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诚要轻拿轻放,温孤翎却是乘时乘势,“赫连大人,散骑侍郎这是怀疑你呢。不如委屈你当着咱们的面儿脱了裤子,也好叫同僚之间疑心尽消!”
“赫连大人还未定罪,他还是大梁天子的朝臣,”这话可以是玩笑,但崔应辰要当真,便是百口莫辩的铁证,“你当众辱他,居心又何在?”
“居心何在?”谢远山与之一唱一和,“自然是在搅弄朝局!温孤大人到底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诬陷辱骂朝廷命官竟是信手拈来,实在叫下官不得不拜服!”
朝堂之上剑拔弩张,眼见两方人马又要再吵起来。
“提及刺杀,不知护军大人可还有印象?”灵台丞郗延真突然开口,“此前令弟流放岭南边境,途中也曾遭遇伏击,后来护军大人抽丝剥茧揪出了钟离望,谢府刺杀一事,有无可能是他的残余党羽仍在作祟?”
钟离望死得究竟是否冤屈并无人在意,关键是世家风闻他手上竟有一批暗桩,这倒是足够惊世骇俗。百官私下宴饮往来,这些家伎之中突然少了谁都经不住细问,世家平白遭受背刺却不能戮尸泄愤,这些家伎更是烫手山芋,摆在家里光看着就能窝一肚子邪火。
谁叫多年来皇权式微,世家以为关起门来自己便是九五至尊。若是叫他的暗桩搜集到什么不该公诸于众的东西,其后果如何,这次李令仪的落马就是最好的证明:一份名录,一箱白银,还有大海捞针也能寻来的人证。有此血淋淋的前车之鉴,世家才当真惶恐,这些年来从他们府中搜集到的东西究竟是否致命?途中究竟转过几次手?最终又流向何人?
细思极恐,越往深里想,真是没有一处不叫人头疼。
世家凌驾皇权之上并非一日两日,因此会否获罪于天还另当别论,他们更怕出身同等地位的所谓盟友两面三刀。沧海桑田,世家门阀的昌盛与没落终有定数,但绝对不该是因为有这样的把柄捏在对方手中!
廷尉淳于霑也是心知肚明,于是赶紧顺着灵台丞的话,“灵台丞所言有理,彼时为求一网打尽,护军大人直接绕过三审七决将钟离望一干人等处以极刑。虽说乱世当用重典,可未经三审七决终究太过草率,此案说不定还有冤假错案的可能。”他以一副老臣的姿态表拳拳之忠,“臣以为散骑侍郎遇袭是个警示,咱们是否该重新审理此案,否则难免叫大梁臣民以为朝廷暴虐无道——民心不复,得不偿失啊!”
这一日早朝从天未亮到天大黑,散朝的时候,百官谁也没了心思再寒暄。
赫连诚既放言要修复司南车,永圣帝便要他言行抱一,索性将司南车修好了再送归国库。
昏暗的砖石路面,主仆二人匆匆往宫门走,王崇在前提灯,目光不时往后瞥,“大人,方才真是好险!”
“你怎的才来,”赫连诚眼角注意周遭,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可有人拦你?”
王崇听罢正要详述,谢远山被府中小厮背着,脸上一派悠闲,“赫连大人可真是辛苦,下了朝还要连夜渡江赶回师戎郡。”主仆二人听见动静,只好停下来等谢远山姗姗而来,在他们面前停下。
“所幸今日并非无功而返,赫连大人,”谢远山这话听着是寒暄的口气,字里行间却分明是在警告,“得了兵器便好好练你的兵,可千万不要再存什么非分之想!”
第075章 药浴
隔日卯时四刻, 本该回到师戎郡的赫连太守突然出现在谢府偏院,谢含章提前得了信,正守在廊下等他。她见赫连诚一跃而下, 语声清越, 行步如风——
“兄长尚在药浴, 特地要我在此等候赫连大人, ”她捧了茶奉与赫连诚,大方又周到,“大人先饮盏热茶暖暖身,兄长一会儿就出来。”
赫连诚有些受宠若惊,小心接过茶先抿一口,沾湿了嘴唇便问:“他的伤——”
“兄长说那夜大人已是手下留情, 您不必介怀。”谢含章说着扫过门扇紧闭的浴间,到底关心则乱, “只是兄长的身体, 日后少不得要精细调理,也不知究竟要养多久,究竟能养几分回来。”
“谢小姐,”花朝节当夜谢元贞的话真真假假, 有一半是为免赫连诚担心。赫连诚不得实情不肯罢休, 那么他的亲妹便是缺口, “六年前的三九雪夜, 你们是否遭遇过伏击, 他可有再受伤?”
“赫连大人唤我少珏吧, ”谢含章弯了眉眼, 三言两语道尽其中坎坷,在赫连诚听来却是触目惊心, “我们渡江而来,途中险些被人认出,船家趁乱推我们入江自保。可寒冬腊月,兄长入水便伤了肺腑,哮症发作之后又被公冶骁追上,如今兄长的右……
两人在廊下说了会儿话,赫连诚突然耳尖一动,“有人来了!”
“从弟!”
这声音如此熟悉,赫连诚听罢便要上院墙。倒是谢含章眼疾手快赶紧拉住人,反手就往浴间的方向引,“大人这边来!”
待赫连大人回神过来,自己竟已被人塞进了氤氲叆叇的浴间。
与一/丝/不/挂的谢元贞共处一室。
“从——”谢云山进院子的时候,谢含章正关门出来,见她的神色隐约有些慌张,问:“从妹,你兄长还在泡药浴?”
“从兄来得不巧,”谢含章很快恢复了镇定,恭顺地行过礼,“兄长刚进去。”
“我记得往日这会儿他早该泡完了,”谢云山这一趟扑了空,若有似无地懊丧,“还有个好消息要说与他听。”
“兄长受伤之后,今日还是头一遭泡药浴,”谢含章顺着从兄的话,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好像是晚了些。”
“无妨,”既然谢元贞眼下不方便,谢云山便径直往外走,只是转身的时候,他眼角突然瞥见楣子上的青瓷茶盏,盏身与盖间的缝隙里还冒出一缕白雾。谢云山脑中思绪飞快,脚下不停,“那,我一个时辰后再过来。”
“从兄慢走。”
浴间内,谢元贞神思倦怠,他被热汤熏红两颊,正闭目养神,忽然听见房门开合的动静,还以为是僮仆进来加水——
“谁?”
等他话音落地,睁眼见到青松屏风后的人影奇伟,却踯躅不前,谢元贞顿如响之应声,骤然坐起身,“赫连诚?”
“你妹妹塞我进来的,谢云山方才来寻你,”一/丝/不/挂的明明是谢元贞,隔着屏风,赫连诚急不择言,反而比谢元贞更紧张,“他没见着你应该就走了,我还是出去等罢!”
“别!”谢元贞拔高音量,转而又低回去,此刻他也是强装镇定,“不过一时三刻,且留在这儿吧。我那位大从兄不大喜欢你,若是二从兄去而复返,你擅闯谢府之事再传到他耳中便不好了。”
屏风外磨磨蹭蹭,一时没了下文,谢元贞摸不着赫连大人的头脑,正待再问,赫连诚这才应道:“那我就站在门口,你且安心。”
温液汤泉不合时宜,赫连诚要谢元贞安心,岂知眼下谁也安不了心。
冬至前夕,赫连诚说要向谢元贞讨个答案,是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把握说服谢远山。谢元贞以身挡剑实在出乎意料,赫连诚一半惊愕,一半懊悔,谢小公子颖拔绝伦,区区一只香囊又如何能令他置身事外?
且兄妹二人的宽慰是一回事,赫连诚的愧疚又是另一回事。花朝月夜赫连诚装得满不在乎,实则自觉轻薄了谢元贞,他急于为那晚的非分之举定下名分,也是心知自己已经越来越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
只是剑破皮肉,便是再也无法完好如初的瘢痕,当初是赫连诚夸下海口,此刻他攒不够旧事重提的颜面。
这份答案该不该讨,又该如何顺理成章地讨要,赫连诚心急如焚。
尤其此刻,水流湝湝,一泉对症下药的温汤独泡一人,热昏了头的却不止谢元贞,赫连诚就靠在门边,显然更是一副坐立难安。
“左右也是闲来无事,”谢元贞终于难以忍受极度克制下的安静,“赫连兄信中说有东西要与我看,那是什么?”
“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泡完再看不迟,”赫连诚死鸭子嘴硬,“你胸口的伤可有平复?”
谢元贞已躺回去,闻言低下头,细指如出水芙蓉,抚过胸前狰狞的伤疤。这是赫连诚锋芒毕露的罪证,亦是谢元贞情不自禁的冲动,“无妨,已结痂了。”
痂可结情难结,水波荡漾,涟漪不止,谢元贞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有意无意,连带屏风外的赫连诚听得一清二楚。
……就好,我还带了伤药,”赫连诚说不上庆幸还是失落,语调渐轻,喃喃自语,“好了就好。”
转而,屏风内又传来朦胧的一声:“多谢。”
“是我伤你,”赫连诚强迫自己不去听那水声,眼下他只该自责,“你谢我不如骂我。”
“骂你你便好受了?”谢元贞掬起一抔水,水中的自己有些陌生。听着他话里话外的自责,谢元贞偏头又看了一眼屏风外的身影,似乎能想象出此刻他脸上的无措——
“好你个赫连诚,若你下次还敢,我便,便——”谢氏家训克己复礼,谢元贞可舌战群儒,可折冲樽俎,于粗鄙之言却是一窍不通,一通名为开解的火气没了落脚点,最后越说越柔,直至化成一摊温热的水,“算了,你别放在心上,是我自己要撞上来的。”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季欢,”赫连诚不要谢元贞的开解,他自己转了话头,回到此行来的主要目的,“你与先君的字迹有几分相似?”
……在受伤之前,足可以假乱真,”谢元贞眉眼一蹙,正事面前,旖旎散尽,百味杂陈的药气扑鼻而来,“赫连兄何以有此一问?”
“方才说的那东西,”赫连诚终于鼓起勇气,直面屏风,“其实是一份诏书。”
“什么诏书?”比方才更重的一声哗啦,谢元贞几乎要站起来。
赫连诚:“是立慕容裕为储君的诏书。”
屏风并不高,赫连诚脚下蠢蠢欲动,往前挪了两步,只见谢元贞也扒着桶边沿面朝赫连诚,“是我父亲写的?”
既然赫连诚有先前一问,谢元贞顺其自然就猜到,手书者就是谢泓本人。只是赫连诚的怀疑比确定更多,“应该是,不过我百思不解,这份诏书本是光明正大,为何会被偷偷藏匿在司南车顶的铜人之中。”
“我这就起身!”
谢元贞等不及片刻,涌泉而起,药汤披扬流洒,溅出好大一片,手边的一掬径直甩上屏风,犹如暗沉的血渍。
他操之过急,忘记先前胡长深的叮嘱,起身的动作太快,人一昏沉反而跌回水中,呛了一口散着药渣的热水。
这动静实在太大,赫连诚顾不上什么,绕过屏风猛然抱谢元贞去外间的软榻,反手用巾布裹住他全身,凝神为他推宫顺气,半晌才睁开眼睛,“方才这是怎么了!”
呛水的滋味并不比当年入江更好受,谢元贞勉强摇了摇头,以示无碍,“连日不曾药浴,一时承受不住药力。”
他们仍以一种十分亲昵的姿态拥坐软榻,赫连诚又取了块巾布擦他的脑袋,柔软的绢丝捻过谢元贞的眼睛,他睫毛微颤,再睁开的时候,赫连诚才看清那通红的一圈,“眼睛怎的这样红,哭过?”
赫连诚指尖停在泛红的眼角,生怕弄疼了他。看这样子,谢元贞并不像方才提及先君而触景生情,反倒像长夜未眠,或者痛哭流涕过。
谢元贞仿佛才想起似的,别开眼睛前还不忘夺过赫连诚手中的巾布,过河拆桥理直气壮,“你别看!”
“你我皆是男子汉大丈夫,”赫连诚不知他在为何而伤怀,松开手去拿衣服,边往风月事上挑,“若是怕被我占了便宜,下次我脱给你看也无妨。”
“店家不打隔夜钱,赫连兄做过皇商,难不成要欠着债过年?”说完谢元贞对上赫连诚,轻笑出声来。
他明白赫连诚这是在逗自己开心。
能笑就好,赫连诚开过玩笑,此刻也软下声。他站在谢公子身后,擦净方才沾湿的发丝,一叶障目,一抹乌黑正掩住谢元贞的全身,他便可安安心心穿上内衣裤。在这之后,赫连诚用外袍将人裹成一只素粽子,随即两手一横,刚套上白靴的双脚便腾了空,“别逞强,我抱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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