求情而获罪于天,幽禁介州,永世不得回京。只要大梁还有慕容姓,他便没有承袭大统的资格,七年前诸王内乱尘埃落定,单凭血统与资历,怎么也该是临沔王践祚。”
得民心之人永远无法承袭大统,便是权臣如李谢,杀一个傀儡保另一个傀儡的算盘太不划算,他们也不会做。
可不会做不代表没有做,本不该死的人偏偏就死在即位前夕,谢元贞胸膛起伏,一字一顿像要剖开自己的肺腑,“可他却突然暴毙而亡,死在他的一众小妾怀中!”
当年朝堂之上并非无人怀疑,只是有庾阆这个前车之鉴,正因怀疑武烈皇后心怀不轨,假传圣旨而被斩于殿前,高殿长阶前血迹斑斑,堵住了从今往后的悠悠众口。
赫连诚一顿,随即将谢泓彻底摘出其中,“有没有可能是慕容裕弑父?”
“临沔王年事已高,且枝叶扶疏,后继有人,虽说其中大多不过是靡衣媮食的纨绔子弟,也难免有能克绍箕裘,承高祖遗志的。”谢元贞不置可否,“慕容裕是否弑父我不敢断定,只是那百十来个慕容子孙却是一个都留不得!”
“说得对,那么是有人先杀临沔王,再随便保举他的一个后代,借皇权稳固,防止再生变故,借机斩草除根。”赫连诚顿了顿,下一刻脱口而出,“会不会是李令驰?”
谢元贞摇摇头,“不应该,彼时李令驰刚接手六军不久,且大兄麾下的北镇军也并未传来败绩,先君所统的戍京六营与之相倚为强,”他的视线仍落在那三个字上,心中满是别的猜测,“李令驰便是轻举妄动,也该顾忌先君会抓他的把柄,太冒险了。”
赫连诚终于覆上他的手,谢元贞刚出浴,药汤的滋养下,也不及赫连诚一半的温度,“所以他才要除之而后快。”
谢元贞骤然对上赫连诚,他话留三分地,说的正是冬至谢氏灭门惊天一案,“可时间不对,如你所推测,更不该等慕容氏即位,皇位空悬才是铲除异己的良机。”他眉头紧锁,口角生风,“朝野皆知李谢分庭抗礼,只消谢氏一除,便是不推举慕容氏,世家也会推举李令驰。”
但李令驰根本不敢。
他若胆敢拥兵自重,胆敢诛杀慕容皇室,来日各地藩王揭竿而起,人人都可以打清君侧的旗杆,来灭他这个当朝护军。
“所以你还是觉得此事并非李令驰所为,”这便是绕不开谢泓这个知情人了,赫连诚低头,略微凑近了些,眼中无关风月,满是担忧,“杀临沔王的另有其人?”
谢元贞心里越来越沉,“李谢分庭抗礼,除了李氏,那便只有咳咳——”
他猛然抽出赫连诚掌下的手捂住嘴唇,昏天黑地的两声咳嗽之后,殷红的血生生从谢元贞苍白的指缝间流出。
赫连诚抓下谢元贞的手,摊开的掌心猩红一片,血污之中甚至有成形的淤块!
浓烈的血腥味随即扑鼻,赫连诚闻到其中一丝幽幽的酸味,魂惊魄惕,凄然一声喊出来,“季欢!”
这情形看起来无比凶险,不过谢元贞一口血喷涌而出,反而带出原先积压在胸口的愤懑之气,他缓过来赶紧挪开诏书,抬眸才发现自己与赫连诚的衣裳都脏了。
“抱歉,”谢元贞皓齿染血,触目惊心,“弄脏了。”
赫连诚哪儿还顾得上什么衣裳,当即要谢元贞躺下,转身大步流星,“我去叫大夫来!”
谢元贞心知赫连大人言出必行,可这里是铎州谢府,赫连大人来时飞檐走壁,眼下贸然出门,纵然有理也说不清。谢元贞追不上他,扒着床沿作势要翻下地,“你要找谁请大夫,二从兄还是大从兄?”赫连诚正要推门而出,回头一瞧,心里顿时慌到极点,直接飞身回来抱起谢元贞,听他气若游丝,“我,我偶尔也会吐些淤血,方才不过一时血气震荡,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你这样,”赫连诚准备多日的话一句都没用上,血海深仇面前不谈儿女私情,他心中慌乱不堪,只是低声念,“这样怎么能行?”
“大仇未得报,我会惜命。”谢元贞躺在赫连诚怀里,摇头像在蹭他的心窝肉,又像在撒娇,“架子上有一瓶药,劳赫连兄帮我取来,我吃一颗就好了。”
赫连诚拿药倒水一气呵成,待喂谢元贞吃了药,再不肯谈诏书种种,“今日不谈了,你好好休息,报仇也好,别的任何事也罢,合该从长计议,万事宜缓不宜急!”
说完他又去绞了块温热的巾帕,细细擦过谢元贞嘴角、下颌以及掌心。
谢元贞望着赫连诚的动作珍之重之,没来由问他:“若是先君并非世人眼中那般尽忠竭节,赫连兄会作何想?”
赫连诚抬头,正对上谢元贞梨花带雨的双眸,他隐隐有不好的感觉,“你言下之意?”
李谢与慕容共天下,他们都站在权利的中心,慕容正统凋零至此,不是李氏便是谢氏,由不得谢元贞自欺欺人。
“我不知道,”谢元贞摇头,疲累后知后觉,如蚂蚁噬咬,逐渐击溃他的神智,“先君如此小心地留下改字的痕迹,说明并不想被人发现弑君之事。但他既然有所保留,又证明他其实希望被人发现。”谢元贞被自己的说法绕昏了头,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临沔王的暴毙绝非意外,而是阴谋。先君至少是知情人之一,可彼时究竟有谁能胁迫先君,才能叫他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纸即位诏书上?”
但与此同时他又无比清楚,彼时无人能制衡大梁中书令。
想到这里谢元贞禁不住又咳嗽几声。
“此事刚开头,眼下千头万绪并未真相大白,你切莫急着揽罪。”这话谈下去便是死局,赫连诚急中又换个思路,“凡所诏书,宣读后皆交由秘书局秘阁封存。你说你二兄曾掌管秘书局,诏书会否是你父兄藏匿于司南车铜人之内?”
“秘阁虽设于秘书局,却不在秘书局管辖之内,它由大内直接管理,只有天子最亲近的中常侍才有密钥。”谢元贞当即予以否认,但赫连诚这一问叫他想起一个人,此人如今在御马厩事洒扫,正是前任中常侍,郑蕃。
“中常侍,郑蕃?”两人心有灵犀,赫连诚顺着谢元贞的思路,“可他不是在慕容裕即位之后才升任的中常侍,主仆未经磨合,乱世之中各怀鬼胎。以慕容裕的心性,倘若他明知这诏书有问题,断断不会交托于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
何况此人与大梁高祖太翁同出一脉,这样的人手握最致命的把柄,永圣帝如何能容得下?
谢元贞眼睛一转,“若是永圣帝并不知情,若是郑蕃知情,却装作不知情呢?”
第077章 裴后
谢元贞眼睛一转, “若是永圣帝并不知情,若是郑蕃知情,却装作不知情呢?”
“这倒是有可能, 大梁高祖太翁也是小黄门出身, 如今四方离乱, 天下最不缺想做一方霸主的人, ”赫连诚又换了块巾帕,“假设你先君是被迫,所以想在诏书上留下证据,且秘阁虽隔着一个中常侍,到底在秘书局之内,你父兄的手未必绕不过去。他们说不定是想要等一个时机, 将真相公诸于众。”
“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真相呢?若是慕容裕弑父,那为何先君由着李令驰斩草除根, 送慕容裕的百十余兄弟下黄泉?”谢元贞隐隐觉得此事先君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短短二十余年,慕容氏几乎断子绝孙,先君莫不是想要取而代之?”他咬牙说完最后一个字眼,咳喘反复, 卷土重来。
赫连诚忙捏住他脉门, “不会, 还有一人!”
谢元贞咳出一双兔子眼, 看向赫连诚的时候有片刻茫然, “你说慕容述?”
倘若慕容氏当真断子绝孙, 慕容述再怎么说也还是个王爷, 杀一个临沔王与其子孙已然掀起滔天波澜,再杀一个慕容述, 无异于给自己扣上一顶弑君的帽子。
“铎州谢氏若没有洛都谢氏殉国之义,在岭南的民心怕是还争不过慕容述,”赫连诚绞尽脑汁,诏书上的三个字不能提供任何确切的信息,反叫谢元贞平添许多烦扰,他不由后悔,或许该查出些蛛丝马迹,再来与谢元贞详谈,“即便他是被靖襄帝厌弃,幽居介州,即便那些贤德是他几十年的伪装,也足够尊君将他推上九五之尊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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