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谢远山踩着裴云京的话, 此人当着百官的面冠冕堂皇,实则要追还是要放却未可知,紧要关头岂能再叫他得逞,“尉迟大人方才说得对, 兵仗戎器合该是库部侍郎的分内事, 追击兵器不如就交由隗大人去办!”
隗顗是谢云山的妇翁, 谢远山的意思不能更明显, 可方才尉迟焘不过是为贬损隗顗, 事关重大, 他一个库部侍郎如何能办得稳妥?尉迟焘嗤之以鼻, “散骑侍郎要一个文官去追兵器,万一擦枪走火, 不还得抽调兵力保护他!”
“那依尉迟大人所言,您就是出身武将,”谢远山就等着将他一军,“我看不如由您亲自带兵,隗大人从旁协助好了!”
尉迟焘不过过个嘴瘾,且这批兵器也许正是指摘护军大人的铁证,他身后还有这许多双爪牙耳目,如何能真应下?无奈不等他反驳,殿上永圣帝一锤定音,“事不宜迟,就这么办!”
大内与京郊奉仙观间往返不过半日,日过正午,永圣帝赐百官哺食,众人皆是提心吊胆,食不知味。尉迟焘接了烫手山芋,只得豁出老命奔起来,赶在往日宫门下钥之前带回大部分兵器,清点后虽仍损失一小部分,不过比之今晨那点塞牙缝的分量,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单启正听过库部清点,这定罪的头不好开,李氏党羽巴不得主上忘了这回事,淳于大人到底是算中立,得罪人的话还得由谢氏一派来说:“既然此女所言不假,那么她所指证之人,是否也有三分可信?”
三分可信是留三分见面情,这一批兵器是实打实的证据,满朝上下一时死寂,大家害怕又好奇,这位叱咤风云的权臣究竟会落个怎样的下场。
“微臣听说,”淳于霑终于忍不住,幽幽一问:“李家二小姐可就在奉仙观内修行啊?”
温孤翎一听其中还有李凝霜的事,话赶着话反驳道:“李二小姐怎么说也是谢氏遗孀,你休要胡乱攀咬!”
“谢氏遗孀,”温孤翎要提洛都谢氏,只怕已当朝中没有谢家人了,谢远山这才有些恼羞成怒,一个眼刀飞过去,“怎的我从父一家满门被灭,这个谢氏遗孀却还好好活着,就在藏匿武库兵器的奉仙观内!”
桩桩件件并无一根明确的链条前后串联,但光是这样,也足够叫人浮想联翩——
这一则拖当朝护军的罪,眼看就可以一锤定音!
“老臣还是那句话,”此事李令驰也有千头万绪解不开,可既然他确定自己于此事无辜,那就谁也别想叫他轻易认罪伏诛。他一步一脚印,走到正中跪下,谠言直声,“老臣没有不轨之心!”
裴云京也紧随其后,“薛遥瑟,你既说是受护军大人指使,可有往来印信?没有物证,肆意攀咬王公大臣可是重罪!”
薛遥瑟是显而易见答不出来,单启正跟着嗤笑道:“奉仙观内同时有李二小姐与武库兵器,怎的落在裴将军口中,就是肆意攀咬了?”
有了裴云京作保,温孤翎底气瞬间十足,“那你倒是说说,这证据到底在哪里!”
“你!”
天网恢恢,棋差一招,此前给薛瑶瑟下达任务的人从未亲自露面,裴云京假意收了这批暗桩,实则自上而下都将他们视为异党细作,能察觉到原先存放的兵器被转移,已经是她身为暗桩郎主多年练就的警觉。
可往上一步便是难如登天,再想顺藤摸瓜可就不成了。
因而这一出殿审三波六折,就差一点点,最终也没能真定了李令驰的罪。
然而身为廷尉正的淳于霑不甘,谢氏党派不甘,御座始终不稳的永圣帝更是不甘。赏罚要克制分寸,永圣帝只判了其他参与案件的暗桩大辟,独独留下最关键的暗桩郎主薛瑶瑟,收押天牢以待继续审问。
至此太庙坍塌、大内纵火、武库失窃三案合并,永圣帝又着左民与御史台加入,三司会审,连环案明面上不能草草了结,暗地更是要追查到底,只要李令驰麾下的任何一人有任何疏漏,双方的撕扯便不算完!
处置完平民便要处置世家官员,永圣帝不达目的不留情面,“武库失窃,武库令责有攸归——”
不等革职查办这后半句出来,柳濯缨又出列躬身,“主上衣被苍生,左右未追回的兵器也需要补炼,不如令其戴罪立效,以彰天子仁德。”
永圣帝立即就明白柳濯缨的言外之意,前太尉庾阆既是史书工笔无可挑剔的忠君之臣,大殿阶前的血未干,他的后人即便心有怨怼,身为天子也得先做表率,先恩后罚。
天子该有天子的气度,自然不是那些个鼠目寸光的权臣可相提并论的。
“卿家所言有理,既是戴罪立效,便着武库令庾愔去两当冶担任监工,兵器一日不成,一日不得归京!”永圣帝话锋一转,“孤继天立极,自当恩威并重。此前大内走水,左卫将军公冶骁与卫率谢懋功捉拿案犯有功,如今案虽未结,却也当论功行赏!”
公冶骁其人虽不得李令驰青眼,好歹明面上还算是李氏党羽,三案环环相扣,桩桩件件指向李氏护军,永圣帝还要论功行赏,这是显而易见的捧杀,更叫世家忌惮。
这时江豫川突然又开了口,“下官愚钝,只是乐贤堂乃左卫将军职责范畴,太子卫率却该在沮渠贵人的惜花殿,两宫相去甚远,如何就凑巧一起抓获纵火之人?”
自玉氏反叛,杀妻祭旗,谢懋功便与本家翻脸,跑去投靠当朝护军李令驰。可李令驰高高在上,又哪里看得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酸书生?不过为着打谢家父子的脸,才着人给他安排了个太子卫率的闲职。
虽说是个闲职,闲职之间也有高下之分,永圣帝至今无所出,太子卫率便是空有头衔的笑话。
堂堂大梁太子还在投胎路上,太子卫率却不能真闲着。说是帮忙护卫沮渠贵人的宫殿,可惜花殿早有正经八百的侍卫,谢懋功这个太子卫率更落个里外不是人,且若他当真护卫有功也就罢了,大内走水那天沮渠贵人不慎小产,这账永圣帝可还清清楚楚记得,不过是兵器案缠身,正愁没个发泄口——
看来谢懋功是要贪图小利,岂知这是丢了西瓜捡芝麻,得不偿失。
“老臣先前查大内走水,听寺人供述,公冶将军是在约谢卫率喝酒的路上碰巧抓到的纵火案犯,”淳于霑不禁嗤笑,“听闻那夜公冶将军手上还拎着酒壶,为抓案犯始终没能喝上一口,着实可惜啊!”
温孤翎一反常态也跟着搭腔,“听右卫贾将军说,这位公冶将军向来嗜酒,从前在洛都便经常与五官掾萧家厮混,想必那夜正是酒瘾犯了。”
“擅离职守,”江豫川意味深长,“主上,不可姑息啊。”
永圣帝要嘉赏,也得看他们肯不肯受,当不当受。何况李令驰何止不待见公冶骁,此人几番触过护军大人的霉头,当初将他塞到这个位置,就是为日后方便摘他的脑袋。
一句话也是驳,两句话也是驳,温孤翎索性揪着永圣帝的话围追截堵,“微臣还有一言,兵器冶炼需要大量黑金,天峰冶乃江左唯一的铜铁矿,其以铜矿为主人尽皆知,必须作为铜币储备。可黑金又何其重要,两当冶是否也应作为黑金储备。否则滥用无度终致后继无源,来日兵器再短缺便是受制于人呐!”
永圣帝眉头已然皱起,“卿家之意?”
“依臣之见,不若还是带兵前去交战地,听闻五部人偎慵堕懒,不屑求习冶金技术,那八盘冶就此闲置在交战地,日夜饱受战火摧残,岂非暴殄天物?”
尉迟焘眉间一挑,盯着温孤翎,似乎在揣摩他的言外之意,“既然是去交战地的八盘冶,何不就近调派流民军?”
八盘冶位于师戎郡与望京之间的八盘岭下,两州郡地方官却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并非李氏党羽,要兼顾冶炼,势必要增派兵将,试问武器与兵将同时落入他人之手,与放弃逐鹿,束手就擒又有何异?
眼见局势越来越复杂,无论哪一派,一兵一将都不可能再拱手让人!
“他们本就是方镇军,同时兼顾冶炼与防守也是难为将士,”温孤翎回眸,两方在刹那交换眼神,“况且铁矿关系国家命脉,尉迟大人当真信得过他们?”
不过温孤翎的本意是派自己人过去,将流民兵分而化之,收归己用。可尉迟焘却动了别的心思,“老臣年虽蹉跎,报国之心却未老,恳请主上调老臣去八盘冶!”
“追击兵器不见尉迟大人如此积极,调兵遣将您倒是上赶着?”事关兵将,谢远山不敢马虎,紧随其后跪在殿前,“主上,冶炼兵器何等劳苦,真派个花甲老将去,未免叫五部笑掉大牙,以为咱们大梁已是无人可用!”
太庙坍塌,大内走水,回回冲着永圣帝而来,李氏欲取代慕容氏已是越来越按捺不住,世家摸不准世道人心,终究还得自己手中握有枪杆才是正道。
裴云京单独领兵攻打岭南是个微妙的信号,那就是他们未必不能分当朝护军的兵。世家蠢蠢欲动,争辩已起,大梁朝堂何事,一时又沦为门户私计。
“主上息怒!”
哄闹中一声尖利引百官侧目,他们骤然停下争执,循声向着殿堂之上的永圣帝。原是郑蕃奉茶时不小心溅上主子衣摆,明黄描金的龙袍衣角已然洇湿一片,眼看这茶渍还有些泛烫。
永圣帝忍着没有当堂发作,只是狠狠指了指郑蕃鼻尖,随即转身愤然离席。
第090章 寒食
上巳节休沐, 永圣帝在长信殿躲了整整一日清闲,寅时三刻郑蕃得了吩咐,永圣帝盯着人出殿门, 直到殿门再次关上, 他才窝回陆商容的膝头, 要她为自己揉按乱跳的额角。
“主上, 百端待举,”陆商容十指纤纤,鲜红的指甲点在永圣帝的麦色皮肤上,好似一滴刺目的血,陆商容垂眸看着这位年轻帝王,“近日可是太过劳累?”
劳累自是无可避免的, 泼水散朝之后一连数日,朝堂上为是否带兵去八盘冶而争吵不休。永圣帝能躲一次, 总不能躲一辈子, 五日前终究还是尘埃落定,由公冶骁与庾愔将功折罪,领长水营过万斛关去开采黑金,锻造兵器。
大梁开国前后的百年间, 历来赴交战地, 皆是夷族士兵组成的长水营先行。但永圣元年洛都一战沦陷, 翊军、长水二营除二校尉、四幢主外几乎全军覆没。而近年来南迁的夷族极少, 加之流民兵不得过江, 过江的又多为士族扩充作佃客仆从。
因而这一耽搁又是几日, 直到昨日, 新收编的长水营名单才由大司马整理妥当,只待清明一过, 便可整军出发。
永圣帝睁眼,入目是一张杏脸桃腮,他静静望了须臾,才道:“你知道孤喜欢你什么?”
后宫佳丽寥寥,当中陆贵嫔也不算姿色出众,但其削肩细腰尤其善舞,当年正是一曲鼙舞俘获圣心。
陆商容自然明白,此刻永圣帝并非要看她跳舞,这是嫌自己多嘴了,她指尖不辍,低眉顺眼,“是妾僭越。”
永圣帝浅笑,“你聪明却进退有度,清冷却不乏温情,”都道后宫人人心怀鬼胎,陆贵嫔这不争不抢的性子与其他后妃截然不同,而且陆家非世家而属清流,陆老又为国操劳死在任上,只有陆家不会对永圣帝构成任何威胁。仿佛只有在她的长信殿中,永圣帝才能得片刻喘息。倏尔永圣帝起身,反手抚上她微凉的脸颊,“是个很称职的妃子。”
芙蓉帐暖,春宵一刻值千金,永圣帝并不常来,此刻陆商容却仍是垂眸,“主上,妾来了癸水。”
永圣帝指尖一顿,“是近日才来,还是一直没断过?”
陆商容不答,殿中侍奉的梅雯却忍不住,“主上,贵嫔月水不断,眼见足有小半年了。”
“孤记得太医令给你开过方子,”永圣帝端坐回榻上,神情略微凝重,“不管用?”
太医令初次开方时永圣帝也在,说是气虚冲任不固,本以为几个月过去,小心调理总也该好全了。
“主上,贵嫔自小便气血不足,自从七年前老爷过世大恸一场,身子便再没养回来。”梅雯跪下来,急不择言,“奴婢们日夜忧心,就怕哪里不仔细——”
“数你多嘴。”
陆商容这才睨了梅雯一眼。
“她也是替主子着急,”永圣帝彻底没了兴致,梅雯说到陆老,又叫他想起自己对陆思卿的承诺至今仍未兑现,愧疚如江浪回潮,永圣帝看着陆商容瘦削的侧脸,起身道:“罢了,明日再传太医令过来瞧瞧吧。”
陆商容跟着起身,“主上,妾无碍。”
可不知是否动作太大,她却往前一软,险些倒在永圣帝怀中。长信殿一时炸开了锅,永圣帝喊梅雯去叫太医令,等陆商容缓了过来,又拦着不让去。
“主上,”她伏在永圣帝肩头,似乎还要挣扎着退开,“妾休息会儿就好了。”
永圣帝只顾自己快活,现下转念一想,方才使力的一直是陆商容,于是永圣帝横臂将人抱起放上床,动作难得轻柔,可谓珍之又重。
“主上——”
永圣帝嘘声,握着她的手要她阖眼歇息,就这么沉默地陪坐一会儿,永圣帝又说:“再不济,孤命你弟弟寻几个医术高明的江湖大夫进宫来瞧,总是这般,仔细气血亏损太过要出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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