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眨眼过去,陆贵嫔似乎睡熟了,永圣帝这才起身回太极殿,梅雯送完主上后回来,就看见陆商容已然清醒着自己坐起来。
“主子——”梅雯快步流星,上去跪在榻前。
“来不及等如晦进宫来了,”只听陆商容言辞急切,“你速替本宫去传个信!”
两日后的师戎郡,日过正午,赫连诚处理完政务才得空用饭。明日便是清明,这几日都不见太阳,屋外细雨纷纷,空气里弥漫着微凉浓重的水汽。
白鹘爱惜羽毛,斜风细雨,它就只在屋内与廊下活动,飞进飞出好忙的样子。赫连诚不耐它调皮,一把抓住白鹘的爪子,点着毛绒的脑袋要训话。
白鹘显然不大服气,昂首歪着脑袋,用喙尖去顶赫连诚的指尖,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赫连诚刚说两句,屋外突然传来清浅的脚步声。他登时松了手,白鹘飞开的瞬间,窗框映出一角白色的人影。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①,”赫连诚蹭地起身,简直难以置信,堂堂太守望眼欲穿,如今扒着窗台,险些要翻自家窗户,“你怎的来了!”
“独处空闺中,无可与欢者,”入院的几步路急上加急,谢元贞没打伞,细雨勾勒他的发梢眉尾,清冷之下更惹人怜爱。他跨过阶前一个小水坑,径直撞进赫连诚怀中,仰头一副坏笑,“我来代君巡查。”
“大司马风尘仆仆,待吃饱喝足,咱们慢慢查,”赫连诚捞金子似的抓他的手,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活像个顽童,转头就冲后头跟来的刘弦喊:“吩咐后厨,有贵客造访,再加几个菜!”
虽说有贵客,两人并未分餐,长长的案桌堆上十几盘菜,也显得有些拥挤。谢元贞与赫连诚坐在一处,肩挨着肩,不禁咋舌,“今日寒食,这么多菜,单单你我二人,岂非太过浪费?”说着谢元贞似有些忐忑,“狄主簿他们呢?”
登门时谢元贞便打着鼓,当年谢元贞一气儿吞了两颗赫连诚的保命丹,狄主簿发的脾气可不小,而转头谢元贞还带着阿妹不告而别,不用想都要气煞人。
“菜吃不完便留与都云漪,他什么都吃。”赫连诚心知谢元贞这是怕狄主簿还在为寒谷丹的事而计较,于是夹了颗酪子与他,“师父近日闭关,一日只用一顿饭。这几日正在紧要关头,并非不想见你。”
谢元贞拨弄着碗中的酪子,语气矮了三分,“实在对不住。”
“寒谷丹是我亲手喂与你的,”赫连诚见谢元贞这样子,哪里还有用饭的胃口,“你那时人事不省,如何能有你的错?”
“不止寒谷丹,”谢元贞摇摇头,“还有你送我的暗桩。”
赫连诚一愣,随即搁了箸,他借尉迟焘之手往大司马府上塞人,本意是要贴身保护谢元贞。可人既送出去了,若是谢元贞想移作他用,赫连诚自然也不会拦着,他见谢元贞神色凝重,心下一沉,“怎么了?”
“他顶着尉迟焘家伎的名头,那日大内纵火之后,我本想过了风头,用死囚换他出来,”谢元贞难言愧疚,“不想永圣帝急不可耐,这就派了郑蕃前去毒杀。”
谢元贞对上赫连诚,见他没有说什么,便继续解释,“眼下他在如晦的庄子上养伤,所幸入宫前带了些丹药以防万一。如晦得了贵嫔的消息就传书于我,眼下算是骗过了郑蕃与淳于霑,勉强保住他一条命。”
人既然保下了,便不都算是谢元贞的错,赫连诚捻起他的手,从方才进门起便是这般凉。四月上旬的天儿,屋子里还特地加过炭盆,赫连诚隐隐觉得自己后心都要发汗,偏这人还是不见暖和半分。
“淳于霑视他为要犯,一直严加看管,除了那日抓捕,再没其他人见过他的容貌,”赫连诚见谢元贞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反倒觉得可爱,忍不住逗弄,“你倒是信他,若他承不住严刑拷问将你供出,你岂非要前功尽弃?”
谢元贞抬眸,脱口而出的样子似赤子童心,“听闻你治理师戎郡便是用人不疑,何况他是你亲自调教出来的。”
“这话听着有些酸啊,”赫连诚桎梏着谢元贞,欺身逼近,“谁是我亲自调教?”
大漠孤狼总能轻易叫人缴械投降,谢元贞红了耳根,偏头转向其中一盘菜,硬生生地转移话题,“这是什么?”
赫连诚朗笑,却不是在嘲他孤陋寡闻,“从前在洛都不曾吃过?”于是赫连诚松了手,撸起袖子勤勤恳恳给人剥起海蟹来。
“二亲不让我——”谢元贞看着赫连诚娴熟的样子一时入迷,反应过来又赶紧咽了回去,“从前我太挑嘴,不过这个看起来倒是新奇。”
赫连诚手下一顿,转瞬继续剥着,没特地抬头,“与我说话,你还要如此小心吗?”
“扶危。”
赫连诚却已将一小撮肉盛到壳里,喂到谢元贞嘴边,目光炯炯,“尝尝?”
清明前后的蟹肉质细嫩,膏黄饱满,又是谢元贞没试过的新奇玩意儿,于是等赫连诚洗手回来,就看见谢元贞难得将两颊塞成鼓鼓囊囊。土断之事暂告一段,昨日谢元贞便告了病假,趁着夜色偷偷过江,一路上虽记着赫连诚的叮嘱,车马劳顿,到底也是饿了。
赫连诚双手刚冲过冰凉的井水,此刻青筋毕露,忽而又返潮热,跪坐的瞬间就忍不住亲了谢元贞的嘴角——
“你嘴角有饭粒,”太守大人偷袭完便端坐回去,坦坦荡荡,一本正经,“粒粒皆辛苦②。”
谢元贞的耳根简直赛过煮熟的蟹壳,几乎要丢下礼数埋进碗里,“你也吃,别光顾着我。”
“剥得乏了,歇会儿,”赫连诚哪里还需要用饭,一张嘴酒足饭饱,只剩拱火的本事,他单手托着下巴,专注地描摹起谢元贞,出口深情,“想看你吃。”
于是谢元贞的耳尖也熟透了。
他忍了又忍,最后索性豁出去舀了一勺喂与赫连诚,窗外白鹘一声啸叫,赫连诚的尾巴也要翘上天。
“金齑玉脍,”只见赫连诚舌尖扫过嘴角,喉结轻滚,“美味之至!”
第091章 你妻
用过饭, 两人一道坐在廊下饮茶听雨,院中景致素雅,靠东墙的一角栽有绿梅, 春意未谢点缀枝头, 若有似无一片暗香涌动。谢元贞的精力都在消化食物, 不禁有些恍惚, 此间究竟是师戎郡,还是京师洛都。
“七年来——”赫连诚不让谢元贞喝冷茶,他只得啜一口热的,暖意划过喉咙径直入腹,他幽幽叹息,“逢寒食日, 皆在天涯。”
赫连诚扣盏一饮而尽,目光重新回到谢元贞身上, 他揽过这人, 不能更温柔,“再耐心等等,如今崔谢两家都在铎州,是故交好友亦或门生故吏, 迟早会出现。”
两厢沉默一会儿, 谢元贞昏昏欲睡, 率先起了话头, “先前你说, 岭南水师中也有你的下属?”
“便是都云漪的亲弟, 在军中化名顾长骏, 现任督战伯长。”赫连诚摩挲着谢元贞细瘦的肩胛,话锋一转, “可听他的意思,玉氏似乎是真的反叛?”
“玉生白手下有个隗副将,从父分权之时,便将隗副将安插在军中,只待时机合适再取而代之。”热茶入腹,谢元贞出口成冰,“玉氏杀妻祭旗,这账翻不过去。”
赫连诚点头,又想起另一人,“那个典签沮渠邃与别驾汤恭琦似乎也有来往。”
倘若裴云京的背后站着沮渠邃,那么此人的动向便是裴云京的后手,谢元贞回忆道:“永圣元年介州民乱,便是这个汤恭琦千里迢迢来请从父前去主持大局,也是那时,从父暗示玉生白,岭南水师可反。”
“也就是说——”赫连诚追着谢元贞的目光,顺着他的话,“此前你从父并没有与李氏抗衡之心?”
谢元贞皱眉,与其说他未曾设想,不如说他始终不信,“那时我还未入府,后来听过二从兄的只字片语,可我总以为,从父不像是甘于臣服之人。”
谢公绰与谢泓这一对亲兄弟表面看起来并不十分像,内里更是天差地别,有时候谢元贞都忍不住觉得,谢公绰合该与那李令驰去做亲兄弟。
“甘于臣服与不得不屈服本质不同,但结果却是一样的,”赫连诚并不如此认为,“都道介州民乱是因慕容述而起,可天灾人祸并非永圣元年才有,他为何突然向玉生白发难?”
“大驾南渡,挤占的是江左士族的利益,慕容述原先是为他侄子奔走,可彼时江左士族无人高看他一眼——”谢元贞如梦方醒,“你说慕容述是与汤恭琦,甚至沮渠邃合谋?彼时汤恭琦来请从父出面,字里行间确实夸大其词,民乱若是蓄谋,他们的目的又何在?”
“以果推因,”赫连诚摸摸谢元贞身侧的茶盏,见有些凉,又利索地换了一盏热的,与疑问一同递到谢元贞面前,“前有六军在师戎郡吃了败仗,如今的局面是岭南水师与李氏六军形成对峙。比之永圣帝渡江,兵不血刃收回岭南水师兵权,两者于他们的不同又何在?”
谢元贞接过茶盏,捏起茶盖,又嚓地合上,他思之再三,“以果推因,裴云京实则要夺李令驰的兵权,若是岭南水师顺利收归朝廷,六军与水师便尽归李令驰统帅,彼时兵权在握,黄袍加身——”
赫连诚打了个响指,“对,他们要阻止李令驰登基称帝!”
“海寇,重伤,裴云京在一步步蚕食李令驰,”谢元贞不寒而栗,如今的局面,或许还是他弄巧成拙,“即便没有三嫂的七星棠。”
赫连诚神情骤然严肃,“七星棠,是那年你在洛都所中的毒?”
此毒自东极海岛传入中原,阴鸷无解,对身体的伤害势不可逆,赫连诚追查毒性便费了一番功夫,也是那时才觉得留一个好大夫,当真胜过杀千军万马。
谢元贞微微点了头,他至今无法忘记,山中观内,李凝霜得知三兄死状的神情,怪就怪李令驰立爱惟亲,却喜欢拿自己的亲生女儿做赌注,“李令驰重伤后一直在服用调理身子的丹药,七星棠既是李令驰亲自弄来的,三嫂用起来更得心应手,不过她减其七分毒性,李令驰经年累月地服用也不至于毙命,只是英姿难振,再也做不成枭雄。”
“她倒是舍得对亲生父亲下手,”赫连诚忽然想起当年对父汗下药的月后,至近至远父子,至亲至疏夫妻①,思绪渐远,赫连诚又忍不住再往前迈一步,“倘若裴云京知道她下的是毒呢?”
谢元贞也是一愣。
……起来,有几次李令驰看人的目光确实不大对,我原以为那是旧伤作祟,”谢元贞指尖微颤,险些触及发烫的茶面,他对上赫连诚凝重的目光,“我于毒理上不甚了解,有没有一种毒,可以改变人的性情?”
赫连诚与之四目相对,不知道为什么,脑中一闪而过的是鬼医二字。
也是怪了,自从得知谢元贞的身子不容易养好,赫连诚便一直如这般患得患失。往日不谈毒理倒还罢了,一勾起来,赫连诚的脑子就成了乱麻一团。
谢元贞看出赫连诚神色不对劲,赶紧撂下茶盏问:“怎么了?”
赫连诚强压着心慌,脱口而出,“我不知道。”
难得看见赫连诚流露出一丝挫败,谢元贞转念一想,又问:“可是还在为兵器铸造烦心?”
若是岭南水师背后果真由沮渠邃操纵,谢元贞心有预感,第二次南征就是箭在弦上。
赫连诚却摇头,半晌才恢复平静,他撇开茶盏,将谢元贞捧在手心,搁在膝上,“说来武库失窃一案虽至今未结,好在大部分兵器都追回来了,即便裴云京有心为难,那点兵器我这儿还能负担得起,”他环过谢元贞的柳腰,蹭蹭他肩窝,是逗趣亦是感慨,“从前我还不信,如今想来,果真是家有贤妻,夫无横祸!”
谢元贞被他紧紧抱住动弹不得,只斜一双桃花眼睨他,“谁是你的妻?”
赫连诚挑眉,太守大人向来能伸能屈,“我是妻也成。”
这可不得了,床上的狼吞虎咽历历在目,谢元贞咽了咽,腰上隐隐作痛,显然心有余悸,“那真是家有悍妻,欲壑难填。”
“大司马冤枉,也不都是我招的你,”赫连诚抬头,两人咫尺之间,谢元贞眉眼如画,一厘一毫尽收眼底,他趁机问:“可有再吃寒食散?”
那些刻入骨髓的交/欢不胜枚举,其中当数元宵节前的十四夜最为疯狂,谢元贞想到这里,更是直接颤了一下,“我哪里还敢?”
赫连诚不信,偏凑上来闻,微凉的鼻尖相触,轻而易举戳破了谢元贞的心防。
他实在是被弄怕了,浑身痒痒,慌忙抽手挡住赫连诚的嘴,“便是吃了你也闻不出来,现下嘴里只有海腥味儿。”
淡淡的海腥味平添一抹茶香,经由谢小公子一张朱唇飘然而出,瞬间覆上梦幻勾魂的味道。赫连诚轻嗅指缝,下一刻鬼使神差捉住那只左手,喃喃念道:“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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