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尔一股沁凉滑过指节,谢元贞顺势低头,入目是一枚玉质约指,牢牢套住他左手的无名指,也牢牢套住他的一颗心。
细雨渐止,眼见似要雨过天晴,谢元贞与赫连诚依旧紧紧相贴,不离分毫,面对突如其来的定情之物,他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灼热的呼吸交错缠绵,赫连诚正经起来,五官凌厉叫人不敢错移半分。一缕淡淡的阳光正洒在他脸颊,他整个人看起来比铎州林中约见那日更为明媚,也更为郑重,“季欢,套上便不能再拿下来了。”
约指分毫不错,赫连诚轻怜重惜,一颗真心就此剖白置于谢元贞眼前。谢元贞红了双眶,深知这句不能拿下意味着什么,赫连诚绝非始乱终弃之人,他也要谢元贞答应此生甘愿受他束缚,做他永世唯一的妻。
赫连诚耐心等待,看谢元贞流光转盼,唇齿翕张,心跳得不能再快,“你——”
两人十指交握,赫连诚不再逼近,只在手上加了两分力,同时加重了这个信物的分量。赫连诚情真意切,此刻何尝不紧张?他盯着谢元贞的眉眼,只恨不能将他一笔一画刻在心间,再开口,短短几字已然带上不易察觉的颤动,“答应我!”
泪珠滚烫,滑落双颊,谢元贞点头的瞬间,赫连诚再忍不住亲了上来。
“我是你的妻,”谢元贞意乱情迷,梦中被二亲斥责也好,日后遭天下唾骂也罢,他知道赫连诚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够了。身为谢氏遗孤,谢元贞半生残破不堪,今后甘愿沉溺在赫连诚的爱河之中,将自己的所有一切奉上,“此志永世不渝!”
光阴如梭,转眼又是日薄虞渊,暮景残光,师戎郡太守勤于公务,在其位谋其政,大司马同样不得闲,匆匆一见,谢元贞必须要回铎州了。
临走前赫连诚进屋拿了只锦囊,妥帖塞进谢元贞手中,“近来战事愈渐频繁,白鹘需要巡视,不能时刻过江送信,”赫连诚翻手包裹住谢元贞温热的五指,不舍不得,“篆此印章为信,白文是你,朱文是我。”
直到登上过江的船,挥别赫连诚之后,幂篱下的谢元贞盯着约指发呆半晌,才敢取出锦囊,看他那枚二指宽的印章。
和田糯玉质润,上琢玲珑,榴皮白芯之下,隐见青红无数。印章一转,便可见侧雕边款:
结发为夫妻 恩爱两不疑
谢元贞手上这枚与赫连诚的那枚合璧,正是一对夫妻印章。
第092章 二征
年节前后的三桩惊天大案, 查到李氏护军的头上便被就此摁下,尤其暗桩这根线能牵出谁,各方心中自有猜测, 但谁都不明说也不敢说, 日子久了, 竟也就被搁置下来。
转眼立夏将至, 正如谢元贞所料,岭南爆发第二次动乱,首次土断由护军李令驰亲自推动,大司马柳濯缨善后,已是初见成效。
此番大动干戈,国库一时充盈, 第二次土断眼看就要提上日程,裴云京也受天子之命, 增统崤东接壤平州的郗、赵二郡方镇军, 共计约三万将士,合六军原本拨给他的十万守军一道南下,军令如山,此征务必平叛玉氏之乱。
却说追击兵器那日下朝后, 李令驰顶着暗桩幕后之主的嫌疑回到李宅, 大门一关, 怒气滔天, 他兴师问罪于曾经的副将, 如今的镇南大将军裴云京:“暗桩之事, 你作何解释?”
“属下只取了秘册, ”裴云京义正严辞,与在朝堂上的神情并无两样, “不曾动过这批暗桩。”
李令驰哪里敢信,他盯着垂眸的裴云京,有一瞬间似乎认不出这个下属的本来面貌。李令驰不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然布满血丝,只见他又问:“太庙塌陷、大内走水、武库失窃,其中可有你的手笔?”
裴云京抬眸,更是掷地有声,“属下指天为誓,绝不曾参与其中!”
李令驰沉默了,他静静地与之对视,对方的眼中仍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仿佛当真忠于明公,唯明公之命是从。
岁月留与李令驰满头华发,却不曾改变裴云京的容颜。那年永圣帝还未登基,李令驰也并未完全掌握六军兵权,彼时裴云京还是六军中籍籍无名的小伍长。
直到某次与五部散兵的交锋,裴云京救了当时的副将赵云清。
多少年过去,李令驰眼睁睁看着这个无名小卒一步一步爬到自己跟前,长江后浪推前浪,他不禁在内心嗤笑,指天为誓又算什么,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神难道还会惧怕所谓的天道报应?
李令驰年过花甲尚且不怕,富于春秋的裴云京更不可能怕!
良久,居高临下的李令驰才又问:“那为何薛瑶瑟会直指寡人?”
裴云京跪得安分,李令驰问一句,他便坦坦荡荡答一句:“放眼朝堂,唯有廷尉监上官泽与钟离望是姻亲亦是好友。钟离望死后,上官泽曾去过一趟师戎郡。”可说着说着,裴云京的语调突然漏出一丝狡黠,“明公,这批暗桩不可能甘愿听命于杀他们主子的凶手。”
原先裴云京可不是这么劝他的。
裴云京恐怕已当李令驰老不晓事,此前劝明公刀下留人之际,还说留这批暗桩大有用处,上可查天,下可查地。此刻引火烧身,又三言两语轻飘飘,说这批暗桩不可能为自己所用。
李令驰简直是不可思议,他竟就这么被裴云京当猴子戏耍,可当先涌上心头的却并非愤怒,更不是别的情绪。李令驰后知后觉,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竟莫名开始畏惧这个一直恪守本分的副将。
不,不,李令驰驳回了自己的想法,裴云京从来都不是一个恪守本分的下属!
师戎郡一战损伤根本,李令驰养病多年,期间练兵是他,点兵是他,南征也是他。李令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也不都是裴云京,一起练兵的还有赵云清。李令驰敢用裴云京,正是因为有赵云清能与之形成平衡——
可赵云清已经死了。
陈郡流民坑杀一案,李令仪流放岭南,李令驰不放心裴云京千里相护,这才改派赵云清前去,殊不知此去天人永隔,等再见到赵云清时,已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李令驰脑子似晴空霹雳,接回李令仪与赵云清尸骨的,难道不正是裴云京!
赵云清之死于李令驰是意外,于裴云京却未必。征讨玉氏是为险中求富贵,自此裴云京在军中的威信可谓与日俱增。
这也是李令驰自己一手促成的。
他要裴云京代替自己前去攻打岭南,并非只因他的那些豪情壮志,而是李令驰也开始害怕,自己或许会死在险象环生的战场上。
是裴云京的野心,与自己的怯懦刚愎造就了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
李令驰悔之晚矣,他自问老莱娱亲,却始终不得一子继承衣钵,最后只能从一众下属之中挑选接班人,难道就因为移忠为孝,所以才叫他落得今日的下场?
裴云京看着李令驰不断变化的神色,轻声叫他:“明公?”
“裴将军?”
裴府家宅,裴云京赫然回神,四方天已然黑透,廊下四角挂着灯笼,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面对的是督战伯长吕恂。
不是李令驰。
他清了清嗓,“方才说到哪?”
“方才末将是说,”吕恂不知道裴云京为何走神,但借着昏黄的灯光也能瞧出几分沉重,吕恂便不敢多问,只道:“既然追查到武库兵器是流落于岭南水师中,连环案的幕后黑手应当就是玉氏,既然他们耍阴招,这次咱们定要好好收拾他们!”
前几日岭南水师突袭平州,方镇军匆忙应战,而后郗、赵二郡方镇军来援,战后清理战场,士兵们赫然发现其中有些兵器上刻有铜驼纹样——
那正是大梁武库兵器独有的标志。
裴云京明白吕恂的意思,他这是不耐烦,想要下死手。南蛮虽称为南蛮,但到底和北狄那伙子金发碧眼的外族人不同,岭南水师出身王师,一兵一卒都是同宗同族的自己人,他们唯一的错不过是投错了军,做了反贼玉生白的下属。
玉生白为人狡黠,与之对战也颇令人头疼,如胶牙饧一般黏上就甩不掉,要打又立马当起缩头乌龟撤个干净,简直比令人闻风丧胆的五部铁蹄还难缠。
“南蛮与北狄无异,他们皆非世家,连州跨郡星罗棋布,所谓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①,”裴云京不置可否,但字里行间显然并不认同,“只有让他们彻底归化,才能真正高枕无忧。”
吕恂还是不大服气,“可那玉生白偏要负隅顽抗,咱们同他交过几次手,没有一次能痛痛快快的!”
裴云京睨他一眼,“你同五部人便能打痛快了?那叫输个痛快。玉生白是难缠,但也未必没有解法,之前是为尽快营救二爷,眼下无需投鼠忌器,自然不必再束手束脚,调兵遣将之事,待到平州再行推演吧。”
吕恂还想说什么,终究咽了回去,抱拳道:“那属下先下去准备。”
裴云京却拦住人,“等等。”
吕恂已经走到院门口,闻言转身回来,“裴将军还有何吩咐?”
“兵器不够,”灯笼忽明忽暗,连带裴云京的脸颊也晦暗不明,“咱们还得问主上讨个说法。”
若说六军全军出动,兵器不够的说法还站得住脚,可眼下六军不过出动半数,兵器如何不够?吕恂明白裴云京的意思,但即便他们想踩师戎郡一脚,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可同主上说也没用吧,他也不能凭空变出兵器。”
吕恂充愣,裴云京也装傻,“主上变不出,江左不是正在打么?”
听裴云京这意思,就是铁了心要那批新兵器,吕恂不想触裴云京的霉头,“可那是师戎郡方镇军的,且长水营奉旨前去八盘冶采矿,背后也得靠他们撑着——咱们能要来么?”
吕恂言辞委婉,嘴上是问能不能要,实则是于道义站不住脚不想要。否则日后拿人手短,但凡师戎郡吃了败仗,那唾沫星子都是要吐在他们六军将士头上的。
都说师戎郡太守当初接过烂摊子,大笔的金银往外掏,不可谓不勤勤恳恳,多年来更是将辖区治理得井井有条。吕恂敬他是个人物,也就更不明白裴云京为何非跟人过不去。
“北边要靠他们,南边也得靠咱们,”裴云京看出吕恂的不解,但他没有解释,只说:“待收编岭南叛军,何愁北伐无望?”
吕恂只得服软,“属下明白了。”
说完了裴云京负手也往外走,“一道去吧。”
吕恂跟上来,“夜已深,裴将军还去校场?”
裴云京言简意赅,“去酒肆。”
吕恂摸不着头脑,“可这不年不节的,平日不都是宵禁么?”
裴云京脚下一顿,吕恂一提醒他才记起来,头顶是黑幕,这是黑夜而非白天。可下一刻他又重新迈开脚步,这回什么都不说,丢下吕恂,径直就往宅子外头去。
更深露重,裴云京独自一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就这样从天黑走到天亮,直到酒肆的门板松动,老板开张,裴云京上前便道:
“老板,两壶乌程酒。”
酒肆老板三十开外,操着岭南那边的口音,面对裴云京似乎见怪不怪,转身很快取了酒来,接过铜板,说着与往日相同的话:“北有桑落,南有乌程,贵客常来,店中常备好酒。”
卯时过二刻,裴府的僮仆打着哈欠想偷懒,抬眸却瞧见老爷回了府,裴云京没要任何人伺候,自己回了院子仰倒在廊下的阶上,开一壶酒,仰头满饮。
“从前你只喝桑落酒,来了江左,说瞧不上南蛮的乌程,后来我哄你喝过一次,之后虽然回回嘴上逞强,到底还是喜欢上此酒了。”
月洞外是新来的小僮仆在扫地,他见老爷四仰八叉,一个人神神叨叨的,有些害怕,“老爷这是在对谁说话?”
擦柱子的老僮仆瞥过一眼,二话不说,提溜着小僮仆的耳朵就往外拽,“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更别问!”
偌大的裴府只有裴云京一个主子,他不常住府中,府里也没有人盼他归家,这府上的鸡毛蒜皮更是与之无关。
一壶酒下肚,满腹愁上头,旁边一壶孤零零无人赏光,裴云京盯着看了许久,突然笑起来,“你这个人就是这样,性子太直,凡事都搁在明面,不懂藏拙,不懂避锋,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
说完他强撑着坐直,捞过酒壶拔了酒塞,一壶好酒便一点一点,全倒在院中的青砖地面,酒水入砖,洇开一片,恍若陈年的血渍。
良久,裴云京才重新对着空气叹息,“对不住,终究是我连累你。”
第093章 流觞
夏至将至, 时值休沐,大中正主父琰于家宅设曲水流觞宴,琰老德高望重, 主父府宅一时门庭若市, 不过除却以往的几位清谈常客, 还来了几位稀客。
“久仰江左清谈之风, 诸位以文会友,以诗词话人间,其中不乏金玉良言,不曾加以留存未免太过可惜,”赫连诚皇商出身,身上天然带一股铜臭味, 自问与这些文人墨客的酸臭异曲同工,他挨着大司马柳濯缨坐下, 眼前是一湾纤纤细流, “不如就以兰亭八贤为名,某记录词句整理出书,诸位看如何?”
赫连诚话音刚落,柳濯缨朝他斜过一眼, 江左清谈风行已久, 参与私宴的皆是世家子弟, 其影响之深远, 既可误国亦可救国, 就看谁想插手其中, 又想如何搅这趟浑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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