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剑当胸,刹那间刺破锦绣衣衫,轻巧地嵌入谢元贞的皮肉。那声音极轻,落在耳边又震耳欲聋,他的站位实在太过靠前,若非黑衣客及时卸力,只怕当时便要穿胸而过!
啪嗒——
一滴紧接着一滴,在脚下的雪中绽开血色艳丽。
黑衣客蒙着面,月光雪色下只露出一对无比惊诧的鹰眼。他对身后挥刀上前的死士视若无睹,只来得及低吼一声——
“季欢!”
来前谢元贞还有两分不确定,待听清黑衣客的声音,他左手握剑,右脚起势,猛铲一腿碎雪阻拦死士的攻击!
“走!”
谢元贞嘴角洇血,温热的鲜血尤在一滴滴往下坠,如此情形不容他与赫连诚多说。可伤在此身,痛在彼心,赫连诚不记得来时筹谋,不记得要与谢远山做劳什子交易。
大梁、五部乃至天下,哪个也没有谢元贞的安危重要!
谢元贞看出赫连诚还想再说什么,狠了狠心自己拔出剑尖,鲜血温热四下迸溅,有几滴残存在赫连诚蒙面的脸颊,只听谢元贞径直嘶吼——
“走!”
“主子,”赫连诚飞出墙外的瞬间,死士头领回身先问一句。方才从公子以身相抵又放虎归山,倒叫他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咱们追不追?”
谢元贞仰面后倒,正落在谢远山怀中,他低头看了一眼痛苦不堪的谢元贞,犹豫片刻才摇了摇头。
死士得令,转身又隐入廊下的黑暗之中。下一刻,谢含章与谢云山仓促奔来,见此情形谢云山扭头便去拖后院的胡大夫,谢含章则猛扑上前来,死死摁住谢元贞胸口洇血的破洞。
谢元贞神思困顿,剧痛之后便是浸入骨髓的寒冷,滔天睡意再次席卷而来,坠入深渊之际,耳边是谢含章不住的呼喊——
“阿兄别睡!”
第071章 诊治
谢元贞仿佛掉进一个巨大的漩涡, 胸前是剑指自己的赫连诚,他褪去一袭黑衣,身着那日前来相见的雪青袖襦。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 是周遭是死不瞑目的谢氏满门, 斑斑血迹蔓延到谢元贞脚下, 和着胸前一摊浑如铁证, 在赤裸裸地嘲笑着他的天真。
他双手擎剑,不知过了多久,坠空的失重感慢慢消退,意识回转,耳边渐渐响起熟悉而苍老的声音——
“万幸,真是万幸!”胡大夫满手血腥, 示意儿子扫尾,边回禀谢家父子, “若这剑再深半寸, 从公子怕就凶险了!”
疲软的左手骤然被人攥紧,谢元贞费力地撑开眼皮,是正跪在榻前提心在口的谢含章。
谢云山也快步上来,踩着身后谢远山拔高的声音, “此仇不报, 我谢远山何以为人兄弟——从弟你醒了!”
“从, 从兄, ”谢元贞气若游丝, 只动得墨黑眼珠, “从父。”
“你刚醒, 且慢慢说话,”谢公绰点点头, 字里行间是难得的慈爱,“方才那刺客是谁,你可认得?”
话这么问是委婉也是留有余地,彼时谢元贞所喊清清楚楚,从他昏迷到转醒,谢远山定然早已知会过父亲。
“是师戎郡太守,”谢元贞略微转过脸,直截了当,“赫连诚。”
“是他?”谢远山有些惊讶,“开年来他就多次求请补给兵器,只是铁矿事关国本已失其半,各方又虎视眈眈,牵一发而动全身,主上一人做不了主——所以他是替谁来行刺?”
这几乎是明示,毕竟如今在谢远山眼中,唯有李令驰才配与他们谢家相提并论。
谢云山扫过兄长了然于心,却没直接看向谢元贞,“莫非是李令驰?”
“我道他光长岁数不长胆子,顾头又顾腚,不敢轻易动刀兵,原是想借刀杀人。今日他能派师戎郡太守,明日便能是二州刺史,”谢远山如悬河泻水,大袖一挥,“既然他赫连诚自己要往枪口上撞,就别怪我杀鸡儆猴,手下不留情!”
这时谢云山却扫过谢元贞。
两人心知肚明,杀鸡儆猴是真,想借此夺师戎郡的十万流民兵也是真。这点兵力在江右州郡中虽不起眼,却是唯一腹背受敌,两面夹击锻造而成的精锐之师。且有谢元贞作中间人,赫连诚的兵器补给又迟迟不得解决,足以说明眼下赫连诚还不算李令驰的亲兵。
那么雪夜刺杀说不准就是投名状,谢远山必得快人一步,以免这支流民军真落入李令驰之手!
“从兄!”
谢云山见谢元贞挣扎着要起身,登时要来按人,“你快快躺好,伤口刚包扎过,一会儿该崩裂了!”
谢元贞摇摇头,不顾阻拦下了床,双脚一软,咚地跪下来,“从兄不可!”
谢远山正等他这一句,闻言上前虚扶谢元贞,“从弟此话怎讲?”
“从兄若真动了师戎郡,”刺痛绵密,谢元贞额角一抹细汗,“才是正中李令驰下怀!”
胡大夫早带着儿子退下,眼下屋子里只剩自家人,谢远山不置可否,对上父亲,父子俩都没有说话。
“如今的铎州谢氏便是当年的洛都谢氏,一山不容二虎,这是李令驰惯用的伎俩,”谢元贞闷咳几声,被左右扶回床榻,声音渐弱,尤能听出其斩钉截铁,“今夜他借赫连诚的刀入府行刺,若从父从兄为此与赫连诚攀咬上劲,那么鹬蚌相争,谁能得利?”
谢远山语塞,但他仍不服气,攥手贴在腹前沉默不语。
“赫连诚的困境在于往北直面五部,往东又遭海寇频扰,他的困境要用兵器来解,李令驰所拿正是他的死穴。”谢元贞抬眸,他在看谢远山,更是在看谢公绰,“可若这死穴换了咱们来捏,咱们或能以此笼络师戎郡的十万流民兵!”
流民兵多年征战,既是实打实的实力,也是实打实的诱惑。谢元贞字字不离谢公绰父子心坎,“兵器是个死穴,今夜更是顺水人情。与其置人于死地,不如化干戈为玉帛,借此与赫连诚联手,来日应对李令驰的二十万兵马,便能多一分胜算!”
“可咱们与赫连诚素未谋面,他心性究竟如何外人终归难测,”谢远山审视面无人色的谢元贞,灰褐的瞳孔里没有一丝温存,“倘若他与李令驰如出一辙,今夜放虎归山不就等于告诉他,咱们也是那蛇行鼠步之辈?”
短暂的沉寂之后,谢云山摸着鼻子,“其实从弟与赫连诚有几分交情。”
谢云山虽不齿赫连诚,但若在谢远山与谢元贞之中选一人,他显然无需犹豫。
“哦?”
只是几分才算可用的交情?九分十分能算莫逆,一分两分便不过泛泛,谢远山目光不移,他要听谢元贞亲口说。
谢元贞正要说,谢含章却怕阿兄精力不济,就将当年赫连诚搭救他们的经过代为叙述,省去中间龃龉,只谈赫连大人仁义之举。
“李令驰一心只计门户,江右一线便全靠两州一郡苦苦支撑,他们隔着江岸,州官与百姓的积怨无法上达天听,实则谁人不知,江右早已是群情鼎沸?”谢元贞几乎是苦口婆心,“于李令驰此人,他们的恨意只多不少!”
“可今夜赫连诚来势汹汹,若非从弟拼死相救,眼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便是从兄我自己,”谢元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于谢远山而言则是逆耳多过忠言。他忍了又忍,终于将心中郁闷一吐为快,“这口气难道要让从兄就这么咽回去吗?”
“化干戈为玉帛也并非就要忍气吞声,”谢元贞闭了闭眼,强打两分精神,“赫连诚欠我一份人情,便是欠从父从兄一份人情,不消多时,过几日他就要还回来。”
谢远山:“你的意思?”
“从兄不信赫连诚,多疑如李令驰更不会偏信商贾狡黠出身之人。正因流民兵兵力强悍,是香饽饽也是烫山芋,无论赫连诚行刺成功与否,李令驰恐怕都要夺他的领兵之权。”谢元贞坐得久了心气不畅,渐渐昏沉,他暗自攥紧了手,顿了顿才继续说:“届时从父从兄在朝堂之上拉他一把,于赫连诚而言便是隆恩旷典,待李令驰的如意算盘浮出水面,赫连诚便是想不站在咱们这边,怕也由不得他!”
谢元贞说的是拉赫连诚一把,他言之未尽,至于谢远山想何时出手,又想如何拉人,便全然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
而谢大公子向来睚眦必报,打一板子给一颗枣这种事自是行家里手,如此推一把再往回拉,也正好叫赫连诚知道,他谢远山可不比护军大人好惹。
谢远山眉宇微微舒展,心里有些认可,嘴上却还要争三分气,“只是人心隔水变幻莫测,赫连诚终究不过一介外姓之人。说心里话,从兄还是信不过他,依从兄之见,不如索性与李令驰争个高下,看谁能得师戎郡兵权!”
当年赫连诚由朱林蔚一力举荐,单看姓氏,与望京刺史还扯不上半点关系。但安刺史身边还有个朝野皆知的庾大人,但凡这位庾大人伸一伸指头,望京与师戎郡便是脱不开的关系。再者这些年谢远山占上风的次数并不算少,他大概是忖度出这位护军大人也并没有传闻中那般暴虐成性。如今大梁唯有李令驰手握重兵,沔江两岸的耳目众多,李令驰的顾忌也就更多。他看似万人之上呼风唤雨,实则犹如笼中困兽——
论承袭大统,他不如谢氏在江左的威望,论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世家各族头一个想到的便是李令驰。
谢远山这是有恃无恐。
“可朝堂之上瞬息万变,暂且不论李氏党羽,单李令驰身边那个裴云京便不容小觑。”谢元贞见从兄还要固执己见,不得不当头一棒,“土断之事犹如横亘在江左世家头顶的一把铡刀,倘若裴云京旧事重提,从兄又待如何?”
……下是谈刺杀论兵器,裴云京在朝堂之上的一席之地可不是凭借什么土断国策而得的。且土断伤世家根本,非到万不得已,他怎会无缘无故旧事重提?”谢远山仍记得当时大殿之上的混乱不堪,土断不仅触世家霉头,更触这位提请北伐的散骑侍郎的霉头,“他若是旧事重提,岂非正叫那些与之狼狈为奸的党羽以为李令驰当真有此打算,岂非正好叫他们自相残杀?”
“从兄此言便是也没有应对之策?”
谢元贞只抛出一句,便叫谢远山再憋不出托辞。
“刺杀也好,兵器短缺也罢,桩桩件件终究是为北伐,从兄怎能断定重提土断是为无缘无故?”谢元贞平心静气,单等谢远山彻底没了下文才接上话:“且来日即便不是裴云京出面,朝堂之上也有的是人上赶着替李氏张罗,只要最终目的只在谢氏而非北伐,他们未必不肯。”
谢远山终于后退一步,看了眼始终沉默的谢公绰,“这——”
“退一万步,北伐一事终究也是从兄首提,别无选择的从来不是李氏。”谢元贞既然开口,必得叫谢远山没有反扑的可能,他借着左右的力道往前挪了些,定定问道:“敢问从兄还要摘了赫连诚,自己单枪匹马与李令驰打擂台吗?”
第072章 铜人
冬至刚过, 鸣沙关校场绷紧的弦仍未松,将士操练的间隙,王崇手下一个小兵凑到跟前:“大人这几日是有烦心事?”
王崇偏头, 心知这是在问赫连大人, 连日以来赫连诚四处奔走, 其结果如何尚不得知, 兵器的影儿是半点不见。如今师戎郡百姓安居乐业,今年秋收收成又额外好,能叫赫连大人烦心头疼的别无其他。
“这师戎郡叫大人治理得井井有条,他能有什么别的烦心事,”王崇狠狠叹一口气,“还不是为着兵器短缺一事!”
“主上究竟知不知道咱们还替他守着国门?”那小兵脖子粗嗓门儿细, “没咱们在前头冲锋陷阵,何来他苟安一隅, 安享酒池肉林!”
“知不知道又能如何?这大梁早不是他们慕容氏能做主的时候了, ”王崇抱着枪轻嗤,那枪纂眼见都有些不复光泽,“只要那些世家不点头,还有那李令驰不点头, 咱们就是用奏章活埋了主上也没个鸟用!”
“那咋办?”小兵脑仁儿直疼, “即便大人愁出三千银丝, 那银丝也不能变作黑金锻造兵器, 王伯长, 咱们得帮大人想想法子!”
王崇身后便是擂台, 他扫过空荡荡的兰锜, 计上心来,“那司南车是不是还收在武库里?”
“是啊, ”那小兵埋头顾影,怕被人听见,“伯长想用?”
起初他不知道这司南车的分量,后来又察觉这是个烫手山芋。既然嗦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干脆融他娘的,打成个能送人的物件儿!
“走!”
小兵一路跟着王崇去到武库,临门一脚又开始后悔,踯躅道:“可大人不是叫咱们收好,若是贸然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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