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一抬手,“开年五部来犯,月前海寇来袭,咱们前后又死了不少弟兄。这其中一半是仗不好打,另一半却是手上家伙事儿拖了后腿!”他咬牙恨恨,“我不能再叫他们白白送死!”
他笼统地唤那些阵亡的将士为弟兄,言外之意其实是指其中的新兵,确切来说,也不是近年来才入伍的新兵,而是他们初到师戎郡那一战后,赫连诚亲点他负责的那一批。
“剩下的这些新兵,日后但凡出一点纰漏,我拿你是问!”
当初这话是赫连诚气头上的警告,却并非真要王崇一命抵一命。多年来赫连诚对待海寇俘虏唯有一条,那便是杀无赦。赫连诚身为府君,身为方镇军统领,要对得起阴曹地府下的四十二位同袍,王崇自己更过不去这个坎。因而兵器一事迟迟不解决,赫连诚心急如焚,王崇自是尤甚万分。
王崇带人进武库大院的时候,正碰上来取箭的樊让,他见二人行色匆匆,主动上前一步,“王崇,你们来拿什么?”
“我们取——”王崇拦着心直口快的小兵,牵了牵皮肉,“樊斥候,这是又来取箭?”
樊让笑意一紧,“是,怎么?”
“没什么,咱们就是羡慕,军中兵器珍贵,小樊头儿的箭矢却从不短缺,”王崇拧着脖子,不大服气,“可这上阵杀敌终究是要短兵相接,光靠弓箭也不能持久啊!”
樊让顿时便明白了,“是这么个理儿,只是弓箭贵在精速,胜在长距,便是大军临城也能顶一时半刻,尤其对阵东海海寇,咱们的箭快人一步,伤亡便能减少几成,”樊让不敢将话说得太满,点到为止话锋一转,“不过无论如何,步骑弓射在阵前便是一体,咱们谁也不能短了谁。”
“那凭什么黑金锻造尽供弓箭,”王崇心急,他何尝不明白樊让的意思,只是那又如何,他就是要替阵亡的弟兄争一口气,“弓箭重要,甲胄刀枪便不重要么!”
武库外,狄骞与都云漪正经过院门前,听见里头的动静,都云漪偏头神色一敛,“里头在吵什么?”
狄骞隐约听见兵器二字,方才还舒展的脸色骤变,他脚下加快,边走边道:“进去瞧瞧!”
两人进门的时候,里头推推搡搡,正要过招,旁边司南车顶的铜人原本就摇摇欲坠,樊让一不留神后背着车,恰巧将晃动的铜人撞落地面——
金属接地的声音之后,啪嗒从里面掉出一份卷轴。
哄闹的三人回头,先是瞥见狄主簿就站在门口,落下好大一片阴影,看着他的脸色黑得不行,旁边的都云漪也一派神情凝重。
见状他们慌忙停手,垂下眸去听狄骞训话。其中小兵眼尖,率先察觉地上多出来的东西,呀一下轻叫出声,“那是什么?”
狄骞负手刚跨过门槛,顺势扫过卷轴上的龙纹,马不停蹄破口大骂,“闹什么!”
樊让与王崇正要去瞧,闻言一个耸肩,三人皆抬眸对上狄骞——
“狄主簿,我们!”
“如今外头都传咱们流民兵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狄骞大步流星,绕着他们仨来回数落,“要叫他们知道你们私下便是这副德行,怕是明日就要打上门来了!”
“狄主簿,是属下的错,”樊让饱谙世故,人又精干,三言两语将事情道明,“如今黑金短缺,军需分配无法面面俱到,王崇也是为弟兄们着急。”
狄骞见王崇低着头说不出话的样子,便是承认了。既是事出有因,狄骞不能厚此薄彼,他眉眼一松,开口不饶人,“越是这种时候,军中越不能出乱子!你们一个斥候一个督战伯长,若是连以身作则都做不到,不如早日退位让贤!”
话有多重,便是多恨铁不成钢。两人抱拳跪下,针锋相对不认怂,请罪也坦坦荡荡,“属下知错!”
不过狄骞仍是不大放心,又训了会儿话才肯放人走。待他们一拐弯终于消失在院门前,他视线才重新落回地上。
狄骞拣起卷轴的时候,都云漪冷不防打起哈哈,“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慢着!”
都云漪左脚停在空中,听了师父的话又乖巧地收回来,只见狄骞老指一点,“就数你机灵!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与大人哪次谈正经事没叫上你?”
都云漪憨笑,这倒是真的。方才他赫然扫过上面的龙纹,心知此物非同小可,加上狄骞故意不叫他们细瞧,生等人离开才去捡那东西,他更不想叫师父为难。
“王崇还是沉不住气,眼下才哪儿到哪儿,”方才的闹剧狄骞心中自有明镜,他将东西揣在手里,自己也没有打开的意思,反而唤来士卒将武库大门重新关上,眼见要往太守府衙的方向去,“这就要窝里横,当年五部早就土崩瓦解,何来入主中原那一日?”
“是,”既然师父开口,都云漪便放心去打量那份卷轴,他心里有个模糊的答案,于是果断向师父求证,“那这是什么?”
院外的阳光打在狄骞头顶,凸显其眉心的褶皱,狄骞脚步更快,沉声仓促,“是圣旨!”
日过正午仍不见暖意,院中白鹘正上下扑腾,屋里是狄骞与都云漪候在案前。年轻人没个耐性,狄骞一把老骨头也已按捺不住,“大人,您翻来覆去小半个时辰了,可有琢磨出什么端倪?”
赫连诚终于抬眸,却是摇头。
狄骞一口气憋在喉底,“那你捣鼓这许久!”
端倪不是没有,只是赫连诚不敢贸然断定,他心里觉得诏书上的字迹颇有几分谢元贞笔下的气韵,谢元贞自小大门不出,父子一脉,此诏大抵是谢泓亲笔手书。
但谢泓本就是中书令,即位诏书这般重要,他亲自写也算不得稀奇。
“可若是寻常诏书,何以这般藏匿于司南车中?”都云漪一语道破,“若非今日王崇与樊让一番争执,此诏还难见天日。”
这也正是赫连诚奇怪的另一点。
诏书究竟暗藏什么玄机,又是谁将诏书藏匿于司南车中。此人究竟是不想让诏书得见天日,还是蓄势待发,以期来日擿伏发隐?
“这倒是,”狄骞点头,方才他尝试摸索出一些蛛丝马迹,可惜最后也是一无所获,“只是百官各司其职,隔行如隔山,咱们还得另寻门路,看看这诏书中究竟藏着什么古怪!”
“这不难,”自冬至前夜入谢府刺杀,距今已然过去半月有余,昨日永圣帝传召赫连诚,说要面见详谈兵器补给一事。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背后提线的护军大人要他入都清算。赫连诚谈不上惴惴不安,这一日也掰着指头等了许久,此刻他已然做好打算,正好顺道去查问诏书一事,“中书令负责圣意起草,眼下那几个不正在铎州?”
崔应辰乃是刘弦母亲本家,即便崔应辰的门路走不通,也还有谢元贞——
昨日赫连诚收到来信,不知为何反而更加担心,但此事一日不得解决,他一日没有再入谢府见谢元贞的颜面。
狄骞往前一步,脱口而出,“大人这是要去铎州?”
赫连诚点点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
“可半月前李令驰逼大人去谢府刺杀未遂,他正要借永圣帝之口寻你的错处呢!”都云漪不由焦急,“大人孤身渡江,岂非羊入虎口?”
赫连诚登时撂了圣旨,似乎并不赞同,“你瞧我长得像羊?”
这话猝不及防,都云漪一愣,随即对上魁岸雄健的赫连诚。六年过去,如今的世子浑身上下更没有半点从前老合罕的影子。只是他不鸣则已,其喑呜叱咤,又可废千人。
那是尤胜大漠首领的凌厉之锋。
他摇摇头,有些犯怵,又有些莫名的自豪,“像披着羊皮的狼!”
三人开怀,赫连诚笑过了便准备应战,“我就是要给他送个合适的错处,好叫他当着主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治我的罪!”
第073章 议罪
两日后, 各州点卯,百官上朝,嵩呼之后吏部尚书江豫川先行出列——
“赫连诚, 你还有脸来见主上!”
百官面面相觑, 只见武官一列, 赫连诚站出来躬身道:“江大人此话怎讲?”
“你以一箱金子贿赂工州刺史卢秉武, 恰巧被上门递交品评表的小中正撞见,”江豫川开口便是定罪,“人证物证俱在,你待如何狡辩?”
“工州与师戎郡之间尚且隔着望京,”赫连诚老老实实跪下来,开口却是不解, “下官做什么要贿赂同僚?”
江豫川呛声,“左不过便是为工州两当冶!”
“两当冶远在工州, 下官的手还绕不过望京, 伸不了百里之长,”提及两当冶,赫连诚先是一愣,随即才答:“下官平白打那两当冶的主意做什么?”
“主上面前, 我看你还是老实交代!”
赫连诚定定看了一眼江豫川, 以退为进, “下官自不敢有所隐瞒, 只是江大人究竟想要下官交代什么呢?”
朝野皆知这位师戎郡太守乃边商出身, 高门寒庶, 江豫川以寒门跻身大梁六曹尚书之一, 心里瞧不上赫连诚,却不知他这脸皮倒厚, 只得再追一句:“那你此次进京又是为何!”
闻言赫连诚拱手往阶上御座一送,垂眸恭顺道:“自然是主上召我入都,商议郡中守兵兵器短缺一事。”
“那不就对了!”
江豫川并不点破,但满朝文武谁不是老狐狸,前言后语这么一搭,还有谁听不清楚,看不明白?
“对什么?”赫连诚似乎恍然大悟,“江大人是想说下官以一箱黄金换黑金,还是想说下官有谋朝篡位之心?”
如此悖逆之言,便是百官私下也要三缄其口。眼下赫连诚竟就这么挂在嘴边,反将江豫川一军。他指尖点向赫连诚鼻尖,劈头盖脸道:“你竟敢!?”
“敢不敢似乎都在江大人一张空口白牙里,”赫连诚甚至还有闲心开玩笑,“下官可是百口莫辩呀!”
“朝堂之上强嘴硬牙成何体统?”两人打哑谜似的几个来回,永圣帝没开口,中书令崔应辰先站出来,“江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以免耽误朝中其他要务!”
温孤翎当即后脚跟风,既然赫连诚是熊心豹胆,一计不够逼他伏诛,自然还有下一计,“既然江大人提及赫连大人,臣倒有一事启奏。”
永圣帝端坐殿上,闻言不轻不重,“卿家但请直言。”
“大驾南渡之时,曾丢失卤簿中的司南车。”温孤翎难得忠君,“蒙天之祜机缘巧合,近日臣总算追查到一丝下落。”
永圣帝扫过跪在地上的赫连诚,“哦?”
“也是巧了,年末岁计,这几日臣与诸侍郎正在加急整理各州郡呈递的季度文帐,依例向地方官员问询核对之时,偶然得知当年赫连大人得以率兵过万斛关,”说着温孤翎也定焦在赫连诚身上,“原来正是因为寻回天子圣物司南车。”
“此事——”温孤翎踩着赫连诚的话头压过去,“虽然事后望京亦有上表奏章陈情,言明赫连大人在追及主上大驾之前遭遇海寇,司南车不幸被其盗走。不过碍于当年主上南渡定都,百废待兴,此事并未掀起太大的风浪,最后也就不了了之。”温孤翎话锋一转,半分讥讽,半分责问,“如今想来此事疑点众多,依着望京的说法,大驾既先于赫连大人,倒不知赫连大人走的是哪条官道,竟能绕到大驾卤簿之前?”
两地之间,官道通常唯有一条,温孤翎句句不提安涛本人,句句又不离望京刺史,这是要将赫连诚与安涛私下的关系摆上明面,又横加挑拨。
绕道一事既说不清道不明,咬死赫连诚是心怀鬼胎便并非不可能。那么司南车究竟是否落入敌手也就不得而知,藏匿圣物是为大不敬,圣物落入敌手多年未得寻回,其心更加可诛。
今日赫连诚是有备而来,李党更是!
温孤翎话音刚落,江豫川紧追不舍,“私藏天子圣物,赫连诚,你还敢装蒜!”
赫连诚也不辩驳,叫人不知他这是懒得抬头还是不敢,“微臣没有。”
“有或没有,着有司前去师戎郡一查便知。”开年的流民坑杀一案尚能震惊朝野,如今事关皇权威严,这是更好的借口。江豫川借题发挥,不仅要查,还要清算,“军中足足十万大梁将士,总有向着主上的一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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