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当口,中书令崔应辰突然发问:“温孤大人,工州文帐何在?”
各州郡地方官向朝廷呈交账册皆以文帐为名,温孤翎眉峰一动,“中书令这是要查江左州郡的账册?”
崔应辰不置可否,只问永圣帝的意见,“温孤大人既是度支尚书,方才江大人又提及黄金一事——那么依微臣之见,不如索性先查工州账册,证据确凿才好议罪。”
定罪之前先要查证,温孤翎就等着别人开口,“历年各州上计乃是度支重中之重,臣已将今年以来江左州郡的文帐都做了整合。”
永圣帝便召羽林郎去抬那一箱子账册上来。
可崔应辰突然得寸进尺,“今年的不够,要查索性查个彻底。自主上登基以来江左州郡的所有账册,温孤大人可有留案?”
世家南渡,当数永圣元年冬末的文帐最为混乱,温孤翎下意识瞥了一眼李令驰,见他没有任何动作,犹豫着道:……然是有,只是账册数目众多,整理起来势必会费些功夫。”
“今日首要便是商议如何填补兵器短缺一事,”崔应辰不偏不倚,句句以国事为先,堵住温孤翎的退路,“无论今日之后师戎郡太守是谁,此事不宜再拖。微臣提议,不如先解决兵器短缺的问题,再来看赫连大人是否当得起师戎郡太守一职。”
戏台已然搭好,永圣帝自是喜闻乐见。
于是百官议事从卯时足足耗到酉时,好些老臣站不住脚,永圣帝都赐了蒲团歇息,耄耋之前,还要先问过护军大人李令驰。
又过一刻,众人几乎要眼冒金星,温孤翎才拖着步子匆匆回了大殿,“主上,中书令,账册都在这里了!”他气喘吁吁,本以为能速战速决,中书令站着说话不腰疼,倒叫他短短一日之间做了整整几个月的活计。
随账册而来的不光有羽林郎,还有主管账册的仓部侍郎,他不经意地抬眸,在众人心系账册的瞬间瞧了一眼中书令。
永圣帝也困得不行,他灌了一盏浓茶,强打起精神,“温孤大人与诸位侍郎辛苦。为求公允,其他官员不便直接翻看各州郡账册——仓部侍郎何在?”
仓部侍郎上前,站在赫连诚身侧一躬身,“微臣在。”
“中书令,你代孤来查!”
“赫连大人,今日能查的便只有历年账册,”崔应辰得令,又苦口婆心,劝他坦白从宽,“你既说自己没有不臣之心,那么先前小中正所见的一箱子黄金又是什么?”
赫连诚这才肯透露些许,“是结算六年前向工州买粮的欠款。”
江左两州一郡,其中望京与师戎郡皆直面五部,唯有工州偏安一隅,有余力休养生息。工州刺史向来冷眼旁观,但有借粮便有还粮,赫连诚身为师戎郡太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仓部侍郎便从大箱子里翻出永生元年的工州账册,当众念了欠款。
温孤翎随即接话:“如主上与百官所闻,这些欠款白纸黑字清清楚楚,顶破天也只值半箱黄金,”他目不斜视,矛头直指赫连诚,“那么另一半,敢问赫连大人又是所为何事?”
赫连诚又成了哑巴。
“赫连大人,此地是朝堂,而非你师戎郡的府衙。”崔应辰一张冰脸是为秉公办案,此时也不由裂开一丝缝隙,“主上与百官面前默不作声,你这是要认罪?”
赫连诚动动眼皮,又动动嘴唇,“下官无罪。”
“既然你口口声声称自己无罪,”赫连大人牙咬秤砣硬碰硬,温孤翎不知他葫芦里揣的什么药,都要气笑了,“那你怎的不敢交代另一半黄金的去处!”
最后一声落地犹如晴天霹雳,众目睽睽,赫连诚再不说出个所以然,轻则有司过江盘查,重则定罪锒铛入狱。
赫连诚面上不显,心里其实也捏着一把汗,他今日铤而走险是为死地还生,但若等不到翻盘,反被这一个两个咬着定了罪,再谈东山再起可就难了。
日前谢元贞来信,曾说从兄会让自己吃些苦头再行施救,赫连诚信谢元贞却未必信谢远山。旁的不说,单这流民兵就是块人人惦记的肥肉,若能借机取而代之,谢远山未必肯出手相救。
赫连诚宽袖下的手不由攥紧,有些怀疑自己还能硬抗多久。
“看来赫连大人是不屑与咱们坦白,”温孤翎当即跪下,“贿赂官员是为大罪,臣请主上立即着有司审理,万勿轻纵!”
永圣帝看着赫连诚仍是垂眸不语,心里忖度着他的后招。温孤翎当先提请,江豫川也紧随其后,李氏党羽众多,无人偏帮江右师戎郡的赫连大人,今日这牢狱之灾,想必赫连大人是躲不过了。
大殿一时有数人附和,永圣帝即便想拖也拖不了多久,更不能拖在明面,正待他要下旨之时——
咚咚咚
大殿之外突然传来悠悠鼓声!
须臾,一个小寺人碎步进了大殿,众人循声而去,心下了然——
登闻鼓起,建康宫外有人鸣冤。
第074章 倒戈
永圣帝不等小寺人下跪, 脱口而出,“殿外何事?”
“回禀主上,”小寺人怯懦, 不过殿中鸦雀无声, 倒也算能听得明白, “殿外有人自称是师戎郡方镇军督战伯长, 特携司南车前来求见主上。”
“主上!”
温孤翎怕人来捣乱,一时情急,没求得永圣帝的支持。
“主上,”崔应辰往前一步,“是伸冤抑或狡辩,传人殿前一问便知。”
两方都留有后招, 此刻谁乱了阵脚便是落了下风,温孤翎不好死皮赖脸, 只能由永圣帝点头允了中书令的请求。
武将胆大, 王崇跨过殿门的时候还敢四下扫视,扫过谢远山的时候目光略微停顿,片刻之后才肯移开。
朝堂之上向来波诡云谲,按着先前的计划, 王崇该再早些击鼓入殿。只是他偏偏被这位散骑侍郎的人阻拦来路, 这才险些误了正事。
眼前还有难关要过, 王崇咬牙跪了下来, 先见过永圣帝, “末将师戎郡方镇军督战伯长王崇, 叩见主上!”
先前赫连诚还一副闭口藏舌, 眼下不该他接话,他倒是多起嘴来, “我叮嘱你将东西速速送去工州,你来这里添什么乱!”
明眼人都看出赫连大人这是在做戏,唯有温孤翎心里发虚,倒是打了满地鼓,“赫连大人,眼下你的嫌疑可还未除,我劝你还是少打哑谜!”
赫连诚突然来了底气,腰杆也挺得笔直,“好,既然温孤大人咄咄逼人,今日下官以头上这顶武弁担保,下官绝对没有半点不臣之心!”
“朝中百官谁人没有一颗忠君之心,”温孤翎正要开口,崔应辰倒是先行逼问,“我且问你,那半箱金子究竟有什么名堂?”
赫连诚揣着名堂先吐酸水,度支尚书管账,赫连太守行商,他得先讨回嘴上那一份账,“温孤大人不愧为度支尚书,端的实在一副好算计!当初买粮的欠款确实没有那么多,毕竟田驺野叟只要一口粥活命——”
说着他以眼色接力,先是看了一眼王崇,王崇随即去问寺人,最后寺人又看向永圣帝。
最后羽林郎雷厉风行,转瞬便将司南车抬了进来。只见车驾周身血迹斑驳,顶端小铜人摇摇欲坠,俨然一副挑衅皇权的模样。
“瞧什么呢!”
此刻殿外,郑蕃被抓了个现行,那人见里头正在讨论司南车,换了一副调笑的姿态,“百官在殿前议事,此刻叫主上瞧见也是触他的霉头。”
郑蕃理亏不敢多言语,“大长秋说的是!”
“罢了,”大长秋还赶着回皇后宫中,并不多计较,“赶紧走吧!”
此刻殿中百官顿时窃窃私语,赫连诚终于将当初这颗烫手山芋推了出去,“还请主上责罚下官追查不力,月前司南车被追回之时已然受损严重。下官听闻工州善机巧者云云,就斗胆摁下此事,想将司南车恢复如初,再敬奉主上,”赫连诚特地点了温孤翎,算是礼尚往来,“不想温孤大人这消息倒是灵通,若非王伯长阴差阳错将东西送来建康宫,下官怕真是要百口莫辩!”
崔应辰当即反应过来,“你说另一半黄金是请工州机巧鬼手修缮的费用?”
司南车乃是当年大梁开国,由工州机巧鬼手亲制上贡,如今司南车损坏至此,若非工州人,怕是真接不下这个烂摊子。
江豫川与温孤翎一人一份证据,原本是要打赫连诚一个措手不及,不想这两份罪证合在一起反而成了救命仙丹,温孤翎反驳,“空口无凭,你说送去修缮便是修缮!?”
“月前海寇来袭,下官寻回司南车之时便去信工州刺史卢秉武,只是他请当年工匠出山费了不少时日,”赫连诚眼角挂着轻蔑,既是调笑也是警告,“温孤大人知晓我送黄金一事,怎的却打探不出我与卢大人事先已有通信?”
温孤翎借主上之名,他自己便万万不能凌驾于皇权之上,否则师出无名,反倒叫世家同僚在背后戳他的脊梁骨,甚至以为是他自己想侵吞师戎郡这十万流民兵。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江豫川不能干看着温孤翎败下阵来,“主上面前休要猖狂!即便司南车失而复得,你将车驾送去修缮是真,那么当年你绕行先抵师戎郡一事又做何解释!”
正这时,文官一侧突然哄闹起来,人群中几个官员异口同声——
“散骑侍郎这是怎么了!”
赫连诚的事情尚未论出个所以然,谢远山这边险些栽倒朝堂之上,令永圣帝也有些吃惊——
“谢卿这是怎么了?”
谢远山被左右搀扶,颤颤巍巍地拱手作揖,“臣无碍,只是站久了有些头晕。”
“谢卿一向身体强健,”这理由太过稀奇,永圣帝反而仔细打量起谢远山,“怎的今日脸色如此苍白?”
谢远山周遭的官员闻声应和——
“是啊,散骑侍郎虽是文官,但其体魄与武官亦可相提并论,不应该啊。”
“我记得半月前散骑侍郎曾有几日告了病假,不会是旧病还未痊愈吧?”
“寻常风寒不过几帖药的事,散骑侍郎这是生了什么大病,半月有余都还未康复?”
永圣帝听这话越说越不像样,怕他最后一盆脏水要往自己头上浇,当即打断那些七嘴八舌,“散骑侍郎若是实在支撑不住,不如早些下朝回府休息,这几日孤免你上朝。”
“臣无碍,”谢远山自己站直了身,倒是没有再细说,“区区旧伤,莫要因臣而耽搁朝堂大事。”
“这朝堂可不止是孤的朝堂,也是你们这一众朝臣的,臣子的身体自然也是大事,”永圣帝一语双关,既然臣为君着想,君便更要宽容待下,“你说你身怀旧伤,那是因何而伤,又伤在哪里?”
“臣惶恐,”谢远山遭永圣帝暗讽,垂眸掩饰内心的不忿,“只是半月前府里来了匪贼,臣一时不察,被他当胸一剑。若非家君以多年珍藏的山参吊命,怕是险些见不到主上了!”
永圣帝眉眼一皱,“竟有此事!”
百官顿时一片哗然,谢公绰好歹也是京师府尹,谢远山又是散骑侍郎,谁敢刺杀当朝正五品散骑侍郎,当朝二品官员之子?
答案太过显而易见,殿中霎时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再说下去。
百官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江豫川最先反应过来,“半月前的事散骑侍郎怎的拖到今日主上问起才说,”他身为李氏门生,矛头亲指百官心中所想,反而是要借机洗清李令驰的嫌疑,“且刺杀当朝命官事关重大,若不查清,难免叫坊间流言四起,说什么当朝重臣又因党争而遭灭门。二则京师皇城根下竟然还有匪贼四起,其中是否也有府尹失职的缘故?”
“当年六军二十万兵马护驾,主上尚且还要受伤,万幸眼下主上并无大碍,否则臣可是万死难辞其咎!”谢远山身心不痛快,开口更不留情,“臣虽至今没能捉住那匪贼,但也从未断过搜捕。若是哪日叫臣抓住了,臣必当杀鸡儆猴,没的叫别人以为,咱们京师城防形同虚设!”
这朝堂挂着慕容氏的名,实则是李谢两派唇枪舌战之地,永圣帝听得厌烦,改问起匪贼本人,“那匪贼身手竟如此之好,举城之力也难以抓住?”
“主上有所不知,匪贼之所以难抓,就在于其精于改头换面。匪贼虽身形健硕不似寻常人,但那日月黑风高,又一袭黑衣蒙面——臣自当加强防范,不叫主上梦中惊魂。”说这话的时候,谢远山有意无意斜睨赫连诚,他倒是沉得住气,脊背微弓却不塌陷,“不过那匪贼倒也不算尽占上风,彼时我府中侍卫也刺中他一剑,想必这些时日他正躲在哪座荒山野岭,不敢出来了!”
“哦?那他比谢卿伤得还要重,”永圣帝端着一张冷脸,还要继续关怀,“会否已在哪处咽了气,才一时没被搜出来?”
“这倒没有,微臣下属只刺中他的屁股——说来,我记得赫连大人的身手也是个中翘楚呢!”谢远山心血来潮般突然点了赫连诚的名,他人还没抬头,后面的王崇已然以眼神杀了过来,“我开玩笑的,赫连大人切莫紧张,我那下属招招没个轻重,想来便是当世高手闭门修养上半月有余,此刻也必定是坐立难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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