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贞睁大眼睛,一时忘了呼吸。
这算什么?
谢元贞就这样被赫连诚拥在怀里,良久才缱绻地分开,赫连诚握住谢元贞双肩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季欢,这就是我此行的头等大事,冬至之后,我会来向你要一句答案!”
“阿兄,阿兄?”
谢元贞回神的时候,谢含章正写完一页纸,她不经意抬头,见阿兄圣贤书读得出神入化,倒捧过来也旁通曲畅,不由称奇。
自那日城郊见过赫连诚,之后两日谢元贞都是这般心不在焉,他仍未察觉谢含章的言外之意,放下书茫茫然,“少珏想说什么?”
“我想问阿兄呢,”谢含章搁了笔,看向阿兄的眼神难掩担忧,“这几日怎的总是心不在焉?”
面对比自己还小几岁的阿妹,谢元贞不知该从何说起。
旧时在谢府,父亲与母亲,诸兄与嫂嫂之间皆是相敬如宾,他来不及问什么是心动,什么是喜,什么是爱,先尝过骨肉离散之苦。
六年弹指过,又是一年冬至日。谢元贞身上的枷锁还在,这枷锁名为谢氏讨还公道,只会随年深日久越箍越紧,越走越沉。他不敢耽于爱河,不该溺于欲望,何况赫连诚身上还流着一半五部的血。
五部与大梁通婚已久,倘若五部没有踏平朔北踏平洛都皇城,倘若五部合罕未曾悬尸示众,那该多好?
可惜一切早已无可挽回。
赫连诚的恩是恩,作为朋侪自然有各种偿还的方式,谢元贞心知赫连诚要的绝不是偿还,然而他不知道国仇家恨之下,是否还有资格再谈儿女私情。
如今二亲兄嫂就在天上,他们看着赫连诚与自己并肩,如若谢元贞不刻意阻止,日后与赫连诚的合作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深。
多出来的是什么,情深难以自拔之后又该如何全身而退?
谢元贞不知道。
赫连诚来自遥远的朔北边境,那里接壤无边的大漠风光,旷野烈日下滋养出的这颗糖太甜太腻,叫谢元贞不敢问情之所以起,不敢问恋之所以然。
“有吗?”谢元贞抿了抿嘴,最后也没鼓起勇气,“许是晚上没睡好吧。”
两日前谢元贞将香囊给谢含章,她就打趣说赫连大人大约还是比照六年前的印象做的。她缠着看了谢元贞那枚,指尖轻戳上面的忍冬暗花纹,又夸赫连大人真是好记性。
谢元贞头回觉得自己连话也不会说,哪壶不开提哪壶。
“赫连大人的香囊竟不管用么?”谢元贞的身体一日不好,便是卡在谢含章心头的一根利刺,她不敢托大,敛起笑容换了担心,“怎么我倒头就睡,许久不曾这般神清气爽了,不如明早胡大夫来请脉时,咱们再问问?”
谢含章说的是实话,也正提醒了谢元贞,赫连诚的香囊并非无用,反而好得出奇,谢元贞向来梦断魂劳,这两日同样也是一枕馨香浓睡。
分别前赫连诚那一番心窝话言犹在耳,谢元贞有几分期待,有几分怅惘,“也不知他此行办事顺利与否?”
待再相见,谢元贞或许该好好与赫连大人谈谈,故交旧友的界线。
这话在谢含章听来是关切,只是她观谢元贞神色,又不似寻常关切,“赫连大人所办何事?”
“不知道,”谢元贞摇摇头,赫连诚难得对自己有所保留,这回没说,许是事关机密不便相告,谢元贞思来想去,“许是为军中兵器短缺一事。”
“我开年便听兄长提及此事,”谢含章心知兵器于战时的重要,操心完阿兄又操心赫连大人,“赫连大人富商出身,怎的快一整年了还没筹集妥当吗?”
“如今朔北被五部侵占,铜铁矿数量锐减,仅有的两处皆受朝廷严格管控,”这也是谢元贞所担忧的,受朝廷管控无异于受李令驰挟制,他自然先紧着六军所需,同时以防流民兵壮大,赫连诚呈递的奏章才如同石沉大海,“兵器又是征战所需重中之重,朝廷必得思量再三,不会轻易允准。”
“就是说有钱也买不来?”近来谢含章尤其喜爱兵书,说话间她正看到其中一则借刀杀人,冷不防问:“那若是主上以此要挟赫连大人,无论何事,他是否也得一一应下?”
谢元贞莫名心一沉。
“季欢,少珏!”
院门开合,兄妹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谢元贞回头一看,来人是谢云山——
“冬至快到了,”谢云山咧着嘴笑,“这几日去前厅,咱们一家人用饭!”
第070章 刺杀
冬至未至, 往年向来温和的江左罕见地飘起碎雪,霜花白雪于江左顽童最是提神醒脑,因而谢府深宅大院, 此处灯明, 彼处灯灭。不过谢元贞所在的偏院却静悄悄的, 刚过亥时, 兄妹二人早已沉沉进入梦乡——
韶光模糊不清,谢元贞从黑暗中睁开双眼,取而代之的是暗香飘零,六花斜扑。这雪不比江左,落到地上便是一摊湿漉漉的水。光是站在院中短短的呼吸间,俨然积起薄薄的一层。
身为谢氏遗孤, 谢元贞此生不敢忘——
此间正是洛都谢宅。
朔风不时从四方天外来,翩然带起银霜色的衣摆, 谢元贞四顾茫然, 未曾发现至亲踪影,片刻之后,他攥起右手,不由抬脚去寻。
只是刚起步的瞬间, 一阵更凌厉的寒风呼啸而过, 待谢元贞再次睁开眼, 谢泓的身影就出现在他五步之外。
“阿翁?”谢元贞情难自抑, 忍着哽咽试探一声。
面前的背影应声而动, 随即转过身来——
果真是父亲。
父亲与六年前的冬至那夜一般无二, 苍老的面容下是坚韧不屈的骨血, 他看着谢元贞牵动嘴角,向他招了招手——
“阿翁!”
泪珠坠落, 陷入厚厚的雪地,谢元贞破涕为笑,像个从未离家的孩子,撒开腿奔上前去,在扑进谢泓怀里之前才堪堪站住脚,恭恭敬敬先行过礼,而后才道父子深情。
“季欢可有报仇?”
谢泓眉眼弯出一副慈爱,不待谢元贞先说什么,开口霍然冷冰冰,听得谢元贞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大仇一日未报,谢元贞一日无颜面对谢府满门冤魂。
“孩儿不孝,”天真的笑意彻底凝固在嘴角,片刻之后谢元贞才敢摇头,“大仇尚未得报。”
雪诉窦娥冤,风解忠良魂,谢泓的脸在飞雪中陡然苍老,胸口不知何时洇出艳红的血渍,他在谢元贞越睁越大的眼眸中再次张开嘴——
“杀我者,赫连诚!”
……翁,”谢元贞胸腔起伏,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下意识辩驳,“杀我谢府满门的不是李令驰吗?”
他话音未落,谢泓翻掌横抵,却是狠狠一推!
这力道遒劲,谢元贞猛然向后踉跄,在仰面倒地的前一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谢元贞心肝剧颤,抬眸是阿母岁月难败的容颜,可他翻身直面,却见阿母胸前也有道长长的血痕。惊愕的视线停顿,谢元贞还能捉见其间外翻的血肉,随着心脏尤在跳动。
血肉横翻的滋味有多痛谢元贞自是明白,他颤颤伸出手,却被谢夫人一把抓住。血色晦暗犹如烙印,深深刻进谢元贞腕间,谢夫人盯着幼子一字一顿,与方才谢泓如出一辙——
“杀我者,赫连诚!”
“不,不是!”
谢元贞已然慌不择路,他挣扎着爬起,嘴里语无伦次。随即郗泰青也抱着小侄子款款而至,钗环晃动,步履生花。清脆的响动之下,大嫂小侄那样活神活现——
倘若谢元贞没瞧见他们七窍汩汩的血。
“大嫂,你!”看到这里,谢元贞全然没了眷恋,至此裹挟周身的唯有惊恐二字,他指尖哆哆嗦嗦,“你们!”
这一家上下,原先最是疼爱谢元贞,眼下郗泰青却不容他有片刻喘息,抱着儿子围追堵截,一字一句譬如深渊地狱的恶毒诅咒,“杀我者,赫连诚!”
谢元贞念过赫连诚,写过赫连诚,这三个字从未如此刻这般刻骨铭心,谢元贞越想逃离,前赴后继的人就越多,最后连向来低眉顺眼的僮仆侍婢也冲了上来,嘴里重复着不变的那一句——
“不是!”
谢元贞陡然转醒,弹坐起来,腑脏翻折的速度太快,憋得他不住咳嗽。
屋内一片漆黑。
是梦,不过是梦。
谢元贞哮症在身,咳起来轻易下不去,他满头冷汗惊魂甫定,摸下床灌了几口微凉的水,又翻出一粒胡大夫配的应急药丸,勉强将咳喘压下去。
谢府灭门的噩梦纠缠谢元贞足足六年,翻来覆去间却从未自故人口中听过赫连诚这三个字。他摁着胸口小心翼翼地平复,许是那日赫连诚坦言自己是五部血脉,那是谢元贞潜意识里恨意难消的仇敌。
五部临城,悬尸示众,梁人眼中戮尸等同杀人。好一会儿,谢元贞反复擦过几遍冷汗,才将这些统统归咎于日有所思,克制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风掀窗棂,谢元贞偏头,顺着缝隙瞭望天外,才知睡下约莫不过半个时辰。寂夜还深,觉再浅也得回去躺下。不过谢元贞心有悸悸,索性拿了本书坐在床头翻看。
床前油灯昏黄,熠熠微光的是枕边香囊,谢元贞将书一偏,低头轻嗅,鼻间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借这幽香,谢元贞的心绪渐渐归于宁静。
典籍翻了几页,谢元贞仍是没有睡意,于是他熟稔地捻起香囊,思绪左一下右一下,最念念不忘的便是明日冬至——
赫连诚纵有天大的事要忙,总也该办完了吧?
只是怎的偏偏是冬至之后?
香囊里的药材在谢元贞指尖碾动,发出窸窣碎响。分别前赫连诚留下一句,冬至之后,要来问自己讨个答案。窸窣声渐密,谢元贞一阵喜一阵忧:
要他回答什么,他又该回答什么?
谢元贞脑中天人交战,一边告诉自己不可以,一边又克制不住春心萌动。
他于垂死之际遇见赫连诚,那是他绝境逢生的一道微光,起初赫连诚的援手皆藏着算计,谢元贞道这是两人萍水相逢无可厚非——那么后来呢?
后来的一次次又算什么?
谢元贞不得不承认,不止赫连诚,他也舍不得叫人失望。
坐得乏了他又仰面卧倒,盯着头顶床帐,或许他可以告诉赫连诚:此事并非不可以,只是要等到他大仇得报,心无挂碍,才能——
谢元贞反手盖住眼睛。
他又有什么资格叫赫连诚等他?
六年已过,下一个六年谢元贞仍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六年的大好时光?
万一他能遇上更好的,不如从一开始便不要答应,免得白白惹他期许,又令他求而不得。
这些天来来回回便是挖一句答案,想多了谢元贞便有些头痛,他揉了揉额角,下意识将香囊凑在鼻尖嗅了嗅,顷刻便打了个哈欠。
少珏说得果真不错,谢元贞暗自惊叹,这安眠香囊倒比胡大夫的药浴效果更好。谢元贞正打算嗅出些睡意,思绪陡转,他忽然回忆起午后与谢含章的三两闲话。
谢含章本是无心之言,倘若永圣帝拿兵器短缺一事威逼利诱,赫连诚没有拒绝的理由与资格,但开年的流民坑杀案在前,入冬的李令仪遇刺在后,若要论威逼利诱,恐怕李令驰的可能性还更大些。
那么赫连诚口中要办的事,会否正与李令驰有关?
谢元贞翻身坐起来,赫连诚向来开诚布公,那日却没有告知自己此次前来所为何事,如此联想不可谓不顺理成章。
“这几日饮食如何,晚上睡得可好,大约几时能入眠?”
香囊捏在手里久了,药香残存在细长的指缝间,谢元贞盯着香囊沉思,突然又拿起来深吸一口,果真下一刻谢元贞撑着床沿,甩了甩脑袋才将突如其来的睡意挥散。
安眠太过强劲,便绝不止安眠!
谢元贞攥紧了香囊,心下发紧,怦怦跳起来——赫连诚这是想要自己安眠,还是不想自己掺和他的事?
前因连起后果,谢元贞顿时恍然大悟:
难不成他要来谢府!
亥时三刻,谢远山所在的院中一片寂静,只是卧间不时传出略显旖旎的动静。寒风裹挟雪花越飘越大,忽而一阵更不和谐的气流撞了进来。
只见一名蒙面黑衣客飞檐走壁,轻巧地落在谢远山卧间的屋顶,留下一串难以辨别的脚印。接着又翻身下吊,一个斜身挂上走廊的短梁,朦胧纸窗内人影晃动,眼见是寒冬苦长,枯索两枕贪欢。
黑衣客摸清了情况正要翻窗,廊下的黑暗中赫然出现十几道暗夜黑影。
“谁!?”
这声音自卧间传出,十余死士听令一齐上手,格挡间黑衣客仿佛游刃有余,锋利的剑刃并未对准任何一人的要害,这是显而易见的手下留情。
下一刻,谢远山已然披了外袍推门出来,院中飞花落雪,刀光剑影引人侧目,死士联手也不是黑衣客的对手,而不巧成竹在胸的谢远山又明晃晃地出现在廊下阶前。
倏尔,黑衣客手起刀落迅猛更甚,转眼已突破死士重围,横剑直冲谢远山而来。十余死士慢了一步,谁料比黑衣客更快的,却是从另一条廊下飞身而出的谢元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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